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荀听了他囫囵半天的废话,只觉有一簇烧心的怒火缓缓燃起。他紧紧盯着乔元均,那眼神说不上和善,仿佛只要乔元均吐出一个‘没’字,他便能将他从这大殿内丢出去。
架不住他这吞人的眼神,乔元均妥协道:“齐了齐了。这事儿我哪敢耽搁。话说回来,这几日我忙上忙下,累得不可开交。你倒是好,忙里偷闲,没事就往松笙院跑。院里住着的那位,当真这般放心不下?”
乔元均风流在外,提起这事,少不得揶揄他几句,祁荀不愿就此事与他谈论,偏偏乔元均这几日属实累得慌,好不容易逮着祁荀,哪里容他轻易逃脱。
“我可听说,这事都惊动侯夫人了。不过我瞧着你母亲似有松口的迹象,待白姑娘也是不错。老太太那头如何说?她可从安福寺回来了?”
侯府不是寻常人家,高门高户规矩极重。祁荀将来势必袭爵,要撑侯府门楣,便需一门第相当,又有本事的当家主母。暂且不论白念出身商贾之家,只她可怜见儿地入过青楼那地,走得近的知晓她是清白之身,可外头那么多嘴,也管不住人家怎么编排,侯夫人能让步,已是在乔元均意料之外了,就是不知,素来重规矩的祁家老太太是个甚么说法。
祁荀心里明白,祁家大小事,祁老太太少不得过问。前几日他为人所伤,老太太连夜赶去安福寺闭关祈福,他同白念的事,侯府那儿八成还瞒着,否则依照老太太的性子,定会差人将他请去,话里话外地提点他几回。
“应还未传到老太太那儿。”
乔元均怔愣了一会儿,开口劝道:“这可不是小事。你这性子一点儿也不收敛,昨日往于府一跑,谁人不知你同白姑娘处到一块儿去了。老太太虽上了年纪,耳目却清明的很。眼下我都略有耳闻,传到她老人家那儿都是早晚的事。你不如听我一劝,打你嘴里说出,总比她在外人那听来的好。”
祁荀本也不为着此事操心,一来,他认定的事,谁也劝不动。除非没遇着喜欢的,否则那便是整整一辈子的事。二来,白念的身份大有文章,眼下虽有难处,可说道同宁家连着血脉。
宁家同祁家是至交,自小便提过婚事。有了这层身份,他同白念也是顺顺当当,互可匹敌的姻缘。
只是,乔元均的话也不无道理。在白念身份未挑明前,祁老太太总要问上一番。自己同她说明倒还有商讨的余地,若从旁人那儿听些挑拨的腌臜话,一旦先入为主,往后若想接纳,也难。
祁荀抿了抿嘴,眉头愈拧愈紧:“待熬过这几日,我便正式同她说上一声。”
*
连着两日,这天儿跟烧足炭火似的,热得人头晕目眩。昨日打满岁宴回来,白念累得不行,说要陪祁荀呆上一会儿,转头就靠在祁荀肩上睡了过去。
醒时,屋内飘来一阵馥郁的香气,撩开帐帘,拢在金钩处,白念披散着乌发,趿鞋下地。屏风外,流音正捧着一丛外头剪来的栀子,瞧见白念起身,手脚利索地抽走瓶内略略泛黄的花枝,又出门端来洗漱的凉水。
横竖今日不用出门,白念也懒得梳发,流音只好寻根发带,将两侧的发丝拨弄至而后,松松拢着,露出细长的脖颈。
“小姐,小侯爷这几日可是不来了?”
镜内的小姑娘愣了愣,眼神落在支支吾吾地流音身上:“怎么了?为何这么问?”
