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豆子跟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地往下砸。温热的泪珠落在祁荀的手背上,手指下意识地抓了抓身下的被单。
见榻上的人有了动静,白念立时捂住自己的嘴,悄悄地把眼泪擦了,勉强扯出一个笑来。
是以祁荀一睁眼,便瞧见小姑娘趴在床沿处,冲他挤出一个甜甜的笑。
祁荀以单手支起身子,白念立马扶住他,在他的腰间垫了一个软枕。
“哭过便哭过罢,强忍着也不难受?”
祁荀见她憋得辛苦,到底还是揭穿了她。眼神骗不了人,尤其是白念那双如桃花瓣微红眸子,虽刻意隐藏了,眼底湿答答的星芒还是遮掩不去。
白念又抹了两把眼泪,瘪着一张小嘴嗔怪道:“若不是我从旁人那儿听得,你打算瞒我多久?”
他受伤的事,白念迟早都会知晓的。原想着等伤口差不多愈合了,再去哄哄小姑娘,谁料有人嘴碎,总爱将不好的事宣扬出去。
祁荀忍着痛楚轻轻抬了抬胳膊,故作轻松道:“小伤而已就将你吓成这样。”
白念立马摁住他的胳膊,不许他胡乱摆动。
“哪里是小伤,外边风言风语皆在传你病重。”
祁荀无奈地勾唇。
左侧臂膀的伤,是他自己狠下心来造成的,伤轻伤重,他心里自由分寸,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可这伤若是太轻,难免教人看穿,如何换来后边下旨彻查的旨意。是以回府时,浸了冷水,这才有后边的高热。
祁荀是此次和谈的主心骨,在胡庸进京的当口出事,崇文帝难免动怒。加之其勋贵的身份,这事便不会这般轻率地被人揭过。
旨意一下,就连大理寺也被牵扯进来,只需接着往下查,还怕查不到于霖的头上?
既扯到于霖,文渊也不能独善其身。
所以这伤,他认为是值的。
然而,在外界,他这伤势传得愈是夸大,于他便愈加有利,在白念这儿,便正巧相反。
“当真是小伤,我眼下还能下地陪你走几圈呢。”
白念忙不迭地制止他,怕他当真胡来,也不再同他就此事争辩。
她的掌心贴在祁荀的额间,隐隐约约还能感到些余热,正巧有侍婢端着汤药进来,白念顺手接过,端至祁荀跟前。
“既醒了,就先将药喝了罢。”
通白的瓷碗里晃着褐色的药汁,只那么一闻,便觉药汁涩苦,难以入喉。
白念吹了吹,一勺勺地喂至祁荀嘴边。
祁荀才尝了几口,便觉舌尖弥漫着一股挥散不去的苦味。以往喝药时,几乎一口气直接喝完,苦也只是苦了小一会儿,哪像现在,一勺勺喝,舌尖的涩苦一阵卷着一阵。
他伸出并未受伤的手,示意白念将药碗交至他的手里,白念不应,说是平日皆祁荀在照看她,眼下祁荀伤着,她说甚么也不能让他自己来。
一碗药慢吞吞的下肚,祁荀头一回觉得药味苦重,不爱吃甜食的人,这会儿都想往嘴里含颗蜜枣。
“我知道这药很苦的。”
白念搁下瓷碗,倾身去吻祁荀,软软的舌尖,一点点地舔去他唇上残留的药味儿。
祁荀愣了一瞬,没料到白念以此嘉赏他。小姑娘的唇又软又甜,恰恰中和嘴里的苦味。他贪恋着去勾她舌尖,才触及那点柔软,白念便撤身退开。
“你身上有伤,不能得寸进尺。”
祁荀舔了舔牙尖,端出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这甜头给便给了,哪有尝了一点,就收回去道理。
他指了指自己的嘴,神色认真道:“还是有些苦。”
白念自是不信他的,再者,他身上遍是疤痕,往先不知喝过多少药汤,难不成没有她,这药便苦得喝不下去了?
一眼瞧穿他的心思,白念才不落套。
“那我给你去拿蜜枣。”
祁荀不依,说话时还带着些委屈劲儿:“蜜枣在膳厨,等你回来都不苦了。”
“那你屋内可有去味的吃食?”
