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年纪,他与她相差无几,可眉眼中透出的深沉老练,更甚赵程谨。
“云珏,既然这首诗并非孙博士所认为的‘艳诗’,为何在最初被打回时你不辩驳,而是任由博士误会?”
孙博士神色一松,暗暗庆幸自己曾为给云珏留颜面,私下与她谈过话。
圣人说不错,那日她便有机会说清楚原因,可她什么都没说,现在大掀波澜,根本是别用心。
云珏似被新君给问住,应答也没了刚才的流利自如。
就在这时,勤政殿中迎来一番小骚动——太后驾到。
新君未及弱冠,自临政起就有太后在背后辅佐,但太后低调,更不曾作垂帘听政之举。
可是,她竟然在这时候来勤政殿,怎么想都是因为这件事惊动来的。
果不其然,太后身后跟着的,赫然是一脸病态的赵程谨。
新君起身相迎:“母后怎会来此?”
太后未及四十,保养得宜,一派雍容华贵。
她和蔼笑道:“爹娘不在身边的孩子受了委屈来找哀家,哀家可不得做个主么。”
此话一出,崔祭酒与孙博士都变了脸色。
爹娘不在身边的孩子,不就是云珏和赵程谨?
然而,赵程谨却是立刻跪拜,解释道:“陛下,太后委实言重。只因父亲曾屡次告诫承谨,来到长安,我姐弟二人必受太后与陛下的照顾,理当谨言慎行,绝不给陛下和太后添麻烦。”
顿了顿,他语气生愧:“谁曾想,今日还是惹了事给太后和陛下添了麻烦。”
“承谨不敢求情讨饶,但阿姐身子单薄,还望陛下与太后从轻发落,若有重罚,承谨恳请替阿姊受罚!”
当赵程谨昧着良心说出“身子单薄”四个字时,云珏心领神会,懂了。
太后看向新君,无奈笑道:“听听这话,真将哀家吓着了。以为出了不得了的大事,可不得过来瞧瞧?我瞧皇帝似乎已在主持,到底是什么事儿啊?”
新君闻言,亲自将前因后果阐述了一遍,一直说到他方才问云珏的话。
太后听完,亦好奇:“哀家也不懂,阿珏,为何你宁愿被孙博士误会也不解释?”
云珏哪里还有国子监时的气势,她神情低落微微垂首,嗫嚅道:“因、因为……”
赵程谨立刻搭手拜道,擅自代答:“陛下,太后娘娘……”
“哀家问的是云珏。”太后语气加重,打断赵程谨的话:“你要说,也等云珏说完再说。”
赵程谨无奈闭嘴。
云珏抿着唇,眼眶慢慢红了,小声道出原因:“因为,母亲说,离家之后,莫要总是在别人跟前想家……”
随着云珏开口,勤政殿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赵程谨一副“让你不许胡说你还胡说”的表情,新君与太后更是神色微秒。
少顷,新君语气温和的询问:“朕让你来长安是一片好意,学成便可归家。你自小在陇西长大,不熟悉长安,即便想家也是常理,怎就不好对人言了?”
但凡有个心眼的,都晓得新君是故意这样问,给云珏台阶下来着。
云珏显然稳稳踩住了这个台阶,她吸吸鼻子,眼尾鼻尖泛着红,看起来可怜极了。
“正因陛下与太后是一番好意,理应高兴才是。”
“然臣女从未离家,思乡之情不可抑制,若在旁人面前表现出思乡想家的样子,叫人误会臣女是在长安不开心,受了什么委屈,揣测到陛下和太后娘娘身上,觉得你们待臣女不好,臣女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所以,博士布置课业要作春诗时,她因思乡而作此诗。
被博士训斥要求重写时,她因母亲的告诫而选择不作解释。
然而少女心性难抑,越想越委屈,索性拿出来请更多人鉴赏,若能遇几个知音,不必多言也知深意,多少能得些安慰。
没想此事触怒了老师,才有了今日这局面。
整件事从头到尾,就算是接上了。
太后端坐于新君身边,若有所思的看了孙博士一眼。
下方,孙博士和崔祭酒皆屏息凝神,二人都意识到自己今日走入了怎样一个局面。
新君仍是温和浅笑的模样,然语气隐隐约约多了些冷冽:“云珏的解释,朕明白了,但也更好奇了。”
“孙博士,虽说云珏原先的那首初读容易误会,但身为老师,评判学生课业时若能多问一句,多了解些学生的想法,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不存偏心,今日许多事,其实也不会发生,你说是不是……”
太后微微蹙眉:“皇帝……”
孙博士是太后钦点的女博士,皇帝此言,无异于指责孙博士对学生不够尽心,还偏袒不公,太后脸上也无光。
孙博士背脊生汗,六神不安。
她的确不曾在云珏身上耗费一丝一毫心神,她不找麻烦都阿弥陀佛。
她跪着请罪:“臣身为老师,疏忽至此,请陛下降罪……”
崔祭酒终于找到机会发话:“太后娘娘,陛下,从古至今,虽说尊师重道,但师生之间生误会龃龉也不鲜见,说到底,这只是学中一件寻常小事,是老臣无能,才让这桩小事闹至御前,请陛下降罪。”
言及此,崔祭酒话锋一转:“然则,此事既已明了,不妨就此作罢,孙博士定会谨记今日教训;至于云娘子的课业,不妨重判。若因此事持久不休,恐会影响到其他学生。”
太后点头,说:“皇帝,哀家也觉得崔祭酒所言有理。今日这事本是学中一件小事,崔祭酒与诸博士足以解决,哀家知道你是怕两个孩子到了长安受什么委屈,所以专程提到跟前来问,但若小事闹大惹来非议,多少影响学中风气。”
新君轻轻敛眸,藏起思虑之色,目光流转间,他看到了还跪着的云珏。
这一瞬间,那人的谏言适时地在脑海中响起。
【所谓世事难料,大抵是精心计划周密部署的事,往往被一个小小的漏洞攻破,反倒是一无所惧横冲直撞的闹腾,歪打正着。】
眨眼的功夫,新君心中已有盘算。
他笑了笑,问:“云珏,崔祭酒为国子监之首,朕信其能力,用人不疑,此事亦谈不上要重罚的程度。不过,朕对云将军有一份承诺,便不能叫你平白受委屈,此事上,朕倒不觉得你错,对于崔祭酒的决策,你可有异议?”
