魏国公满意了,笑着说:“我们侍卫司和卢龙军分属两军,有些话不好开口直说,还需有个人从中斡旋才好。我想来想去,只有江侯是合适的人选,那就有劳江侯跑一趟了。”
江珩忙赔笑,“本就是为朝廷分忧,江某职责所在,没有不尽心的道理。”说罢叹了口气,“原本这些事,不该劳烦使君开口,我回来就该直去军中的,无奈家下出了事,我这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一时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满面愁容,一副天塌地陷的样子,倒叫对面的魏国公有些疑惑。
“江侯家里遇上了什么难处?倘或有我能效力的地方,还请江侯不要客气。”
虽说只是一句客套话,却也让江珩大为感激了一番,嘴里应承着多谢使君了,一面垂头丧气地说:“是家下小女……这回地动,小女不幸……罹难了。家里头正忙着办丧仪,公务上难免疏忽……”
魏国公听后,对他的际遇深表同情,道了声“江侯节哀”。又想起地动那天,曾经有位开国侯府千金是经他手送往上京的,便随口问了句:“我记得江侯府上有三位姑娘,不知遇难的是哪一位?”
说起这个,江珩心里难免痛惜,虽说子女们都是他的骨肉,但嫡庶还是有区别的,且巳巳又是他的第一女,头回当爹的喜悦,他到现在还记得。结果养了十六年,养到最后一场空,他禁不住眼眶发红,垂下眼缓和了心情才道:“出事的是我长女,可怜上年她母亲刚过身,不想今年又遇上这样的事……”
他说完,忍不住掩面而泣,对面的魏国公沉默下来,半晌没有再说话。
官场上谈私事也是点到即止,主要是神志昏昏,比如赈灾款项大不如人,应该也是能够得到体谅的。
江珩很快收住了泪,卷着袖子掖了掖眼睛,“我失态了,还请使君见谅。”
魏国公很是通情达理,和声说不碍的,“江侯痛失爱女,这份心境我能理解。人死不能复生,江侯还是应当振作些,千万不可伤情过甚,伤了自己的身子。”顿了顿又问,“令爱是在地动中遇难的吗?当时躲避不及,没能跑出屋子?”
江珩垂首扣着膝头说是,“想来地动的时候慌了神,想起要跑,已经来不及了。”
魏国公点了点头,“实在令人扼腕。这回的天灾是百年难得一遇,周边郡县也受了波及,许多人一时不知怎么应对,错过了避险的时机,总是天命难违,江侯看开些吧。”
江珩颔首,勉强笑了笑,“使君公务繁忙,我还同使君提及我的私事,是我欠妥了。使君先前交代的事,我这就去办,无论如何家事总不及城中百姓温饱要紧,等我和卢龙军指挥议定了,立刻派人回官衙通禀使君。”
魏国公道好,站起身相送,江珩道了声留步,脚下匆匆往门上去了。
待江珩的背影去远,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才逐渐凉下来,转身吩咐侍从:“具我的拜帖,往舒国公府去一趟,问舒国公与夫人安好,另外求证夫人,永安侯嫡女是否安全送达府上。”
侍从道是,领了命快步出去承办了。
***
那厢舒国公府后院,云畔正教梅芬制韩魏公浓梅香。
这味香的配料很多,最先的预备,大抵是把丁香、郁金、麝香等研成末。
两个人坐在窗前,也不假女使之手,各自抱着一只石臼,杵碾得当当作响。
窗外的风吹拂进来,这个时节已经渐渐填充进一点闷热,扑在脸上泛起热潮来。两个女孩子换上了轻便的襦裙,细纱半臂的荷叶袖因风荡漾,不时互相探看石臼中粉末的细碎程度,要是还不合乎标准,便更加耐心地研磨。闺中的春花秋月,就在那细碎的当当声中慢慢流淌过去。
“幽州瓦市每隔五日才有一次,听说上京没有这样的限制,阿姐出去逛过吗?”
梅芬的安于现状,简直有些令人难以理解,摇着头说没有,“瓦市上人多,乱糟糟的,迎面走来不知根底,万一是坏人怎么办?”
云畔失笑,“上京是天子脚下,满城都有巡守的禁军,哪里来那么多的坏人。我前日经过瓦市,看见外面热闹得很呢,哪天等姐姐高兴了,咱们出去走走?”
