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枝落拎着盒子,从后门小路出去了。
长安的义庄设在城内,却偏在西城,从宋府过去,宋枝落走了一盏茶的功夫。
义庄的门外点着一盏红灯笼,那扇大门被印照得格外陈旧破败。
云城城门口的义庄她倒是去过不少次,反倒是这长安的义庄,还是头一次来。
宋枝落提着灯笼,推开义庄的朱门,到了大院里,宋枝落将手里的灯笼挂在一旁低矮的隅角上,拍了拍衣袍上的灰。
正巧,守义庄的年伯正好拿着一大把点着的香从里面出来,佝偻着腰,一身满是补丁的粗质麻衣,戴着一个泛黄的布帽。
宋枝落虽然不认识,还是点头示意。
“姑娘,里头那位公子等你很久了。”
“好,我知道了。”
义庄布局较宋府就简单多了,穿过院子就是正屋,萧瑟的冬风穿梭在停距着的棺材间,倒吹起了宋枝落的一身鸡皮疙瘩。
远远的,宋枝落就看见了停立在一具棺材前的挺拔身影,脚步不觉加快。
“怎么这么久?”景离收回自己的目光,侧眸看向宋枝落。
“是您来早了。”宋枝落连看都没看景离一眼,不卑不亢道。
宋枝落垂眸看向那具棺盖大开的棺材,不禁有些讶异。
檀香木棺材里躺着的尸体完好无损,一点也不像是死了两年之久,倒像是头七。
景离侧目看了一眼宋枝落,启齿道,“下葬时用香脂油和黍酒泡过,且两年间未曾开过棺。”
宋枝落一惊,香脂油是从西域远传而来的,据说当时皇帝只分赐给了众皇子,还有就是诸如开国将军等百臣之重的人。
说话间,宋枝落已经从提盒里取出一把宽刀,垂眸看向尸体,即便穿着华服,但浸染渗透出的凝固血迹依然清晰可见,想必,这衣服下的躯体必然会是伤痕累累吧。
她伸手想去解开荀秉的寿衣,但一只手堪堪地挡在了眼前,景离眉间神色未变,只是轻咳一声,“这种事还是让秦晚做吧。”
说着,叫来了秦晚。
宋枝落两手一摊,由着秦晚将荀秉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
当衣衫褪去时,宋枝落才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了荀秉身上的伤痕,一道道血口子早已结了痂,伤口外翻出了皮肉,暗红的结痂在蜡黄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渗人。
不细数,也有大大小小十几个个深浅不一的伤口。
宋枝落将尸体的下颌抬起,刀挑开颈部伤口的痂,一条六公分的伤口从下颌蜿蜒至锁骨。
紧接着,她又仔仔细细看了每一处刀伤,柳眉微微蹙起。
第6章 六 芒针
“有什么问题?”景离眸子一眯。
“初步看来,全身上下有不下二十处刀伤,光肩骨和肋骨上就有八处的伤口,而这些划伤的痕迹都是由上而下逐渐变浅,照这种情况来看,凶器可能是砍刀或者环首刀。可看似刀刀致命,但却没有一刀是致命伤,就连颈部这条伤口,也没有伤及大动脉,更谈不上失血过多。”
“嗯?”景离只是发了一个单音节,就陷入了沉默。
顿了顿,宋枝落眉眼染上阴霾,“凶手很有可能是懂医的人,能够做到有意避开大动脉,为的就是不让他死。”
说完,宋枝落径直走出正屋,找年伯要了一缸白醋水。
景离凝着宋枝落进进出出的身影,目光深敛,“验毒?”
宋枝落眉尾上挑,“王爷也懂?”
景离勾着那冰薄的唇,修长的指节从衣袖中缓缓伸出,将宋枝落发间的枯叶取下,“所以别想糊弄我。”
微凉的指尖触到宋枝落的发丝,让宋枝落头皮发麻。
她愕然抬头,四目交织后又点点微垂。
直到年伯将白醋水端进来,宋枝落道谢后挑了一把宽刀,将尸体的下颌抬起,刀往脖子上切去。
等到划开一道口子,她把两手伸进尸体被切开的喉咙里,五指用力,喉骨被她生生折断了一节。
从皮肉里取出来时,还沾着血丝,淌着粘稠的血水,和些许已经干涸的血块。
因为没戴手套,宋枝落白皙的双手此刻沾满了鲜血,一白一红,说不出是妖娆还是诡异。
景离站在一旁,皱眉不语。
宋枝落走到大缸前,里头正煮着热腾腾的白醋水,她将那节喉骨丢了进去。
喉骨在白醋水里肆意翻腾,而且愈演愈烈。
可许久之后,缸里的水依旧白白净净,未曾有变化。
“所以荀秉不是中毒而亡?”景离几乎同时笃定出声。
“嗯。”
一下子,又回到了原点。
宋枝落咬唇,伸手想将尸体翻面,一双遒劲的大手附在她的手背上,耳后是景离低哑的声音,“我帮你。”
两个人一用力,尸体就变成了背朝天。
荀秉背部的肌肤由于长时间浸泡在香脂油里,出现了程度不一的腐烂,但都不严重。
宋枝落偏头看着荀秉背后的一处刀伤,却突然被一道光晃了眼。
她心下一惊,抬眸向上看去。
景离见状,不免奇怪:“怎么了?”
