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的为难地看了贺嬷嬷一眼,见她闭口不言,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片刻后,书房中,楚烜端坐案后,常旭推门进来,双手呈上一册书:“这本便是王妃近来新读到的话本。”
楚烜接过,只见书封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
碎玉情。
下署四个蝇蚊小字:清竹居士。
随手翻开一页,头一句便是极为熟悉的一句话——
钰莹回首,哀哀叹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我回我家去了,你莫要寻我,便是寻了,我亦不会随你回来。”
约莫是膈应齐国公府,薛妙将‘我家’改换为府名,其余的当真是一字不差。
楚烜面无表情地翻完话本,将要合上书了,指尖略微顿了顿,复又折回方才那一页,盯着书页上略有些歪斜的八个字,心里没好气地冷笑一声。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出口。
……
车马驶入胜业坊,碾过青石巷,发出碌碌声响。
楚烜翻看话本的时候,包袱款款回娘家的薛妙将将到了齐国公府门外。
“二、二姑娘!您怎么来了?”
门房属实没想到开门会见着薛妙。这位二姑娘归宁之日不见人影,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门房心思浮动,面上却小心道:“国公爷和夫人这会儿正在宫里呢,姑娘怕是见不着人了。”
薛妙浑不在意这个,只问:“老夫人呢?”
“老夫人自是在佛堂。”门房答。
“那便是了。”
薛妙自顾进了府门,走了几步又旋身,点了点府门外拂冬和念儿抬下马车的几个大箱笼,吩咐道:“寻几个人把东西搬进来。”
门房这才注意到薛妙此番回府带了十数个箱笼,足足装了两个马车。
薛妙去见过薛老夫人,不咸不淡地寒暄了几句,便回了自己的新霁院。
待到薛平昱和苏氏一行人自宫中回来已是近一个时辰后的事了。
进了府门,薛平昱在前面走着,苏氏见陪嫁嬷嬷兰氏迎上来,便知她有话要说,故意走得慢了几步容兰氏低声与她说话。
“二姑娘回来了,说是和秦王起了争执,气不过便跑了回来。”
苏氏冷哼一声,还未说话,兰氏紧接着道:“……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跟着回来,衣裳钱财带了十数个箱笼,招摇的很。”
对薛妙的招摇做派,苏氏不屑一顾,待兰氏再度附耳说了句什么,她又咬牙切齿道:“自个儿丢人还嫌不够!还要下我齐国公府的脸面!”
自家姑娘回娘家竟还要带许多衣物器具,这不是明晃晃地告诉旁人他们齐国公府不给她吃好穿好,叫她吃亏?简直是狠狠打了齐国公一巴掌!
薛平昱倒是不甚在意。
他本就对薛妙心存愧疚,正如老夫人当日训斥所言,是他自林氏夫妇那里要回的女儿,却转眼又将她嫁给了如今在外人看来实在算不上良配的秦王,实在是对不起她。
若这般做法能让薛妙出一出心里的怨气,也算是好的。
薛平昱叹了口气,没等梳妆打扮的苏氏,先一步去了老夫人院中。
薛妙归家,一家人难得都在,自然是要一起吃顿饭。
……
薛妙一直待在新霁院里,直到晚饭时间才出来,一路走走停停,带着拂冬不紧不慢地往老夫人的院中走去。
自出嫁到如今,足过去了半年。
半年未见,齐国公府的花花草草都变得陌生起来。
路过一片开得金黄绚丽的棣棠,薛妙驻足,“这棣棠似是新栽?”
她在齐国公府中住过的时日也不算长,许多事记得不甚清楚,只是隐约记得从前此处是一片腊梅。
薛妙问罢才想到拂冬从前没来过齐国公府,脚下微转正欲往前走却见一人自远处小径上走来。
来人身着杏黄金绣月荷袄裙,行走之时好似弱柳扶风,袅袅娜娜,正是薛妙名义上的长姐,薛锦妤。
薛锦妤噙着抹柔婉笑意一路而来,转过月洞门,见了薛妙,她嘴边的笑意刹时烟消云散。
薛锦妤极力掩饰着心里的慌张,佯作平常地见了个礼,转身欲走却被薛妙叫住:“你就没话要与我说?”
薛锦妤脚下猛地顿住,几乎以为薛妙知道了什么。
但她自问此事做得极啾恃洸为隐秘,就算薛妙有所怀疑,这一时半刻也查不到她身上,况且薛妙若真是知道了,心有余悸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凑到她面前来?