可梅芬却直摇头,“又没有什么要紧事,出去做什么。”
云畔道:“出去买些小玩意儿呀,比如香料什么的。”
“家里什么都有,”梅芬毫不犹豫地回绝了,“就算缺了哪一味,派人出去采买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
云畔是受姨母嘱托,有意引梅芬出去,照着姨母的话说,“如今年月,哪有躲在深闺不见人的”,梅芬却像落地生根了似的,从未迈出过府门,连上京贵女的春宴她都没有参加过一回。
这可急坏了明夫人,须知公侯家的嫡女不是好当的,大多人以为只要尊养着,受用着就是一生,其实错了。
上京也好,幽州也好,贵女们从生下来就担着看不见的责任。到了十来岁开始参加那些筵宴并不是为了凑热闹,而是借此结识更多官宦家的女眷。
勋贵有圈子,将来的郎子大抵也都门第相当。上京的公侯之家像一张大网,拽起来相互勾连,除了男人们官场上的把臂周旋,更靠夫人们家常的经营。
真是你的功绩有我一半,哪个男人不盼着自己能娶个掌得了家、能助自己一臂之力的夫人?像梅芬这种只会躲在自己小院里看书制香的姑娘,并不是男人们的首选。当初定了魏国公,全是因为已故平遥大长公主和魏国公祖母胡太夫人有交情,但天长日久,梅芬足不出户,不善交际的毛病显露出来,要不是因为早就定下不好反悔,以魏国公现在的行情,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聘梅芬为妻的。
所以得尽量让梅芬活动起来,明夫人想了好些办法,想叫她出去看看外头的世界,看看自己的不足之处,结果都是徒劳。如今云畔来了,明夫人又寄予厚望,但愿有了云畔做伴,梅芬能鲜活起来,谁知任云畔怎么相邀,梅芬照旧是那样迟迟地、油盐不进,倒让云畔也有些担忧起来,她这个与世隔绝的模样,确实有些不正常。
“要不然多带几个人,咱们坐马车出去,姐姐不愿意下车,就隔着窗户朝外看看。”
云畔不动声色地游说,一边取了腊茶末点茶,待调匀后加进麝香,复扭头望着梅芬一笑,“我来上京,其实怪想出去逛逛的,但又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只有求阿姐领我去了。”
梅芬还是很为难,嗫嚅着:“我自己都没去过,哪能领你去呢……”这个话题似乎是不愿意再继续了,把手里研好的各色香料末子依次加进茶汤里,然后接过女使递来的蜜,小心翼翼舀出一匙来往里头添加,边加边问,“这么多够不够?还要再添些吗?”
云畔没有办法,终究不好逼她,想着来日方长,便专心调香去了。
纤细洁白的一双柔荑,盥洗过后来揉捏香饼,掐出甲盖大小的一锭放在掌心搓成蜜丸,再一一放进砂罐里。那一转腕的风韵,居然看得梅芬好艳羡,啧啧说:“这香经了妹妹的手,显见地更香了。”
云畔眯着眼睛笑起来,“阿姐这是夸我呐!”
梅芬点头不迭,又道:“我早前没制过这种香,要窨藏多久才能取出来?”
云畔说至少一个月,“藏得愈久愈香。到时候拿云母石或银叶衬托着来烧,周紫芝曾形容它,‘恍然如身在孤山,雪后园林’,可见这香有多妙。”
所以就冲着如此沁人的描绘,也得勉强按捺一个月再开封。
两个人小心翼翼将砂罐搬进柜中,仔细关上了柜门,回过身来时,看见向序从门上进来,梅芬咦了声,“哥哥今日没去国子监?”
向序换了身牙白嵌柳色镶滚的襕袍,人也爽朗如翠竹一样,笑着说:“都快晌午了,自然是下职了。”边说边将手里的书递给云畔,“听说你们在制香,我正好得了两本香谱,特意给你们送过来。”
云畔翻开看了两页,讶然赞叹:“都是早前失传的方子啊,果然是好书!”
梅芬的脾气常有古怪之处,墨守成规惯了,不肯接受新的事物。譬如她制香,荀令十里香和鹅梨帐中香翻来覆去地制,从未想过尝试制一制别的香,因此向序的香谱对她来说毫无用武之地。
不过云畔先前说逛瓦市的事,她虽然不去,却也放在心上,恰好向序来了,便借花献佛推诿过去,“巳巳刚来上京,还没出去游玩过,哥哥要是得闲,就带她出去逛逛吧。”
第12章 天也清了,草木也深浓了……
向序大概从来不懂得拒绝别人,听梅芬这么说,自然就应承了,“我下半晌正好有空,巳巳想出去,这就预备预备吧,我过会儿来接你。”
云畔觉得很无奈,她的本意是劝梅芬出去,哪里是自己要逛,便拽着梅芬的手撒娇:“姐姐一起去吧,我一个人多冷清呀。”
梅芬知道她的用意,只管装傻,“哪里就冷清了,不是还有大哥哥吗。哥哥每天去国子监都要经过瓦市,你想买什么,只管和哥哥说,他知道店家开在哪里。”
云畔愁了眉,“可我想让姐姐陪着。”
梅芬任她轻摇,人像水波一样跟着摇曳,“我就不去了,外头太阳大,晒在身上多难受……还是让哥哥陪你去吧,你不是说要制广寒香吗,家里怕是没有木樨花了,正好出去采买。”
向序听她们你来我往半日,大概也听出来了,云畔多半是受了阿娘的托付,有意劝梅芬出门走动,便也随口劝了一句,“你们就在车内坐着,想要什么,我在外头替你们采买,晒不着太阳的。”
可是梅芬的耐性好像快用完了,起先还笑着,后来索性拉下了脸,转过身去嘟囔起来:“我不想去,你们非拉上我做什么!”