宋枝落无心理他,视线定格在荀秉的后颅骨上。她神情凝重,但眼里有了一丝豁朗。
“王爷,人在做,天在看。”
“哦?此话怎讲?”
宋枝落眉心微展,捻指从荀秉后脑勺的位置缓缓抽出一根芒针。
景离沉眸,心中多少有了眉目。
“荀大人身中数刀却没有致死,反倒让人在枕骨的风府穴,刺入一枝十寸二分的芒针,直至第六节 脊椎骨。风府穴虽然是针灸常用的穴位,但不能深刺,否则会即时死亡。”
一席话下来,两人都沉默了。
真是杀人不见血。
宋枝落捏着芒针,左看看,右看看,心中起了一个疑惑,“王爷,这么长的一根芒针,就算是两年之后,依然可以发现,两年前应该更不容忽视吧?”
“你怀疑当年的仵作?”
宋枝落点点头,“是,按理说,一般仵作都能验出荀大人根本并非失血过多而死,可为何还要谎报呢?”
景离微眯着狭长冷冽的双眼,声音冷得吓人,“秦晚,去查当年验尸的仵作。”
秦晚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吓得宋枝落退了一步,幽怨地瞪了一眼景离。
义庄外一刻未歇的风还在顽强地吹着,透着阴森诡异的气息,摇坠的破门窗发出了一阵阵“吱嘎”的声响,挠得人心毛毛的。
宋枝落看了一眼外边的天,收起宽窄不一的刀,回头看了看景离,见那人仍一动不动地站在棺材前。
在思索沉默间,那张被打磨得十分俊朗的面孔,散发着男人骨子里的成稳,像雕刻精良的玉石。
直到这道目光被景离捕捉,他眸光轻佻,“本王好看?”
清冷的语气,却带着一丝丝傲娇。
宋枝落赶紧挪开目光,低下头整理东西,“王爷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您。”
一时间,昏暗的屋子内,安静得有些窒息。
宋枝落垂眸,闷声说道:“既然这案子搁了两年,就不会这么容易找到真相,王爷不要太心急。”
景离抬手捻了捻眉心,应声道:“行了,我送你回去吧。”
宋枝落闻言一怔,刚想开口拒绝,就听见景离冷漠到极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秦晚,将棺材抬到玄陵院,写信给京城,再延一个月回京。”
说完,绕到宋枝落身边,拎起她手边的提盒,向义庄外走去。
走到义庄门前,宋枝落秀气的眉紧皱在了一起,来时还挂着星的天,这会儿已经洋洋洒洒地飘起了雪。
门口挂着的绢灯发出橙黄的光,驱赶了肆意蔓延的黑,也映出飞扬的雪花。
看样子,这雪一时还停不了。
宋枝落偏头,看向景离,默然片刻说道:“王爷还是留步吧,雪太大,不方便。”
说罢,想要接过景离手中的提盒。却不想,一个反手,景离顺势扣住了宋枝落有些微微冻红的手,掌心的温度吓得宋枝落下意识要缩手,但被景离牢牢地牵在手里。
下一秒,景离温柔缱绻的声音在宋枝落身后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响起,“没关系,我送你。”
宋枝落眼神隐隐一颤,只好低下头不语。
景离见状,在宋枝落看不见的地方,嘴角渐渐泛起了笑意。
此时的长安城,十分的热闹。
宋枝落跟着景离的步子,一深一浅的脚印陷在雪中,穿梭在人群当中。
直到宋府侧门,宋枝落才惊觉,雪落发梢,她和景离都已染了白头。
宋枝落眉心一动,转过身,对景离莞尔一笑,“谢谢王爷,您也快回去吧。”
说完,一刻也不敢多停留,匆匆忙忙进了屋。
而屋外的景离,站了很久。
正在屋里绣香囊的烟儿看见宋枝落几丝青发粘着雪花,心下一惊,“小姐,出门没有带伞吗?”
“忘了。”宋枝落掸了掸身上的雪,坐到床沿。
烟儿却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对宋枝落说道:“小姐,老爷找你。”
宋枝落怔住,她都快忘了还有这一茬,略略沉吟,眼中酝酿起一阵冷意。
正堂里,端坐着五个人,气氛沉得诡异。
这两天她为了锦江案,起早贪黑,没有和宋聘照过面。
和上次来提亲不一样,这一次主座上堪堪地坐着的是简徽,而不是宋聘。
宋枝落知道,这是宋聘对简家无声的妥协。
可宋枝落并不关心这些,她掀起眼皮,向简珩望去,毕竟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当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