白念环视了一圈祁荀的屋子,想找些甜食垫垫,可桌上除了一壶清茶外,并无其他。
祁荀支起身子,冲她招了招手:“你就很甜,不需其他。”
白念面色浅红,怕他乱动崩坏伤口,只好乖乖地走了过去。
他这厢才将人哄过来,外边便传来侍从通报的声音。
*
文渊来时,白念正退出屋子往正厅去。
侯府壮阔,楼阁台榭连叠,就连细微之处也极为讲究,丹楹刻桷,精巧绝伦。
去正厅需得饶过一条长廊,白念心里仍记挂着祁荀,故而埋首走时,并未瞧清来人。
反倒是文渊,只瞧了一眼,便止住步子。他神色复杂地盯着白念的身影,边往祁荀的屋子走边问身侧的领路的侍从道:“瞧方才那位姑娘的衣着,不像是府里的人,你可知她是哪家府上的姑娘?”
领路的侍从也是头回见着白念,自然答不上来。况且主子的事也不是他能揣度议论的,文渊到底是外人,不是侯府的人,他拎得清这点,故而只三言两语地敷衍糊弄几句,也没说甚么事后打探回禀之类的话。
屋内,祁荀正靠着榻上,面色算不上太好,唇上也没甚么血色。
见着文渊后,他还碍于辈份官职的缘故,微微颔了颔首。
“文大人体谅,我这副身子实在不好下地相迎。”
文渊八面玲珑,他能坐到平章军国重事,受人敬仰,自然揣着常人所没有的气度与耐性。
“贤侄哪的话,你有伤在身,理应好好修养。我原是下了朝就该来瞧你的,奈何府里有事耽搁,这才来得晚了些,贤侄莫怪。”
他一口一个“贤侄”,不知情的还以为两家交情多深似的。
“文大人身居要位,要顾的事自然就多些。眼下府里的事可都处理好了?”
祁荀再清楚不过他口中的“府里有事”是谓哪桩要事。不外乎是圣上下旨彻查,在他意外之外,一时想不出应对的法子,便急切切地回府同人商谈去了。
文渊爽朗地笑了一声:“贤侄倒是对我关切得紧?”
祁荀一手抚着自己的伤口,打文渊进屋,他的眼神便一直落在自己的左臂上,从未抬起过。
回答这话时,他缓缓地掀了掀眼。因高热才过的缘故,他面色苍白,反倒是那双一眼就能将人望穿的眸子,并未因病气染上一星半点的涣散。
祁荀紧紧地盯着他面部的沟壑,不带半点温度地回道:“文大人是国之重臣,又敬上爱下,德高望重。不光是我,圣上也对您关切得紧。”
文渊在朝为官近乎于二十年,大权在握。讨好他、吹捧他的人可谓趋之若鹜,是真情流露抑或是虚情假意,他一眼便能瞧出。
祁荀这番吹捧的话,不含一点真情实意,反倒还有讥讽的意味。
讥讽也便算了,他还明晃晃地拿圣上镇他。
文渊心中了然,刺杀一事只是祁荀的一个说头,也是他下的第一步棋。
接下来的棋风招招凶狠,他能不能抵住还是两说。
“贤侄说笑了。我比贤侄年长许多,比不得贤侄这般如日中天。不过两三年便能威慑整座应郓。胡庸的事,少了贤侄约莫也是行不通的。这个当口,贤侄该好好养伤才是,切莫做些有的没的,徒徒加重伤情,得不偿失。”
文人争锋总爱夹抢带棒,话里话外是两层迥然不同的意思。
祁荀虽满腹经纶,这些年到底是同应郓的风沙一并过来的。风沙肆虐时,直直扑面而来,从不同你周旋。
他在应郓呆惯了,甚么军令布阵,都是单刀直入地摆在眼前。直爽的性子的人,瞧见绕弯子兜圈的事就嫌麻烦。
文渊爱同他绕圈,那是文渊的事,他可不愿奉陪。
“文大人还告诫上我来了。当下该担心的,应是文大人自己吧。”
文渊深吸了一口气,除了崇文帝那儿,他还从未在谁那儿碰过壁。
话既说到这个份上,就差明打明瞧地将刺杀一事摁到他的头上,就差没将十二年前的事直言挑明,他也没必要再惺惺作态地给他好脸色。
卸下平日伪善的面具,文渊脸上的沟壑紧紧地拧在一块,他撂下一句“自求多福吧小侯爷”,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第76章 请帖 可是有事要同我商谈
文渊在朝为官这么多年, 谁见了他都得端出一副恭谦和气的模样,巴结讨好都来不及,还没在谁那儿栽过跟头。