眼见着要生气,云畔也不好再强求她,怏怏收回手道:“那算了,既然阿姐不去,我就在屋子里看书吧。”
梅芬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了,刚才那个态度让云畔下不来台,忙又打了一回圆场,“妹妹别生我的气,实在是我怕见生人,并不是真的不愿意陪你。你来上京,不能像我一样平白困在院子里,应该出去逛逛的。”
所以道理她全都懂,就是自己狠不下心迈过那道门槛。
向序深知道她的毛病,转而对云畔道:“上京的瓦市很热闹,错过了要后悔的。七十二楼有各色美食,尤其甜食最出名,我请妹妹吃蜜浮酥柰花吧。”
世上很多事可以等闲视之,唯有美食不可辜负。云畔一听这话就不犹豫了,转头对梅芬笑道:“那我先去尝尝,要是好吃,给姐姐也带一盏回来。”
于是兴兴头头出了滋兰苑,在院门上和向序打招呼,说:“大哥哥稍等我片刻,我回去换件衣裳就来。”
将要入夏的时候,园子里树木郁郁葱葱,唯有院门前收拾得干净,大片阳光倾泻下来,把她泡进了蜜瓮里。她眯着眼,仰脸望着他,那脸颊明净可爱,有种孩子般天真的味道。
向序的心微微趔趄了下,自己虽觉得奇怪,还是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她和女使相携着,兴高采烈跑向一捧雪,他目送她走进春深处,少女的灵动是最美的诗,在这醇香的时节,晕染得天也清了,草木也深浓了。
深深吸了口气,他欣然笑起来。转头望望这园中的景致,他常年忙于读书,好像错过了很多醉人的风景……
那厢云畔和檎丹一阵风般跑进院子里,明夫人给她配了两名贴身的女使,一个叫鸣珂,一个叫箬兰,原本在廊庑底下翻晒线香,见她们急匆匆进来,唉哟了声笑道:“我的小娘子,这是怎么了,高兴得这样?”
云畔说:“大哥哥要带我去瓦市。”一面旋进屏风后解了领上绣带,转头唤鸣珂,“快取件衣裳来我换上,先前制香,沾了点蜜在裙子上,这会儿还有一个渍呢。”
鸣珂忙道是,从柜子里捧出一套莺儿黄的薄纱大袖衫来,里头配上晴山的袔子和百迭裙,边伺候她换上边道:“娘子平日穿得过于素净了,难得出去游玩,换鲜亮一些的吧。”
收拾完了又推到镜前梳妆,绾了个玲珑的发髻,簪了两朵白玉茉莉花小簪头,最后在眉心贴个漂亮的花钿,这么一打扮,一个娇俏的美人就立现了。
箬兰上前来替她傅粉,她说不要不要,“怪热的。”指了指荷包让檎丹带上,一头提裙出了院门。
向序在两院之间的小径上慢慢踱步,听见脚步声,回首望了眼。她换了身衣裳,从葫芦型的月洞门上走出来,恰好来了一阵风,裙角猎猎招展,人仿佛要凌空飞起来一样。
他忽然有些心慌,匆忙调开了视线,“乘我平时用的马车吧,就停在大门外……我已经打发人向母亲回禀过了……”越说越乱,最后手足无措地比了比,“妹妹请。”
云畔只觉得他有些局促,却也没想太多,和檎丹说笑着,一同往前院去。
现在回头想想,来上京前日日心里都揪着,为父亲要扶正妾室而苦恼,生怕永安侯府受人耻笑。如今自己从那个家里脱离出来,忽然把一切都放下了,不用管名声,不用忌讳爹爹的喜怒,心里像阿娘在时那样轻松,就觉得这一年来的痛苦都是没有意义的。
穿过一道长廊,前面就是正门了,走了一程,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了声“小娘子留步”。
云畔回身看,见一个穿着直裰,门客打扮的人匆匆赶上来,到了面前拱手作揖,“请问小娘子,可是幽州永安侯府千金?”
