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法军备都已妥帖,到了承泗我自会万分小心。”楚山浔又郑重添了句,忽的捏了那莹润小巧的下巴,迫使她看进自己眼里,“来,既要安心,先叫声夫君听听。”
以这样上扬的角度,她的鼻尖将将要碰到他明丽柔软的唇珠。往往被眼前这个容色倾城的男子开玩笑,福桃儿都会极不自在地绕开或是垂了头言辞反击。
这一回,却并没有。
她只是安静地看进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底。
她貌陋无盐,世间的男子初次瞧她,便总带了些不喜和轻视。只有这双眼睛,却是深情眷恋。
他会直白地说她不美貌丑,眼底却满含了疼惜在乎。
生死无常,也许错过了就再没有了,她又何必再执着于自己心中的那一点自保呢。
于是,福桃儿顺着他的钳制,微微将唇畔上移了些。到底是第一回 这般心甘情愿,她红了脸,像一只眉目娇柔的兔子般,轻喃了声:“夫君……”
就是这么轻轻的一喊,楚山浔只觉着心底像是遍开了漫山的蕊黄。心绪像是野草般,无法自控地疯狂生长,直到把理智全部淹没。
被他抱坐于腿上的福桃儿,见他神色痴痴动人地只是盯着自己瞧。她晓得自个儿面目不美,刚生了些卑色想要偏头避开时,却猛然觉出,有什么滚烫发硬的地方,正挨着腿侧,毫不避讳地提醒着她。
如何会这般经不起撩拨,可她分明什么都未做呀!
“别乱动!”头顶传来男人嘶哑的闷哼。
又是这般隐忍坚毅,福桃儿忽然想起,其实这么多年,哪怕是在漠远斋被画沉下药那一回,眼前的这个男人都从未强迫她分毫。连她并非完璧之事,都全然不会计较。
试问天下间,还有哪个人能待她这般?
所以虽则她从前对他颇有偏见忌惮,到这时候,也是冰雪消融,再没一丝隔阂了。
对着他的隐忍,福桃儿忽然便伸开双手,紧紧圈在他腰间,将自己完全得陷在了这个宽阔温暖的怀抱里。
她哑着嗓子又唤了声:“夫君……”
这无异于是一阵催魂般的诱惑,可是楚山浔先是身子剧烈得颤了下,继而一颗心又被绵密酸涩的柔情裹得透不过气去。
他只是单手重重地回抱了一下,然后将人放下,起身郑重地端起桌上的酒壶,似是情怯般仰头一饮而尽。
“小桃,等我回来。”潋滟水眸被酒气熏得泛着星光,他放了空酒壶,忽的一笑,“倘若我回不来,让公主替你择个好人家。”
说完,最后对视了一眼,拎起桌案边的长剑,转身就要离去。
背后的女子上前半步,却没有再拦,只是稳住声线朗声说了句:“只管好生去,不要牵挂京中。”
第100章 .颠覆 [VIP]
离着数个院落的国公府密室内, 烛火通明。
女官听荷扶了临泽公主,朝一张铺了软垫的红木圈椅上安坐了。
密室里除了她两个,便只还有个靖远侯萧元洲了。
男子柔和清俊的眉目在灯火下泛着冷色, 右眼角下的那颗泪痣, 将堕未堕的, 显得有些妖异。
他躬身朝上头行了个礼,含笑道:“这两日母亲总不见我, 倒还未及恭贺您寻回了小妹。”
本以为嫡母至少会像往常般,周旋客套两句。却听她直截了当地开口道:“族老们都见过她了, 本宫已与武钦侯商定,族长之位, 便由她来继承。盐铁之权,暂由武钦侯监管。”
这不是商量的口气,而是完全不容置喙地命令。
没想到嫡母会如此直白,萧元洲先是愣了下,继而又笑着说:“母亲用心良苦,这是要将萧家的权柄交托到妹夫手中。”
“对, 这丫头心软无势, 名分上,本宫便想为她多争取些。”
“母亲容禀, 儿子与小妹并无血缘牵绊,也早已颇为喜欢……”
“你不行。”
这一声厉喝打断显得十分突兀,萧元洲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也不再有任何往日母慈子孝的作派了。
临泽公主本是个清冷严厉的性子, 因陈氏自尽, 他五岁被托到了国公府上, 也就是头两年, 朱菡年轻未生育,还时不时会抱着哄哄他。后来,他年岁大了,又遭逢庚巳之乱。朱菡更是性情大变起来,一味地只是严训教养。
若说母子之情,那绝对是不浅的。可萧元洲有心结,他知道自己出身低微,长公主又总是拿他同萧国公相比,一直以来,都对他的天分资质不甚满意。
如今,亲生的女儿找了回来,她便更不会为自己这么个养子来筹谋了。
“哈哈……”萧元洲忽然仰头大笑了起来,他两手一摊,状似本性毕露地嗤道,“听说西北也定了,边将军的女儿海长县主却殉了国。儿子好像记得,海长县主的刀法心计举世罕见。连她那样的人都遭了难,有些人未必能回来。也许小妹到最后还是钟情于我呢?”