流音今日同松笙院的侍婢上街时,偶然听了些闲言碎语。要不是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呢,满岁宴上这么多话,偏偏就那几句不堪入耳的话传了出去。这话越传越难听,气得流音发了好一通脾气。
见她眼眶红红地不说话,白念还以为她受了欺负,她腾然起身,摁着她的手道:“可是谁欺负到你头上来了?你只管同我说,我定为你讨个公道。”
流音哪是为自己的事儿难过,她家小姐清清白白,又是正经人家出身,平白着了柳氏的道,被卖入花楼,这已然是戳心肝儿的难事,到头来,外边的人却还要指摘她的不是。
“都道是做人难,却也不是这么个难法。小姐,我们身上有多余的盘缠,也不得非往这儿搬。外头的人拣三言两语便能编排一长串的流言,他们瞧热闹也来不及,哪管小姐遭受何种变故,更遑论是有半分同情。要我说,在老爷回来前,小姐还离小侯爷远些吧。”
白念没曾想流音在为这事难过,想必是出去了一趟,听着旁人议论,便想为自己打抱不平。她本来也是同样的想法,住在客栈,亦或是去沈语安那处,总好过住在祁荀名下的松笙院。
可祁荀如何也放心不下,无论在客栈亦或沈府加派人手,都过于瞩目,还不如初时就住在自己的院内,自己的院子,任他如何严格守卫,都可随意捏出由头来。
此次回京,祁荀身负要事,白念心里记得他的好,不知能替他分担些甚么,思来想去,想不到旁的,唯一能做的,便是教他放下心来,这才应下,安安分分地呆在松笙院。她如何不晓得,姑娘家的名声顶顶重要,需得纳采、问名、纳吉等六礼,才算正儿八经地结下姻缘。祁荀同她提过此事,也同侯府通过气,她觉得一切得等阿爹回来才圆满,这才一直拖着,没有松口。
白念一笑而过,捻着帕子替流音拭泪。
“自己身正哪管别人的嘴如何说,这世上最最无用的才是同情,我要这做甚么?”
“可是小姐...”
流音还欲再说,见白念并未就此事动怒,便也收回话,自顾自地摆弄花几上的栀子花去了。
整整一日,白念也未闲着,她将昨日听来的女眷的姓名,一一誊抄在宣纸上,狼毫笔尖轻轻一画,纸上错综复杂地交错着不少关系线。
直至夜里,她卷起宣纸正要歇下,松笙院外陡然响起马蹄践踏的声音。她以为是祁荀回来,连鞋子都未穿好,光脚下榻,举着半根白烛行至屋外。
到屋外时,马蹄声渐行渐远,院外复又安静了下来。
流音见屋子亮堂,还以为自家小姐有别的吩咐,忙赶了过来。
“小姐不是睡下了?怎地起了?”
白念拢了拢衣襟,垂首笑道:“我听见外边儿有马蹄的声响,还以为是他回了。兴许是有人正巧途径此地,怪我一惊一乍,吓着你了吧。”
流音摇了摇头,顺着白念的视线朝外望去。瞧了许久,果真有人提着等朝她们这处走来。
主仆二人互望一眼,尚瞧不清来者的面容。白念轻轻唤了一声:“谁来了?”
“回小姐的话,我是严敞。”
竟是院外的守卫。
白念松了口气:“方才可是有人来了松笙院?”
严敞答道:“属下正是来回禀此事的。”
第80章 家宴 我家老太太记起姑娘,便想教姑娘……
这天儿跟闷罐子似的, 热得不像话。亏得晚间时分落了场雨,雨下到后边儿,连着几日暑气便没了势头, 天色渐渐明朗, 推开窗子, 向外探头,院里笃实的木架子上, 藤蔓沾了雨珠子,绿得清爽。
夜里凉快稍许, 打湢室出时,白念还冷得一哆嗦, 着人阖上了屋内的门窗。可不过一会儿子功夫,自熄了烛火至眼下严敞站在她面前,白念没觉得又多热,双手紧握时,却发觉手心处沁了一层薄薄的汗渍。
严敞是负责松笙院守卫的侍从,平日里昼警夕惕, 话不多, 也没同白念打过几回照面。此次离开岗守,跑到内院, 想必是有紧要事,这才匆忙赶来,同白念通个风信来了。
白念抬了抬手里的烛火, 赤红的烛火突然蹿得老高,映出严敞神色凛然的面容。她心里咯噔一下,一双眼怔怔盯着严敞紧抿的双唇。
“出甚么事了?”
严敞立时抱拳道:“回姑娘的话,胡庸反了。”
白念怔愣了一瞬, 还以为自己听左了。今夜麟德殿内摆设的,不正是为胡庸使臣接风的宴席吗?如何双方仍在交涉,胡庸那厢却撕破脸、趁其不备地反起来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方才赶来报信的人,可是小侯爷派来的?”
“正是如姑娘所说,是小侯爷派来的。只是胡庸这回反得彻底,也事发突然,不过短短几日,胡庸已连夺几城,大有长驱直入的阵势。应郓那便十万火急,说是快抵不住了。”
说到这,白念也大致明白严敞话里的意思。应郓是绥阳的重要关口,破了应郓,打入绥阳便是早晚的事。祁荀常年驻守应郓,了解胡庸的战术兵法,胡庸起兵,他哪里还留得住,方才传信的人,八成是来递这事的。
白念的双手紧紧揪着外衣,眼神空洞洞的,望入严敞身后的黑暗。
“他去了?”
