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祯虽垂眸看着她,眼中却尽是漠然,低抑的声音自喉中不疾不缓地溢出:“好,你所请求之事,本王准了。”
他看似不虞,却还是应了她的请求?
孟婉心中一喜,正想叩头谢恩,就听李元祯不带一丝起伏的声音淡淡继续了下去:“倒真是个孝顺的孩子,这时候了还不忘给爹娘留下点什么,本王还以为你会更珍惜自己的小命,先求另一桩更为要紧之事呢。”
这话不禁让孟婉脸上的笑意僵住,她眨巴眨巴眼,睫羽乱颤,疑心自己听错了,“王爷,您刚刚说……属下的小命?”
李元祯缓缓蹲下身来,即便一个蹲着一个跪着,二人的高低差距依旧明显。
他眼风随意的扫过她的双眼和鼻尖,一路划向她的手,然后抬手夺下她手中充作拐杖的棍状物件。他将东西横举至她恭顺低垂的眼帘下。
“可知此为何物?”他语气平静,似是真心实意在与她共同鉴赏某物。
孟婉仔细看了看那东西,上面虽刻绘着精致花纹,但圆滑细长,看不出有何异常。
“棍儿……啊”
她不确定的抬眸看他,似在求索最终答案。
那一刻,她笃信自己当真看到了李元祯的唇角微微翘动了下,这位滇南王,居然对着她展露了个微不可察的笑容!
不可否认,若非身份的鸿沟加之性情暴戾令人不敢觊觎,否则这样俊极无俦的男子,任哪个姑娘见了都要心中发紧。
可如此要紧关头,这样轻浮的念头居然在她脑中闪过?孟婉暗恼自己的荒诞走板,迅速收敛了视线,将双眼别开他的脸,重新落回到那根平平无奇的棍子上。
李元祯正心情颇佳的把玩着它,修长的手指捏着它凌空一转,在指尖儿旋了数圈才又稳稳落回他的掌中。他紧紧握着它,往孟婉下巴前逼了下,直逼得她高高抬起下巴来闪躲。
她视线被迫再次与他对上,四目相接,就听他平淡地道:“此物,乃是圣上御赐的节杖,既代表君王的信任嘱托,也代表权利地位。”
而她刚刚却拿来当拐拄地?
孟婉眼瞪得如铜铃大小,先前才闪过的那些绮丽心思瞬间便抛至九霄云外,眼前再没有什么神姿峰颍的公子,只有索命的阎罗大王!
然而这噩梦至此并没有告一段落,因为就在孟婉悚然失神之际,李元祯另只手轻轻转动了下节杖的一端,那棍子霎时分成两部分,短的一端贴着孟婉的脖颈抽出,寒芒闪现,竟是一把刃锋陵劲的棍剑!
这委实让人意想不到的一幕,骇得孟婉整个身子向后仰去,却因有伤撑不住脚,而直接摔倒。
李元祯可没有半分怜香惜玉的心思,甩着那剑在她眼前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口中颇有节奏地道:“刚刚仅是其罪一。其罪二,非本王贴身侍卫,携兵器入牙帐者,死罪。”
伴着这话的最后两个字,李元祯站起,手中棍剑不偏不倚的架在了孟婉的脖颈上。
冰凉的寒铁贴着肉皮儿,再深半寸便可见红。
这一切来得猝不及防,比“惊惧”更先到的情绪是“懵怔”,那剑已架到脖颈旁两息功夫了,孟婉才后知后觉的感受到那丝凉意。
脖颈乃经络交汇之处,易敏易感,那股寒铁带来的冷意很快顺着她的奇经八脉,通往四肢百骸……
“你可想清楚了,到底要讨个什么赏?”李元祯的声音低沉带着重量,从孟婉的头顶压下来。
“饶、饶命……”她哆哆嗦嗦的启口,此时除了苟活已无二愿:“求王爷饶命……”
“不求其它了?”
“不、不、不敢了。”
李元祯若有似无的颦眉,“是不敢,还是当真没有了?”
“没、没了!”孟婉坚定如铁。
那把冰凉的剑终于自她脖颈移开,李元祯将剑收回节杖内,面沉如水的转身回了宝座。他信手取过案上的折子看着,岁月静好,仿佛先前这帐内不曾有过刀光剑影。
他不发话孟婉自不敢离开,规规矩矩的跪好,直待李元祯将手中折子全看完了,才掀了掀眼皮看她,疑惑道:“既讨完了赏,怎的还留在这儿?”