临泽公主凤眸幽深,这几年,她是越发看不懂这个孩子了。想了想,抬手作了个和蔼的招手动作。
当靖远侯迟疑地靠在养母的身边,但见她扬手仔细地抚了抚他清俊的面容,忽的眉角眼梢都透出亲和,开口却语出惊人:
“元儿,你的母亲陈氏,当年以死逼得我一未嫁女儿多了个养子。今日,因了你对权势的贪迷,我,就要归入尘土。”
原还是目露恨色的男子难以置信地猛地抬头去看她,临泽公主却只是点了点头,而后阖目靠座,模样疲累至极。
等萧元洲听完女官听荷的陈述,不禁失态地喊道:“宫里那些都庸医吗!娘,儿子这就派人去各省,遍寻名医……”
“不必了,本宫的病早就拖得太久了。”临泽公主睁开眼扶了听荷起身,“元儿,你可还认我这母亲?”
萧元洲动容,当即正色跪倒:“阿娘有话,只管吩咐。”
“好!我要你倾尽一生,辅佐萧氏一族,护佑嫡妹,忠于主上。”见养子艰难决绝地终于点了头,朱菡欣慰长叹,笑着朝他身后一指,“我作的主,停了阿笙半年的药。她如今有孕了,去吧。元儿,权势富贵点到即止,你该好好看看身边人了。”
等长公主离开后,那个温柔高挑的女子,神情颇紧张地跪了下去:“侯爷恕罪,是公主不许您知晓。”
萧元洲眸色复杂,将人拉到了怀中:“起来吧,你又能做的了什么。”
靠在他肩头,阿笙空茫无神的眸子蓄满了泪水,她眼盲多年,只知一心一意地跟着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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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如梭,从大暑到仲秋,也不过是一晃眼的功夫。
两个多月来,福桃儿得了这国公府世子的身份,四处走动极是方便。虽说担心东南的战况,可也没只是闲坐枯守的。
利用身份之便,她请了许多老农,一同将新传进的几样作物好生培植了一番。除了上回的‘番麦’外,还发现一种叫‘番薯’的作物,栽种简单易活,食之香甜包腹。
除此之外,她还将食肆扩大经营了数倍,还未鹊影开了家卖刺绣脂粉的铺子。
日子如流水一般,只是有一点十分奇怪。在国公府里,临泽公主却几乎并不召见她。偶然她去请安问好,也十之八九被拒之门外。
反倒是一个盲女,叫阿笙的,时常来她这里作陪吃点心。
连带着见到靖远侯的次数,也远远多过新认的母亲。
福桃儿已经能十分顺畅地唤他‘阿兄’,这个男人又恢复了儒雅温和的举止。来的时候,萧元洲决口不提从前的纠葛,还时而带回东南的捷报。一切都好像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看似风平浪静之下的京城,实则暗流汹涌。
景泰七年九月初四,寒露刚过。东南大捷的消息在二旬前便已传来,楚山浔来信说,快马轻骑,应当就在这两日里便回了。
这一日,福桃儿回了趟晚晴斋,整个院落里遍撒金黄,是老银杏过早褪叶的盛景。
就在她倚树翘首,想着今日不知他会不会归家之际。管事郝通忽的失措慌张地冲进院来。
“不好了,不好了!宫里出事了,百官连同王宫亲贵都被扣下了。夫人啊,您还是快收拾了出城避一避。”郝管事急得话也说不囫囵,“您信我,这像是要出大事的。”
“可楚大人这两日要回来了。”福桃儿凝眉思索,到底是有些预感的,“快,咱们往南去渡口。”
行礼细软一应皆不要了,她随手抓过丫鬟滕九的手,带了几个人就朝拴马的侧门去了。
然而还没上马,就有几十个荷甲重剑的羽林卫将他们团团围了起来。
“世子爷,圣上召您呢。”
庞公公战战兢兢地说了句,指出了她的身份来,就有领头的一个将士过来。强硬却还算恭敬地一指车轿道:“请世子上车,莫让我等难做。”
唯有丫鬟滕九执意要跟着,福桃儿忙按了她的手,耐心哄道:“去食肆找你鹊影姐姐,千万莫要乱跑。”
被重兵保护着进宫的路上,福桃儿想了很多。一会儿忧思惧怕,一会儿又镇定下来。这一刻,她不会料到,往后的许多年里,只要想到这一日,便会后怕庆幸。
从保和殿过去的时候,广场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侍卫宫人。再往里走,玉阶上鲜血铺洒,有两个面目被划烂的官员,看朝服,竟都是三品以上的大员。