严敞‘嗯’了一声,回道:“小侯爷临危受命,此时,应在城外了。”
白念有些无措,她预料到会有这么一日,原还想着过几日得空去一趟安福寺,安福寺的平安符素来灵验,祁荀带在身上既是个念想,也可求个安生。只是安福寺还未及去,西梁就出了这样的事。白念摁了摁自己的眉心,到了这个时辰,外边一片漆暗,纵使她有意为祁荀做些甚么,也不是个时候。
战场瞬息万变,刀剑无眼,光凭祁荀身上触目惊心的旧疤痕,便能构想那是怎样一副血雨腥风的场面。她的步子来回打转,回屋内歇着也不是,站在外头也不是,后来还是流音劝道:“于小侯爷而言,小姐安康也是他牵肠挂肚的事儿。这个当口,既做不了旁的事,照看好自己的身子,别教他挂心才是打紧的。余下的事,不妨暂且搁至明日,再细作考量。”
流音的话在理,多想无益,白念只好点头应下。只是这人躺在榻上,心里仍是胡乱思想,整整一夜,她听见院里夜风簌簌,起了又止,好不容易睡了一会儿,又被晨时的鸟儿唤醒,天才有了点儿光亮,她便拨开帐帘,疲累地坐起身子。
流音瞧见她眼底的两团乌青,着实吓了一跳。还未及给她披衣,便听见白念心不在焉地说道:“用过早膳,我便去趟安福寺。不去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流音‘诶’了一声,立时将闷在炉内的甜粥端了上了。
白念勉强吃了几口,一碗粥迟迟不见底,便吩咐流音备好车马,动身去安福寺。
安福寺内来了不少香客,这些香客衣裳素朴,没甚么花里胡哨的修饰。甚至衣袖边缘处色泽有些发暗,一瞧便是做多粗活,日积月累沾上的。
白念望了一眼,感叹了一声:“想必都是家里男丁上了战场,赶来祈福的。”
她也没做过多停留,求了平安符,转而去了祁玥的府上。
祁荀走得匆忙,只是匆匆托人捎来口信,具体战况如何,死伤如何,也无处可问。祁玥同苏明远一直都有书信往来,苏明远身在应郓,又是将军的职衔,若有甚么风声,祁玥八成会知晓些。
马车停时,祁玥正打算去寻她,二人在府外碰上。苏明远倒是没在信中提及此事,她也是今晨才收到侯府那边的消息,正打算去松笙院告知白念,白念便主动找上门来了。
二人聊了一阵,面上顶着愁容。谈起此次战事,说是至少打上半年,半年还是好的,若中途出了甚么岔子,打个三年五载也说不准。索性祁荀早有预料,使臣入京后,便着乔元均召齐府兵,暗地布防。
战事紧逼,绥阳却有重兵把守,并未大乱,长安街上风和日丽,一片祥和。
横竖只能静等,白念一面等着消息,一面趁着天还热,邀祁玥和沈语安制秋衣。
约是在两月后的秋日,白念收着祁荀的第一封书信。书信寥寥几句,字迹潦草,应是抽空写成。白念将信贴在拢在怀中,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流音端着新送来的秋衣,瞧她这幅泫然欲泣的模样,还以为前线出了事。弄清因果后,才松了口气道:“这事桩好事,小姐怎还乐极生悲了?”
白念抹了抹眼泪:“只是说首战告捷,还不知打到何时呢。”
“胡庸先发制人,到头来还不是没能拿下整个应郓,要我说,这仗定能早早打完,指不定哪日小姐醒时,便瞧了小侯爷的身影了。”
今日传来捷报,白念也不如前段时日紧绷,流音调侃她几句,逗得她笑出了声。用过午膳,她正要出门同祁玥报个平安信,松笙院外忽然来了几个衣着统一的侍婢。白念上下一打量,这身竹青色衣裳她见过,是打侯府来的。她给流音递了个眼色,流音心领神会地折回屋子,煮茶去。
那两个侍婢却摇头摆手道:“不敢劳烦姑娘,只是听闻小侯爷首战告捷,侯府设了小宴,我家老太太记起姑娘,便想教姑娘赏脸同去。”
白念步子顿止,转身讶然道:“老太太?”