云畔不知道他的来历,迟疑地看了向序一眼,向序向那人还了一礼,“阁下是……”
那人笑着说:“某是魏国公府长史,那日小娘子入上京,还是我们公爷遣人护送的。”
云畔这才明白过来,忙向这位长史纳了个福道:“我受公爷相助,一直没有机会向公爷道谢,今日可巧遇上长史,还请长史替我向公爷传句话,感谢他那日的援手。”
长史说是,“我一定替小娘子把话传到。那天正是幽州受灾最紧急的当口,公爷命人护送娘子,也不知那两名效用是否安全将娘子送达。今日我奉命来问舒国公及夫人安,顺道瞧瞧娘子,见娘子一切都好,我也可向我们公爷复命了。”
云畔再三道了谢,和向序一起把人送到门上,待那位长史上马去远了,向序才道:“魏国公特意派人来询问,八成是得知侯府正给你办丧事呢。”
云畔叹了口气,“我不露面,柳氏的戏就得一直唱下去。”
向序那么温和的脾气,这回也有些忍不住了,蹙眉道:“世上怎么会有认不出自己亲骨肉的人,妾室说什么都信,想来姨母生前一定受了很多委屈。”
是啊,那种委屈是钝刀子割肉,区区的妾室未必敢明刀明枪叫板,所有的失望都来自于家主。男人不问情由地护着妾室,对正室来说是多大的伤害,爹爹好像从来都没有反省过。这世道总是这样,女人再尊贵的出身也不免出嫁从夫,像向序这样能说句公道话的,已属凤毛麟角了。
“算了,不去说他了。”向序朝阀阅边停着的马车指了指,“走吧。”
檎丹搀着云畔上车,公侯府邸的车一般都是宽绰且精美的,夏季换上雕花镂空的车围,门窗都放着金丝竹帘。坐在车内,帘子卷起半幅来,外面的人看车内影影绰绰,车内人看外面却一览无余。
“去南桥瓦市。”向序登车在对面坐定,偏身吩咐驾车的小厮。复又告诉云畔,“上京瓦市有四处,数南桥的最繁华,那里食肆遍布,新奇的玩意儿也多,去过南桥,其余三处就没什么稀罕的了。”
云畔笑着颔首,“今天耽误大哥哥做学问了。”
向序是端方君子,笑起来很有自矜的味道,抚着两膝正襟危坐,一面说:“学问天天做,我也难得出来走走,说是陪你逛瓦市,其实是我自己想散散心。”
这样就解了云畔的歉意,认真说,云畔还没见过比他更知体贴的男子,可见公府上的教养是极好的。
转头看看外面,一派热闹景象,云畔不无遗憾道:“可惜表姐不肯挪动,要不然这样的天气,坐着马车出游正好。”
提起妹妹,向序也拿她没办法,“我曾经邀过她好几回,想让她出门踏青,看看外面的景致,她都回绝了。其实人各有志,她要是实在不肯走出园子,只要她过得高兴,又何必勉强她。”
向序的宽容,是源于对妹妹的关爱,但他不懂得闺中也有倾轧。云畔不便插嘴人家的家务,只道:“姨母很担心她。”
向序轻吁了口气,“是因为和魏国公的婚事。”
这是个无解的局,亲事定下了,早晚有迎娶的一天。魏国公今天派府上长史登门,即便没有催婚的意思,也会让人生出警醒之心。还是亲事定得太早,舒国公府骑虎难下,魏国公府未必没有反悔的意思。至于李家为什么也不急着办亲事,大概是因为魏国公常年病弱的缘故吧。
这种千头万绪的事,细想起来也是折磨,向序不大愿意多做考虑,这时马车正好经过金梁桥下刘楼,他叫小厮停住,自己跳下了车,隔帘对云畔道:“刘楼的蜜浮酥柰花做得最好,你等一等,我去给你买来。”
他提着袍角,往酒楼门上去了,门内的酒博士老远就迎上前,深深作了一揖,“大公子来了……”
檎丹望着向序的背影喃喃:“娘子要是也有这么一位哥哥撑腰,那该多好!”
云畔倒没有那么多的感慨,安然道:“阿娘在的时候,我也和梅表姐一样滋润,如今走到窄处,幸亏还有姨母帮衬我,运气也不算坏。”
她不是那种自怨自艾的人,除了那天见到姨母哭诉了一番,到今天没有再为那件事流过眼泪。侯府办丧事了,看来爹爹并未发现躺在棺材里的不是她,她在侯府上下眼里已经死了。说不难过是假的,可难过又有什么用,唯一可庆幸的是自己还有些钱财,将来不便在公爵府上久住了,也可以想办法安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