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叙誊抄了冯筠的诗句,顺手夹在了一册文集中,又在早课之前上交了自己的课业。
谁曾想,他上交的作业莫名成了冯生作的那首。
新君听到最后时,脸色已变了,其他人更是面露惊愕。
所以,这两首诗都是冯筠所作,而尹叙上交的,是他从冯筠那里讨来且誊抄的诗?
新君问:“为何你不早作解释?”
尹叙道:“尹叙不敢自称聪明绝顶,但行事时多注重小心稳妥。上交的诗词时曾再三检查,唯恐误交,所以尹叙可以肯定,呈交的昨业绝非誊抄冯筠的那首诗。”
言下之意,有人暗中翻出了尹叙誊抄的那首,偷龙转凤换走了他原本呈交的昨业,引出了这一番闹剧。
新君又问:“你所言之事可有证据?”
尹叙面露遗憾,摇了摇头:“事发之后,冯生之物全被翻乱,那首他自己手书的诗词已不见踪影,而尹叙原本呈交的那首诗,应当也已被替换之人拿走。所以……除了这番证词,尹叙暂时拿不出任何证物。”
这次,不等新君发难,崔祭酒已先表态:“简直胆大包天,国子监中竟有这等行径恶劣者。”
尹叙淡定的说:“当时的情况,学生拿不出任何有利的证据,加之冯生素来刻苦勤勉,若在这个节骨眼,学生仅靠三言两语为其辩驳,哪怕是将原本的诗作念出,也难保不会有人觉得学生是在为冯生开脱而生的急才。”
“再则,此事若真是有人暗中为之,想必早有策划,甚至留有后手。”
“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追究到底,既是打草惊蛇,也会让冯生在此事中被越描越黑,所以,学生以为此事最好不过大事化小。先保住冯生监生资格,才好为其正名,此为‘不宜再提’。”
“多年来,世家贵族根深蒂固,圣人广开教学,却是将各个高门大户出身的世家子弟与寒门出身的学子揉在一条路上争相竞逐,这便不可抑制的分出诸多派系来。”
“冯生身为寒门学子,既无可投的高门贵族为其庇护,亦无深厚的家底为他奠基铺路,前程明暗,全靠自己挣得。”
“原本,他只有得到老师青睐才有被举荐出头的可能,但今日之后,不止是冯筠,今后的每一位有才之士,即便得不到老师的偏爱和青睐,也多了一条有效展示才华与抱负的路径,不被单一的成绩决定前路,那过去的事也无谓再提。”
“然文人重誉,当日祭酒愿意再给冯生一个机会大事化小,固然是考虑到冯生的前程而生出的恻隐之心,但他日踏入朝堂,难保不会被有心之人挖出今朝未解之谜,令其身负质疑,于他来说并不公平。今日陛下亲自过问,尹叙便觉得,此刻再提,最合时宜。”
尹叙一番长论,既道明了当日原委,指出冯生被冤枉的事实,亦将国子监中现存劣况抖了出来。
即便同聚一堂,高贵者依旧高高在上。
老师不可避免将更多地目光放在高门子弟身上,有好的机会,必定是贵族先得。
更别提有些老师本就暗暗划分了派系,所谓培养人才,都是为己方培养人才,而非为朝廷输送血液。
所谓上行下效,原本应该一视同仁的师长先有了偏袒,自然也让本身出身贵族的学生自认高贵不可超越,如此一来,学中派系划分,以至霸凌欺辱手段层出不穷。
一时之间,以范闻为首的诸多世家子弟都跟着心惊肉跳。
或许是有人怕自己曾经的言行被暴于圣人面前,又或是怕自己明明没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却也因有意无意的站队而被波及,一个个脸色都相当精彩。
新君的脸色已极尽难堪,沉声道:“崔祭酒……”
“陛下。”不等新君向崔祭酒发难,尹叙先行抢白:“尹叙斗胆,还有一言。”
新君神色微动,挑了挑眉:“你还有什么要说?”
第14章 云珏:???
面对圣人发问,尹叙应对的相当从容,掷地有声:“其实,学中有竞争,无论善意还是恶意,都并不罕见,各种缘由亦有迹可循。”
“此前,诸人都道冯生抄袭文辞,崔祭酒依旧碍于冯生之不易揭过此事,今朝,未尝不可对暗中做手脚之人仅以警告示之。”
“今日陛下在学中立下新规,不妨以今日为界,前尘往事一概不论,往后好坏自有定夺。尹叙也相信,自今日之后,国子监定会迎来不一样的新面貌,这岂不是比一味追责闹得人心惶惶更宽慰人心?”
崔祭酒身为首官,学中监生行此手段却不查明,他已有失职之罪。
尹叙三言两语,既将他的动机归到惜才爱才之上,又与圣人初心不谋而合。
是以,崔祭酒当即道:“臣附议,尹叙所言言之有理,求陛下三思。”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新君轻轻地笑了一声。
他目光烁亮的盯着面前挺拔英俊的青年,意味深长道:“尹叙之才,朕今日,见识到了。”
数十步外,云珏亮晶晶的眼盯着尹叙,醉心的想,我也见识到了。
……
因云珏而掀的闹剧在经历一番跌宕起伏后,终于归于平静。
诸如震惊,意外,新奇的情绪过去后,不免让人开始思索这整件事。
其实,因出身而形成的派系划分不止存在与男学,女学这边更甚。
只不过,相较于男人间一触即发的矛盾碰撞,女学这头的寸劲儿就更阴柔。
远的不说,单说刚来长安便被一众贵女拒于往来圈子之外的云珏就是一例。
有人把前后因果一整,得出了一个天大的阴谋——难不成这是云珏一手策划的?