薛锦妤勉强安抚好自己,藏在袖中的手几乎掐进掌心才逼迫自己面色如常地回身,“二妹妹看上去憔悴了许多。”
她想起薛妙此番因何孤身一人匆匆下山,又因何大张旗鼓地回了齐国公府,心里升起一丝扭曲的痛快,“听说二妹妹和秦王殿下起了争执?二妹妹脾气向来不好我是知道的,只是不成想在秦王面前也如此,这样可不好,若叫旁人知道了,怕是要觉得我们齐国公府没有教好妹妹。”
“再者……”薛锦妤说着竟慢慢平静下来,低笑一声道,“秦王殿下如今的身子,妹妹还是应当小心些,若秦王殿下一生气……”
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薛锦妤掩唇直笑,“二妹妹从此没了倚仗可怎么……”
她话未说完,薛妙忽然冷笑着上前一步。
薛锦妤这才发觉薛妙不知何时身量已高过她半头,此刻居高临下地睨来,看得薛锦妤一阵心慌,“你、你做什么?”
薛妙看着她,问:“你竟不觉得心虚吗?”
“……什、什么!什么心虚?”薛锦妤自然心虚,她昨日等到月上中天才得了一个失手的消息,心中惊惶不甘一整晚没睡好,今日用了大半日才勉强安抚好自己,没想到薛妙竟……
她自认已万分小心,从头到尾都未曾露面,薛妙怎么会如此轻易便猜到是她?
薛妙讥讽地轻笑一声,懒得再听她啰嗦一些有的没的,凑到薛锦妤耳边,低声道:“陛下还在猎宫之中,西山脚下又好不凑巧地出现了劫匪试图对秦王正妃下手。”
薛妙停顿一二,慢悠悠地问:“你觉得……救我的是谁的人?”
她的话已算得上是明示。
薛锦妤攥紧指尖,咬着牙不说话。
她心中暗恨,不知那人从何处寻来的匪徒,蠢笨至此,竟会选在西山脚下对薛妙下手!若、若是得手也就罢了,偏生……
她将手心掐出了血,强撑着嘴硬道:“我不知二妹妹在说什么。”
薛妙也没指望薛锦妤能自己承认,她就是想让她惶惶不安。
薛妙后退一步,站直身子,自顾自地念道:“所以啊,不止我在齐国公府的这些时日……就是日后,若我好好的,那自然好。可若我有一点不好,这事儿会怪到谁身上……”
薛妙在薛锦妤颤抖的目光中朝皇宫方向看了看,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你可要想好了。”
说完薛妙便擦过薛锦妤,头也不回地走了。
薛妙这次回齐国公府固然是想着将自己自导自演的‘争执’戏码做全套,更多的却是来膈应薛锦妤的。
薛妙自认不是个大度之人,相反,她心眼儿小的很,薛锦妤想对她行腌臜手段,她吓她一吓只是小小地讨个利息而已。
……
老夫人院中,府上其他人已到齐,薛衍兄弟几人在前厅与薛平昱说话,苏氏则在里间陪着薛老夫人。
丫鬟打了帘子,薛妙提步迈进前厅,见着薛平昱,远远见了个礼,“父亲。”
刚被领着归家之时,薛妙其实与薛平昱有过一些时日的亲近,后来赐婚一事,却是薛平昱亲手将她推远。虽说误打误撞让薛妙嫁给了幼时的救命恩人且楚烜压根儿并非外人所见着的那样,但薛妙心里自有一杆秤,桩桩件件算得清楚。
薛妙神情冷淡,当着薛衍几人的面,薛平昱拂不下面子,只挥了挥手,让薛妙进去。
待薛妙身影不见,薛衍方才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转头对薛平昱道:“父亲……”
春猎之时,楚烜为救薛妙不顾身子,让薛衍觉着或许薛妙在秦王府当真过得还算不错,可这才过去了几日,妹妹竟被气得回了府。
薛衍回忆起薛妙方才站在门楣处身形单薄透着失落的模样,越想越觉得心疼。
薛平昱一贯了解这个长子,见他欲言又止怎会不知道他想说什么,然而圣上赐婚,上了皇室玉牒的王妃,又岂是轻易可以和离另许他人的?
“让为父想想……”
作者有话要说:
薛衍:妹妹好可怜!圆下巴都瘦成尖下巴了!
薛妙:?哥你清醒一点,我是长高了抽条了更美了!!!