球被踢给了云珏,几道目光亦先后看了过来。
然而,云珏并未立刻回应。
赵程谨眉头一蹙,“圣人在问你话,赶紧回答!”
云珏脸上写满无奈,抬眼看向新君的眼神满是犹豫。
太后火眼金睛,笑了一声:“哀家倒是不知,云珏是个会藏心事的。此前想家不敢说,闹出这许多事来,眼下心里藏话还不愿说,不知又会闹事什么事。”
像是被太后的话激着了,云珏脱口而出:“臣女不是不愿说……”然目光触及座上二位,又明显瑟缩,语气骤减,坦白直言:“……是不敢说。”
新君眼神微动,抬手示意:“但说无妨,朕恕你无罪。”
这话犹如一道免死金牌落在云珏身上,她立马变个样子,声儿都大了:“陛下方才说,此事算不得臣女的错,但臣女也说过,此事算不得孙博士的错。”
“臣女有臣女的苦衷,博士有博士的立场。在一件各自立场都不算错的事中不存在绝对的对错,同样,在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的前提下选出最好,亦难显权威。”
“臣女的文章孙博士已经判过,臣女相信那便是博士最衷心的想法。”
“如果是为了照顾臣女的情绪,亦或是顾忌陛下和太后娘娘而另改判词,孙博士未必真心,臣女也未必如意。”
“祭酒的提议,学生不敢有异议,但要问学生本意,云珏希望能将今晨没能做完的事做完……”
第12章 难怪气势难挡,家学渊源……
日头升至正中时,萦绕一上午的诵书声渐渐歇下,到了用饭午休的时间。
以往这个时候,是学中最清闲安逸的时刻,可今日,整个国子监都沸腾起来。
清晨时被祭酒带走的云珏又回来了!
她不仅没被直接除名,还把圣人都拐来了!
霎时间,全体学生都集中到了思学廊下,密密麻麻站了一片。
早间云珏自立的牌子竟又放了回去,摆上四方高脚桌,上置红纸花匣。
这就是云珏说的先前没做完的事。
她想让国子监里所有的同窗来给她判分。
只要真心觉得她写的好,便可将匣子中的红纸花贴上展板。
若展板上的红纸花超过学中一半人数,便算及格,若至八/九成,就算佳作。
当内侍道明规则后,众学生或瞠目结舌,或倒抽冷气。
云珏她果然有圣人当靠山,闹成这样竟然没被除名,还有圣人由着她胡闹!
众学子的情绪几乎都写在了脸上,一道道眼神流窜,交汇着彼此的此刻的震惊。
但也有一部分人在意的不是这件事,而是那块立在胜文栏边上的展牌。
一切安置好后,新君对云珏略施眼神,是将局面交由她主掌的意思。
云珏准确的领会其意,大方的朝前走了一步,浅笑开口:“想必今晨一番闹腾后,大家多已晓得云珏这首诗被判重做。所以云珏有必要先告知诸位,将它放在这里,并非挑衅师长,不满结果。博士给出的判词,云珏都已接受,且知晓了自己的不足之处。”
“然则,这确然也只是博士一人之言。”
“正如老师教我写字,教的是字意笔顺,将字写得端正正确,是老师的规矩,若违背了,自然得不到好的评判,但抛开规矩,将字写得独具神性,便是我自己的风骨。”
“我既不觉得先生的规矩是错,也不觉得自己的风骨一文不值。”
“我更相信,这世上总有一面纸,我来落笔最为适合,我之风骨最为契合。”
云珏气势本就蓄得足足的,话到这里时语锋忽转,再掀一重气势——
“正如诸位所见,今次评断有陛下旁观作证,是万万做不得假的。但若诸位以为将陛下请来,是云珏使了什么手段,又或者耍了什么性子,令陛下放着国事不理来走这一趟,便大错特错。”
“云珏此举,恰是完全迎合陛下重整新学的初衷。”
扬声放话的少女没有一丝一毫迟疑瑟缩,大胆的令人咋舌。
她声线清润,咬字动听,伴着那股气势满盈的语气,竟连可以质疑的痕迹的找不到。
崔祭酒轻咳一声,似要提醒她扯得远了,同一时间,新君缓缓侧首,目光悠悠看向崔祭酒。
霎时间,崔祭酒似乎看到了新君眼中那一抹温和的疑惑——怎得,你有意见?
崔祭酒怔住,到了嘴边的提醒又压住。
他若是再看不出新君对云珏的纵容和默许,那便白活许多年。
隐隐的,他还觉得新君是有意借云珏的口来说些话。
但问题来了,云珏来长安不足一月,来后便住入住新府邸,平日又都在国子监上下学。
她是何时与圣人对上眼,甚至闹出今日这一出剧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