他往左右瞟了瞟,调侃道:“是喜欢本王的帐子暖?”
“不敢,不敢……属下告退。”孟婉磕了个头,这才躞蹀着步子退了下去。
奈何她杖伤未愈,步履艰难,这一小段路跌了两次,每次都换来李元祯的侧目,以一种难以琢磨的眼神望着她。
之前拦她的两个执戟郎依旧守在门前,此时再看他二人,孟婉只恨自己先前不听好人劝!若那时打道回去了,哪还有后来这一遭险?
她用力吸了一口帐外的新鲜空气,暗暗庆幸最终还是凭借自己的机智化险为夷。
只是回了帐子后,她趴在床上算了算,这一趟似乎是白跑了……
第12章 木函 不能碰!不能碰!
养伤的日子很是难熬,孟婉除了每日要想尽办法避开旁人视线自行涂药外,还得被灌下各种苦涩难咽的汤药。
不过也有值得开心的事,那就是她既不用随着新兵晨训,也不必去灶间干活。整日避世一般躲在这间帐子里,睡不好,却也累不着。
这日医士又送了药来,见她已恢复了七七八八,便道:“其实你也不必整日在帐内呆着,偶尔可以出去活动活动腿脚。”
听到自己终于可以外出走动了,孟婉极为开心,当即将剩下的小半碗药一口气干了,然后站起,“那医士,我送您吧!”
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与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医士已算相熟。
医士笑着点头,背上药箱同她一并出了帐子。
从此处往药局去,要路过中军大帐,临近时孟婉下意识的往门处瞥了一眼,恰巧看见有人在门外等通传。青布袍红织带,这是皂隶公差的打扮。
“咦,官府的人来这儿做什么?”她微微纳罕,侧头看着那人。
医士也扫了眼,“府衙的杂役罢了,想是益州刺史有信要给王爷。”
二人边走边说,声量不高不低,却引来那公差的注意,他扭头往孟婉的方向瞧。甫一看清那人的正脸,孟婉登时傻眼,兔子似地一下窜至医士的右侧!
借他的身型和药箱遮挡,她架起他的一侧胳膊连拉带推,迫使他加快了步子!
孟婉怎么也没想到,在军营里居然还能撞见熟面孔!
刚刚那人,正是押送孟家人到西乡来的那个公差,若被他撞见,孟婉也不确定自己能否被认出来。
远离中军大帐后,他们停了下来,医士甩了甩被孟婉扯了一路的袖管,不解她先前的出格举动,凝眉看着她,似在等一个合理的解释。
孟婉则弯腰喘了半晌,直起身子时挤出个笑脸儿来:“我就是突然想练练腿脚……那个,就送医士到这吧,旁边就是伙房了,我想去看看周叔他们。”她的手指着与药局和牙帐皆不相同的方向。
医士也不多言,点头笑笑,就此与她分道扬镳。
孟婉是当真往伙房去了,医士却只佯装往药局方向走了几步,见孟婉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后,他便原路折回,去往中军大帐。
王爷交待过,若发现这姓孟的新兵有任何不对劲儿的地方,务必及时禀报。而刚刚,他虽竭力掩饰,可显然与那刺史府的杂役认识,且有着需要避嫌的关系。
医士如实将先前发生的小插曲禀告给李元祯,李元祯平静的听完,命他退下,之后目光久久地落在手中一封赤红描金的邀贴上。
这是益州刺史蔡尧棠刚刚命人送过来的,虽则此次邀宴借的是赏梅之名,可字里行间却流露出对一场大战骤然消弭的庆幸之感,甚至还提到了那个歪打正着破了敌军暗号的小子,称他为“小英雄”。
李元祯倏地将那封邀贴掷到面前的案上,眼向身侧一乜:“你怎么看?”
陆铭剑眉微颦,略思量了思量,便将心中所想如实道来:“这蔡刺史是太子一党,这些年虽不敢明来,暗地里却没少帮着贵妃和太子给王爷下绊。如今贵妃被斩太子被废,他便急于向王爷靠拢,属下觉得此人未必可靠。”
“本王指的不是这个。”
李元祯轻阖上双眼,伸手在眉间捏了捏,“蛮人突然将压境的二十余万大军撤离,如此大的动静,蔡尧棠知晓并不稀奇。可姓孟的小子无意中破了蛮人暗号之事,即便在军中知晓的人也没几个,他又是如何这么快知晓的?”
陆铭双眼一瞪,犹如醍醐灌顶:“王爷是说他在军中有眼线?”