真是越想越有可能!
现在回想云珏每每意识到自己被议论时的不在乎和常常挂在脸上的笑,分明就是用来迷惑人的!
看似不在意,回头就是一刀子!
这一刀还相当的狠!
不止,她还装出一副对尹叙痴迷的样子,甚至不顾仪态身份。
久而久之,大家都觉得她是个满脑子小女儿情思的狭隘之人,又怎会想到她暗地里策划了这么一大出戏?
当她私自设立的展牌被圣人承认,所作的诗被盖上圣人印鉴时,便注定会在国子监的变革进程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从今以后,别说她们这些同窗,怕是各科博士也都要对她的课业格外重视,不敢轻判不通。
谢清芸从事发开始脸色便不好。
当日她站出来为尹叙说话人尽皆知,现在尹叙做此回应,无疑是狠狠打了她的脸。
而她当日为他挺.身而出的人情显得可笑至极。
是以,当女学对这事议论纷纷时,她只是冷着脸坐在一旁不插话。
有平日里与谢清芸交好,也忌惮其家世和靠山的女子便忍不住了,站出来反驳。
“我只问诸位,即便这展牌立在了胜文栏边,又有几个人敢在博士给出评级后再自行张榜的?说得好听,是为了邀众共赏,可说白了不就是不服气?”
“若是自行张榜,赞数过半甚至过高也就罢了,若是无人问津呢?那时,羞耻可是成倍成倍往上涨!”
这话虽刁钻,却也精准的戳在每个人心中。
其实,老师的偏爱,放在民间私塾里,也是普遍有之。
因为更讨老师喜爱,得到照顾和机会也越多的情况更是不少。
单说女学里头,也只有谢清芸入得了博士的眼,国子监中宝贵的藏书阁,旁人只能望而却步,她却如入家门,这就是差别。
被偏爱的人得到了更多的照顾和机会,自然就比别人更容易变得出挑优秀。
对此,大多数人只能认命。
但凡没有殷实的背景做支撑,想考质疑和反叛来改变局面,一旦失败,很可能会遇上比从前更不堪的情况。
这样一想,大家又觉得所谓自行张榜就是个梦。
敢这样做的人,必须得有成倍的勇气和受打击能力,还得敢赌。
可如此一来,把这件事办成的云珏越发显得神通广大。
很多人甚至开始思索自己过去有没有做过什么让她不高兴的事情被记在了小本本上,以至于云珏再出现在教舍时,瞬间收获许多亲切又热情的笑脸。
云珏:???
……
事实上,大家的推想不尽准确。
第二日的早课刚下,一道消息已经传遍两边的教舍:“快去看!冯筠自行张榜了!”
云珏正趴在桌上眯觉,一听这话,她嗖得跳起来,兔子一般蹿了出去。
教舍内的人面面相觑,甚至有人怀疑云珏是不是已经移情别恋,看上冯筠了。
但不管怎么样,居然有人敢在云珏之后自主张榜,赶紧去看戏!
随着消息传开,胜文栏边很快围了一群学生。
以往大家来此,都是在博士批完文章后前来拜读佳作。
但今日,没人去看胜文栏,目光都落在那块昨日才立起来的展牌上,那里俨然已经贴了一首新诗,是冯筠的新作。
对于此前抄袭一事,大家都知道是个乌龙,各人也都知道暗地里动手脚的人原因为何。
所以,当冯筠大大方方张贴新诗时,没有人再用此前的态度对他,甚至对新诗颇为好奇,一个个读的很是认真。
云珏来的早,挤在最前面,看的最清楚。
其实,与其说是冯筠的新作,不若说他是把那首受尹叙指点的诗又改了,读作——
夜雨潜行撞灯影,隔窗挑灯不曾听。
新燕不识儿郎面,迟日难见勤人行。
春风复绿枯寒景,四时不返白头命。
千红竞放乘风起,不及五更炊火情。
抄袭之事闹得正凶时,冯筠就被兜过底,他家中只有一老母的事早不是秘密。
这首诗一读便知,是在写他与自己的母亲。
围观的人原来越多,连学中洒扫的小童子都凑过来。
面对一双双目光,冯筠再无当日的阴冷之态。
相反,从他站到这里开始,神情举动皆透出一股坦荡之感。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一处,眼看着那抹明媚,缓缓开口:“冯某自幼家贫,靠一寡母拉扯长大。男儿本该志在四方,但养育之恩未报却大谈治国安家,在冯某看来实在可笑。只是沿途艰难,荆棘丛生,想要顺利前行,只能靠日复一日的勤勉苦读,实在无心去看路边闲暇的花草景色。”
“此前的事虽然是个误会,但如今回头来看,反倒不是什么坏事。”
“因为,无论是翻遍名家诗词勉强去仿写,还是请教尹师兄让他为我指点改词,不过是将我眼外心外之物强行融入诗作中。所以,大家的斥责未必是错,那些东西,的确不是我自己的东西。”
冯筠弯唇笑起来,他的笑坦荡而清澈,甚至称得上俊秀。
大家不由得想起当日谢清芸拿出的“证据”,就是从冯生往昔的文章里抠出蛛丝马迹。
因为他仿写过名文的手法,便说他在那件事上抄袭,现在想想,似乎有些武断。
其实他也只是在努力迎合博士的喜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