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说,安排云珏入学,并不是他们以为的那个原因?
崔祭酒正满心疑虑,云珏已继续说下去——
“从古至今,君王选贤才之法经过诸多变更完善,除了自国子监这等最高学府中直接任用之外,便是科举取士。科举考试自不必多说,要入国子监,亦要经过三关五将的考验。”
“然而,二者虽都设考,其意义与目的却是截然相反。”
“科举考试,是将十年、甚至数十年寒窗苦读都精简压缩在那卷纸上,若再加上屡禁不止的作弊手段以及迎合主考官与阅卷官喜好和品味的影响,会有多少学子的才华被扭曲歪折,又有多少热血儿郎的抱负被不知人情世故、不懂曲意逢迎的原因拒之门外,怕是几个日夜都数不过来。”
“最终,科举所取之士,更多是被条例规矩塑出,又受派系支配的可怜人,却未必是朝中真正需要,圣人真正想取之人才。”
“这也是为什么,陛下在科举和新学之间选择了后者。”
“国子监为一国最高学府,成为监生,已具备为官资格。”
“诸位都是历经重重考验来到这里,过了这个门槛,便不该再为其他无谓之事束缚。只有你们在这里尽展自己独一无二的才华,圣人才会知道,你应该落在什么样的位置。”
云珏笑了笑:“所以,这样的地方,若因老师的顾忌和喜好来断定你的高低,又与科举考试中揣摩逢迎考官,束缚所思所想有何不同?”
“老师教我导我,我自心怀感激与敬重。但这份敬重与感激,并不该拿来左右与限定各人本身。所以,云珏大胆将诗作展出,希望师兄师姐们能畅所欲言,无论嘉奖之语还是批判之词我都接受,与我而言,不过是在国子监中,做了应该做的事。”
不知是否有圣人坐在一旁为她加持圣光,此时此刻,再没有人露出晨间那番讥诮神色。
他们早已忘了她往日里不学无术满脸痴相的模样,一个个愣愣的看着她,如闻金玉良言。
尤其是以冯筠为首的一群寒门子弟,有人紧握双拳,跃跃欲试,有人眼眶泛红,深受震撼。
人群之外,尹叙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
青年身姿挺拔,负手而立,明明是清冷之姿,但若凑近看去,那双隔空凝望的眼里浮着的浅淡笑意分明蓄着温度。
他眼中的少女不曾有一丝瑟缩,哪怕一旁坐着的当今世上最尊贵的人,也丝毫不影响她发挥。
尹叙忍不住发散思维,觉得她这样扬声宣词的样子特别像出征之前为将士鼓劲的将军。
对了,差点忘了,她父亲是大周有名的战将,姑父更是一方大吏,曾在平介之战中领军抗敌立下大功。她从小到大怕是看过不少类似的场景。
这样想就很通顺了。
难怪气势难挡,唯家学渊源矣。
整片思学廊安安静静,每个人脸上都浮现了或多或少的思索之状,连此前一直对云珏颇有偏见的孙博士,看向云珏的目光都完全不同了。
但也因为这样,久久没有人站出来对她的诗作表态。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的笑声响起,打破了这片沉默的思考。
众人一一望去,只见坐在一旁的新君满眼趣味,看向云珏的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欣赏与喜爱。
“说得好!”新君如是道:“朕重整新学以来,新学所需助力,朕从不含糊,一向是鼎力支持,却不想,直至今日,唯有云珏领会了朕的意思。”
新君望向诸人:“国子监不是科举考场,自你们走进这里,凡才德配位者,朕随时可以任用。所以,你们有多少惊喜,不妨都抖出来叫朕瞧瞧。但若你们向往科举考试,愿意以监生身份再走一回考场,朕亦无二话。”