福桃儿睁着惊恐的眼,被拉到一处装饰恢弘的偏殿时,她见到了两个人。
庶兄萧元洲一身戎装,刀鞘上的血不停地朝地上淌着。在他面前坐着的正是多日不肯见她的母亲——临泽长公主。
朱菡的情况十分不好,像是已经入了弥留,喘息都不大顺畅了。
福桃儿的出现,让两个对峙的人脸上都出现了松动。
“兄长,你是在……”‘谋反’两个字哽在喉间,福桃儿知道临泽公主一直避着自己,这会儿子也不大明白朝野大事,只是本能地绷紧了弦,犹豫道,“兄长,你别伤了阿娘。”
“自然不会。”萧元洲眼神闪烁,忽的一笑,拔剑指向了她,“母亲,你若再不交出令牌,今日,儿子便只有送小妹陪您一道上路了。”
临泽长公主没有说话,只是勉力睁开眼,看向了面前的一对儿女。她方才呕了血,生命已经是用更漏能数的清的了。
自从认回了嫡女,她便处心积虑,作下许多荒谬的事,甚至怕她对自己有感情,连面都不愿多见。可是千算万算,都料不到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竟会反咬皇室一口。
然而更让她自己吃惊的是,此刻,女儿的面容模糊不清,反倒是这个看了二十五载的养子,让她心意波澜,那大概是不忍。
萧元洲索要的令牌,能调动国公府的私兵三万,也算是后续安定京城的一支重要力量。
“元儿,放下剑过来。”事已至此,到底是她年老错算。景泰帝已被困住,若等勤王的军队齐聚,到时只怕才是大乱的开始。
“阿娘。”偏殿外都是他的人,萧元洲依言放了剑,走到养母身边,温言唤了声,眉宇间一派从容笃定。
就看到临泽公主从项间解下枚虎型玉珏,撑着一口气勉强坐直了道:“元儿,母亲曾说你只堪辅佐。今日,我收回这话……记住,既然做了,就要做天下明主。但凡说你是乱臣贼子的,才是要祸乱天下的人,莫心软,一个不留。”
接过那枚玉珏,意味着三万精兵到手,也意味着面前的妇人再无任何用武之地。可萧元洲却没有立刻离开,他欲言又止地上前,看着养母眼光的溃散,他从容的面色里终于还是没有彻底崩住。
“不许为我伤怀!”临泽像是回光返照般,猛然一喝,“既然是自己选的路,作了帝王,这九重宫阙森寒彻骨,便只得你自己受着。”
半跪着的男人被她喝的一惊,肃然起身朝门外走去,经过福桃儿身侧时,他脚步一顿,温和道:“替我送母亲最后一程。”
直到他转出殿门,被福桃儿抱在身前的长公主,才骤然喷出一口血来,美目浑浊,似被抽干了所有气力般,终于流着泪,抚上了她的面庞。
只来得及说一句:“耿忠端的酒可饮……孩子,孩子,再唤我一声……”
“阿娘。”才要去握母亲的手,便抓了个空。只见妇人安然地闭了眼,苍老的容颜依稀可见昔年的风姿,只是这双曾经叱咤朝堂二十余载的美目,它们再也不会睁开了。
“阿娘!”
一声悲啼从殿中传出,正带着侍卫步下长阶的萧元洲耳力颇好,他按剑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下,抬手朝脸上一抹,便加快步子逃也似地离去了。
殿中只留下福桃儿一个,抱着具尸身,心头空茫惊惧。这两个月来,因着长公主的刻意回避,母女两个统共也就见过三四回面。分明也不是自己的生母,可福桃儿也不知怎么了,心里头像是被挖去了一块,空茫的发慌。
‘吱嘎’一声,偏殿开了扇小门,从甬道里走出两个女子。一个肚腹微微隆起,双目无神。一个满面悲恸,直直地便朝主位上的长公主扑了过去。
是女官听荷,她按着公主的令,将靖远侯有了身孕的侍妾阿笙带来了。
听荷是公主一手养大的,却没能送她最后一面。看样子她对阿笙也十分厌恶,一路赶来,阿笙因着眼盲,手脸上磕碰了伤痕。
福桃儿素来觉着阿笙艰难,此刻见她又要磕了桌角,当即上前将人扶住了。
一把精巧的匕首被扔在了两人脚下,听荷也顾不得尊卑了,一边垂泪,一边头也不回地说了句:“楚大人应当已经在重华殿了,若是想救他,记得公主的话,挟了此女速去。”
还没来得及去深想前因后果,就这一句,便足以构成了当头棒喝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