六月末的天又闷又热, 像干柴在炉子里烧, 炉内火星时不时扬起, 热得文渊直冒火气。
于霖站在一侧,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他是个有眼力见儿的人, 文渊去侯府走了一趟,回来后就跟除夕夜的爆竹似的, 轻轻一点,就会发出爆裂的声响。这时候他只管眼观鼻鼻观心, 缄口不言,才能避免这股无名火烧至自己身上。
文渊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将通身不快倾倒得差不多了,这才陡然记起在侯府廊间撞着的那位姑娘。
这位姑娘瞧着有些面熟,却记不起在哪儿见过。且她生得嫣嫣然,浑身上下自有股轻灵之气。要说绥阳的世家贵女, 生得好看又能叫上名来的, 他都知晓一二。竟不知京中有哪户人家的姑娘能生得如她这般出挑的。
文渊回想起这姑娘迎面走来时的路径,那条长廊直通祁荀的屋子。他对祁荀的事也颇为留意, 知晓其不喜女色,还对姑娘家避之不及,分明到了婚娶的年纪, 却尚未有成家的打算。
这姑娘却能在侯府来去自如,这便有些说不通了。
“你说祁荀带回的姑娘究竟是甚么来头?”
于霖蹙起眉头,他倒是听闻祁荀打应郓带回个姑娘,还将其安置在自己名下的送笙院内。男人好色, 想必祁荀也不能免俗。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罢了,于霖压根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他以说笑的口吻回道:“兴许是一时兴起养得外室,也亏得老侯爷没将侯府掀翻。”
可文渊却觉着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先前不是说祁荀找到宁家遗孤?我记得你还特地派人去探口风,这些人后来如何了?可有带回甚么音信?”
这事不提也就罢了,细想起来,于霖已经在祁荀这儿栽了好几回跟头,他捏紧拳头,几近切齿道:“去了应郓便再无音信了。但是我听闻宁将军遗孤后化名为赵婉,亦有人给我递过画像,应不是大人口中的那位。”
那些暗卫虽知晓白念的身份,碍于祁荀心思缜密,最终一个都没放过。他们尚来不及将消息递出,于霖这厢自然不知道后边的事。
文渊抿了抿嘴,心里仍里疑虑重重。实在是白念的长相太过惹眼,只是匆匆一面,便记在心里挥之不去,是以他回回想起,总觉得这幅面容有些熟稔。
这份熟稔迫使他坐立难安,最终吩咐道:“你再去查查。”
*
祁荀常年操练习武,身子骨极佳,不出几日,他的身上的伤便已愈合地差不多了。白念来回奔波于送笙院和侯府,孟氏劝了几回,不听,只好让底下的人将府里客居的屋子收拾出来。
侯府的人瞧在眼里,起先还有因妒意不将她当回事的,孟氏一发话,乱七八糟的声音登时湮没,非但不敢道她不是,更甚者,直接上赶子过来巴结讨好。
偌大的侯府,最不缺的便是底下伺候人的婢女。有些初来侯府,还未站稳脚跟,一双眼八面留意,惯会圆滑处事。
这些人大多怀揣着各样的心思,有想找个主子依傍的得些好处的,亦有放长线将心思打至祁荀身上的,个种心思的人一个接一个往白念的住处跑,白念脾气好,从来不端着,也爱同她们聊聊天打发打发时间。
可聊至后来,她愈发觉得这些丫头说话不着边际,一会儿说京中哪家的公子纳了几房妾,一会儿又说哪位勋贵养了外室,话里话外,皆有提点之意。
白念一耳进一而出,面上轻轻浅浅地带着笑意,没将她们的话放在心上,反倒是流音,气得不行。
“小姐,她们安的甚么心思,你还瞧不出吗?上赶着来讨好你,不会是盼往后能留在您屋子伺候。凡是在您屋里伺候,还怕见不着小侯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