忽的,新君话锋一转:“但话说回来,尊师重道为不可逆之礼数,朕以为,尊重师长习得学识与将学识发挥延展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二者并不冲突,朕希望你们尽显才能,可不是让你们靠着忤逆质疑老师来实现。”
云珏那番话十分煽动人心,仿佛来到了国子监便不受束缚可以尽情展现才华。
然新君一番话,又给这份自由设了一个体面的框架范围,既为云珏今日之举做了解释,也让一旁的崔祭酒与诸博士面色稍缓。
言及此,新君轻笑,语气颇有些分不出是夸赞还是打趣:“不过看得出来,在礼数上,老师们倒是教的很好,叫诸位如此谦让,并不争先。既然如此,不如由朕先来。”
轰的一下,思学廊从寂静中醒来,诸学子的眼神四扫交换,气息都因震惊失了均匀。
只见新君从座中起身,行至云珏自己立得那块展板前,自一旁的匣子中取了一朵纸花贴上展板,然后向旁伸手。
陈进早已盯着,当即双手奉上一枚印鉴。
新君取过印鉴,加盖在纸花之上,此举直接让投来的一道道眼神里再添诧异。
这是新君的私印。
这一印落下去,云珏自己立得这块展板非但不属于藐视君王,甚至可以与一旁的胜文栏并驾齐驱,而它所包含的意义,更是隐隐与胜文栏对立抗衡。
“这块展牌,往后便立在这里,不要拆了。”新君收起印鉴,望向其他学生。
“即便是学问再高深的大儒名士,也难保有一叶障目,受偏好支配之时。”
“朕特许,今次以后,在座学生中,若有人觉得自己的文章并不比博士们评出的榜首差,亦或是有兴之所至的诗词文章想要展示,皆可于此自行张榜。”
“国子监内,上至祭酒,下至洒扫小童皆可品评。凡赞数过七成,同视为小榜首,亦受嘉奖。”
“但若有人存心挑衅师长,靠侥幸手段存心生乱,一经查出,即刻除名,取消所有入仕资格,永不录用!”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圣人一席话吸引过去,却少有人发现,云珏的目光早已悄悄投向人群之外,精准的锁定了那个明明做了许多事,却静静屹立在热闹之外的俊美青年。
他也正看着她。
这里这么多人,有才子,有佳人,甚至有万人之上的君主,他却只看她。
四目相对一瞬,云珏飞快冲着人群之外那道清影眨了一下右眼,眼里的小得意都被她眨出来了。
尹叙将这份秋波尽收眼底,那藏在眼底的玩味笑意,陡然浓厚起来……
第13章 一个个脸色都相当精彩……
当围观的学生里开始有人动作时,气氛已又是一个模样。
此前云珏邀请众人品评,设的是一个匿名的方式。
但在圣人做出表率后,后面的人相继在红纸花上盖了自己的印鉴,代表了他们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冯筠便是这些人中的第一个。
可当他站出来时,范闻忍不住开口:“陛下,冯筠抄袭诗作窃取榜首之名,云师妹光明磊落,诗作情真意切,且能被这样的人评头论足!整个国子监中,唯独他没有资格品评!”
此话一出,立刻惹来许多人的共鸣。
不错,圣人虽让所有人尽情展现文采,但冯筠这样的人岂能再得机会?
崔祭酒忙瞪了一眼,可他一只手捂不住这多张嘴,原本压下去的事,眼看着又被掀起。
果然,新君眉毛一挑:“哦?听起来,这国子监内近来发生了不少事啊?”
崔祭酒上前一步:“启禀陛下,不过是学中另一桩日常小事,早已处置完毕。”
新君却不以为然:“既然处理完毕,理当是有了交代和结果,但眼下这个情况,似乎有人对结果并不满意,这样也算处置了?”
崔祭酒额头生汗:“这……”
范闻顾不得那么多,大好机会,他非得将冯筠这一类的寒门学生赶出去!
是以,他再次大胆直言:“陛下,冯筠抄袭尹叙视作窃得榜首之名证据确凿,只因他认错伏低,崔祭酒便饶恕了他!”