第051章 蠢人
薛妙还不知道在薛衍的眼中她已成了‘满腹心酸无处说, 强忍泪零落’的可怜人儿,更不知道薛衍正拼命想法子为她求一封和离书,她刚进里间便被老夫人亲热地拉到身边说话。
薛老夫人早年亦是宝京城中乃至整个大周的风云人物, 只因不愿听从父母之命早早出嫁,她瞒着家里人着戎装赴北境, 手持一长一短一对鸳鸯刀, 可攻可受,亦退亦进,在与铁勒的战役上立下许多功劳。待大胜班师回朝, 金殿封赏,她当着先帝的面坦然解冠卸甲,勇武机敏的慧刀小将显露女儿真身,满朝文武哗然, 先帝大悦,当即开金口,许她婚嫁由心,这才有了后来这个出身乡野的女子与老国公爷四十余年的恩爱。
当年的旧人大多已故去,慧刀小将的故事却在说书人的惊堂木下化为传奇, 薛妙不仅听过,年幼时还曾想做下一个慧刀小将。因着幼时的钦慕, 比起齐国公府其他人,薛妙对老夫人总是敬重多些,老夫人拉着她几句场面话她也乐意听一听。
寻常出嫁女归家长辈惯常问的那些夫妻感情、子嗣、中馈等问题放在薛妙身上一概不合适,她难得愿意回国公府,把这里当做个能停留的小巢, 老夫人无意叫她不开心,只挑拣了几个不痛不痒的小事问询一二, 又说自己近来得了些上乘的燕窝阿胶,命人稍后送去新霁院。
薛妙来者不拒,老夫人给她便要,一双杏眼弯成两弯月牙,清凌凌的似泉水沁在其中,不见半分怨恨。老夫人暗中瞧着,略有些老态粗糙的手缓缓摩挲着薛妙细腻的手背,半晌,叹了口气,不知打哪里来的感慨,道:“你是个好孩子。”
她想起逝去的枕边人,眉眼愈发柔和,带着几分怀念,“若你祖父尚在,定十分喜爱你。”
老国公爷薛元让不恋权栈,是个锦绣自在,喜怒随心之人,又喜爱女儿家,总想要个粉囡囡的女儿,只可惜他女儿缘薄,人过中年方得一女又早早夭折。当年苏氏怀着薛妙,人人都说定是个千金,老国公爷高兴得一连数日逢人便说自己要得个乖乖小孙女儿了,更是早早为她取了“锦妤”二字,却到底没等到抱上小孙女儿。
老夫人近来时常梦到他,梦里他总摇头叹气,怪她没有护好他的“小锦妤”。
他盼了数月,为之高兴了许久,临终之时仍记挂着的小孙女儿,自然不是如今的薛锦妤。
一个梦一连做了数日,老夫人白日里想起老国公的次数越发多,后悔之意渐生。
她总想着他不在了,她得好好地为他守着这国公府,守着薛家,却在太长太长的岁月里慢慢忘了他原本就不是个在意这些繁华虚妄的人。
老夫人忽地提起老国公爷,却迟迟没有下文,薛妙等了又等,出声唤道:“祖母?”
这一声将老夫人从往事中唤了回来,她安抚地轻拍薛妙的手,叫她稍安勿躁,转头吩咐身边的老嬷嬷:“茯苓,取我那块青白玉牌来。”
茯苓嬷嬷手脚麻利,说话间已去而复返捧来一个黑木匣,里面用红锦布包裹着一块青白玉减地浮雕寿海福山玉牌。
端看玉牌不是什么极难得的玉料,亦非出自名家之手,然而这块玉牌曾为老夫人挡下当胸一箭,虽修补得极为精妙,细看仍能看出碎过的痕迹。
自薛妙进来后,苏氏便被彻底晾在了一旁,她心里虽不痛快,但也知道自个儿上回逼着薛平昱去求皇帝将赐婚之人由薛锦妤换成薛妙惹了老夫人不虞,因此并不敢插话。
目下见老夫人要将这青白玉牌交到薛妙手上,苏氏再忍不住,坐直了身子,道:“老夫人,这、这玉牌您不是一贯宝贝的紧?怎么……”
实际上这块玉牌到底来自哪里又有什么秘密,就连齐国公薛平昱也说不出个一二。苏氏原本也不知道,三五年前却听到一种说话,说老夫人手中这块青白玉牌乃是老夫人私产的钥匙。
老夫人少年扬名,只先帝所赐珠宝财产便已不计其数,老夫人这些年又过得极为俭朴,存下的那些私产怎么想也不会是个小数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