祁家老太太本事大,年轻执掌中馈时,将祁家上下管理地妥妥当当。她膝下拢共三子,如今三子在朝中皆有所建树。一大家子总有那么几个不成气候的,反观祁家,各房都各有本事,这已然惹人艳羡,最最可贵的,还是三家互相扶持的关系。打祁府分家时,众人便没甚么歧义,老太太能圆融到这个份上,足以见得她的能耐。
白念来绥阳有些时日,这儿听一些,那儿问一些,对祁家的关系也了然于心。祁荀向她提过这位老太太,只说老太太到了这个年岁,也没完完全全地闲下来,府里小事自然不会过问,碰着需要商讨的大事,少不了听她的意见。
候在两侧的侍婢规规矩矩地答道:“是了,就是侯府的老太太。”
白念紧张地捏了捏袖口,老太太亲自派人来请,她哪有不去的道理,只是她从未同老太太谋面,也不知她的脾气秉性,生怕自己哪里不得体,惹她老人家不痛快。可侯府设宴,她一小辈,总不能迟了去,思及此,她朝屋内唤了一声流音,流音搁下手里的活,擦了擦手,一并跟了上去。
马车停在侯府门前,拂开轿帘,瞧见侯府大门微敞,白念入侯府也不止一回,只是碰巧老太太去安福寺祈福,没见着。今日侯府设宴,老太太从未见过她,也不知为何突然遣人来请。
侯府的侍婢在前头领路,白念只管跟着,一路走至待客的前厅。说是设宴,实则只是侯府自家人的家宴,她粗略地瞧了一眼,步子停在外头,有些左右为难。
也不知老太太怎么想的,既是家宴,她倘或进去,总觉得有些不太妥当,正迟疑着,便瞧见祁玥起身,扯了扯侯夫人的衣袖,二人互望了一眼,似是没料到白念会同来。还是侯夫人眼尖,一眼瞧出白念身侧跟着老太太院里的侍婢,一面纳罕老太太打哪听得风声,一面拍了拍祁玥的手,示意她去将人请进去。
白念瞧见祁玥,便压低声音问道:“你可知老太太的用意。”
祁玥没有多想,宽慰道:“兴许是大哥哥同祖母说了甚么,这样也好,趁着今日高兴,还能多添桩喜事。”
白念稍稍松气,入了屋子,逐一见过长辈,面带笑意一一纳福问好。她一笑,两边的梨涡便缓缓陷下,却不是那种艳俗的媚态,整张小脸干干净净,拼凑在一块儿是灵动柔和的美。老侯爷见过她几面,同她也说过话,先前觉得这姑娘身世不算清明,将来入主侯府,难免遭人口舌。见了几面后,却不似先前那般有偏见,言辞也放缓不少。
侯夫人正要同各房介绍,便听得里头传来道精神气十足的声音。
“可都到齐了?”
坐在位儿上的人纷纷起身,俯身颔首道:“回母亲的话,都到了。”
第81章 认亲 念念,过来让阿爹瞧瞧
祁家老太太早些年生得出挑, 至如今,虽上了年岁,凭那上佳的骨相, 也可窥得她年轻时的风貌。
老太太腰背仍是笔直, 一根木杖虚虚地扶着, 她视线左右一扫,越过众人, 将眼神落在白念身上。
侯夫人是长媳,她站在前头, 知晓老太太在瞧甚么。只是她有些不明白,老太太倘若知晓白念同祁荀的事, 应与不应,都会同他们事先商谈,却不想,她老人家半点没支声,直接将人从松笙院请了过来。
她正忖着老太太的心思,便听老太太开口问道:“站在玥丫头旁边的便是白姑娘吧?”
白念抬了抬头, 对上老太太清明的目光后, 上前纳福,说了几句吉祥话。侯夫人怕老太太为难她, 立时拉住白念的手道:“还未及同母亲介绍,这位白姑娘...”
话未说话,就被老太太打断, 她面上带着笑意,满脸和善,话里头却有几分旁的意味:“你也认得她?”
侯夫人一噎,说认得, 便有刻意隐瞒的意思,说不认得,那便更没甚么帮腔的由头。思量再三,她如实说道:“回母亲的话,阿荀同我提过几回。”
屋内静了一瞬,老太太也没接着问。她抬了抬木杖,示意他们入座用膳。
白念坐在祁玥身侧,碍于老太太时不时递来的眼神,也不敢交头接耳地说小话。老侯爷同其他几房谈着战况,虽说首战告捷,但往后的战局仍是不容乐观,提起时,难免摇头哀叹,忧心忡忡。
也不知谁叹了声:“所幸绥阳这厢还算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