新君:“且看你这不服的样子,是觉得崔祭酒包庇纵容?”
崔祭酒忙道:“启禀陛下,老臣绝未包庇任何学生!学生有心争先,于诗作上过度借鉴并不鲜见,且冯生一向勤勉,考入国子监实属不易,老臣念他不易,这才饶恕他一次。”
新君笑了笑:“既是抄袭之作,不妨拿出来让朕也读一读。尹叙之才朕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别人不抄,专抄尹叙,倒也有些品味。”
说话间,陈进已经找来了那两首诗上呈。
新君接过一看,眼尾慢慢挑起,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少顷,他将诗作递回给陈进,指着那首五言诗:“所以,是这首……”又指向七言诗:“抄了这首?”
呃……
新君的话令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话音未落,一旁传来噗嗤噗嗤的笑声。
新君转眼看去,只见云珏抿着唇直笑,他从左臂抵扶手改为右臂抵扶手,人倾向云珏时,亦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笑什么?
云珏察觉新君目光,连忙收敛,然后冲他做了一个调转的手势。
新君了然。原来弄错了,是这首七言诗抄了五言诗。
然后露出了一个疑惑的神情,重新审视起面前这两首诗。
出彩的抄了一般的,倒也是稀奇。
新君:“崔祭酒说,这冯生抄袭了尹叙的诗句窃取榜首之名,是这样吧?”
崔祭酒如在锅中煎,多一刻都是难熬:“……是。”
新君摇头:“这没有道理啊。”
说着,他在人群中寻找起来:“尹叙呢?到朕跟前来,朕要好好问一问。”
几乎是新君刚发话,云珏的目光已经穿过重重人群,精准的落在了那道徐兴而来的身影上。
她这会儿倒是乖了,安安静静站在一旁让出主场。
尹叙走到新君跟前恭敬行礼,和在场之人相比,他淡定的像是一个偶然路过的看客。
新君开门见山:“你且说说,这两首诗到底是怎么回事。”
尹叙眉眼轻抬,扫过陈进手中的两首诗,却并未急着回答,反而露出为难的样子。
新君看的清清楚楚,笑了一声:“你这是不想说,还是不知怎么说?”
尹叙略作思索状,道:“回禀陛下,原本此事已经祭酒查证得出结果,尹叙原先觉得,此事不宜再提,而今却觉得,没有必要再提。然而,此事终究关乎冯生清誉,尹叙略略思索,方觉眼下或许最适合提及的时候。”
新君:“何为不宜再提,何为没必要再提,何为适合来提?”
尹叙顿了顿,缓缓道:“此前,学中疯传冯生抄袭尹叙一事,实属子虚乌有,只因这两首诗,没有一首是尹叙所作,它们都是冯生所作。”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连当初帮尹叙说过话的谢清芸都愣住了。
什、什么意思?
旁人不理解,新君更是不理解:“此话何解?”
尹叙娓娓道来:“此事还要从冯生向尹叙请教诗词说起。”
原来,呈交课业之前的早上,冯筠曾专门来找尹叙,希望他能指点一二。
身为同窗,尹叙自然义不容辞,而冯筠原先所作,便是那首五言诗。
只是,这首诗景色堆砌过多,抒情隐晦暗藏,不够鲜明,若要在博士的评级中拔得头筹颇有些难度,所以,尹叙稍作提点,冯生便改了自己的这首诗,这才有了后来这首七言诗,也正是这首诗,让他顺利拔得头筹。
原本,事情到这里就该结束,但问题就出在他原先做的那首诗上。
写出新诗后,冯筠对尹叙十分感激,便想要回报什么。
尹叙顺手拿起他原先作的那首,让冯筠将这首诗做赠礼。
冯筠岂会不知尹叙的照顾,对此自无二话,虽赠与旧诗,但依旧记下这份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