“呵,”李元祯冷笑一声,“有眼线不足为奇,奇的是他的眼线居然已耳目通达到了如此地步。”
“知晓此事之人皆为王爷的心腹属官,也是军中高级将领……”想及此,陆铭禁不住心头漫过一丝凉气儿,委实难以想象这些人里竟会有人叛附于外。
“你忘了还有一人。”
“王爷是说那个姓孟的?可上回见他挂鞋之时,王爷不还说相信他不是细作?”
“本王只是说她不会是蛮人的细作,并不代表也不是蔡尧棠派来的。此次募兵,正是安插眼线的最佳时机,兴许蔡尧棠就是看中了此人矮小瓜怂,不易被怀疑。”
陆铭茅塞顿开:“难怪刚刚医士来报他和刺史府的杂役认识,且鬼鬼祟祟!”
不过稍一顿,他又有些想不通的吸了丝冷气:“可既然这小子瓜怂懦弱,蔡刺史又怎会认为他可靠?”
这道理再浅显不过,李元祯略不屑:“只要拿捏住软肋,胁迫怂人为自己做事并不难。”说到这儿,他正好吩咐,“你派人去查查姓孟的家境如何,看看家中都有些什么人,近来可有异常之举。”
说着,他起身走至紫檀木橱前,打开门扇,取出一只金银平脱嵌螺钿的朱漆木函,交到陆铭手里:“这不过是些地方官员寻常的问安函,但他若当真是蔡尧棠派来的,会对这个感兴趣。”
陆铭立马会意,将木函收进怀里,辞过礼后转身出了大帐。
李元祯负手立在帐窗前,盯着棂子上镂绘的百子戏花纹久久未动。
若与蔡尧棠有首尾之人是他的心腹将领,便如同自断一臂。可若是那个姓孟的小子,解决一个新兵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不费吹灰之力。
那将是最好的结局。
正这般凭窗思索,就见窗外不远处一个瘦小的身影路过,不是姓孟的小子还能是谁?
孟婉刚刚去伙房看了周叔,正逢给将领们开火备小灶,她也混了几口樱桃肉吃,此时嘴里不再只有那苦涩的药味儿。吃得开心,她便似只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的往回去,殊不知这一举一动皆入了别人的眼。
回到帐前,孟婉见陆统领刚好从里头出来,便行了礼,“统领可是来帮王爷取东西?”
“哦,这回不是取,是王爷有些重要的书信要放回书房。”
说罢,他又佯作不放心的指着孟婉鼻子认真叮咛:“你可要切记,王爷书架上的东西一个也不许碰!碰一下就……”他掌锋一划,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是……”孟婉战栗着应道。
恭敬的目送陆统领走远,她才回了帐子,虽说架子上的东西借她一百个胆儿也不敢碰,可她还是禁不住好奇往那边瞥了一眼,很快便发现多了一个朱漆木函。
只是那木函放置得有些随意,一个角架出了台子,悬着,让人看得心慌,总觉得不小心碰一下就会掉。
她凑上前去,盯着那个木函看了看,纠结要不要将它往里推一推?可是踌躇半天,双手还是谨慎地架至胸前,提醒自己:“不能碰……不能碰……”
边说着,她小步往后倒去,倒出了一尺之距后,就在心渐渐放宽时,因先前一路蹦跳而松脱的一截裹伤纱条从腿上落下,被她踩在了脚下。
这一绊,孟婉的身子晃了几晃,最终还是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第13章 奖赏 会否王爷也要她……做太监?……
先是“嘭”一声,胳膊撞在架子上!继而是“啪唧”一声,孟婉整个人趴在了地上!
齐着她身子摔落的动静,还有另一物落地时发出的清脆声响。孟婉顾不得自己身上疼,遁声蹙眉往一边瞧去,发现果然是那个朱漆木函被她带了下来,脆响便是其上所嵌的四合如意螺钿花头迸裂的声音。
她小心捡起一个碎片,拿在手里看了看,喉咙不自觉发紧……有大祸临头之感!
随后她将盒子和零落的几片夜光贝一一拾起,按照原样摆回到架格上,心中暗暗盘算着是老实上报好,还是装作不知好?
若老实上报,听陆统领那意思怕是要吃些苦头了,保不齐又是二十军棍下来……孟婉的手不自觉就捂向了屁股,有些疼惜自己。
算了,那还是就装作不知吧!起码拖些时候,等她旧伤好了再去领罚。
是夜,更深人静时,估摸着不会有人再来打扰了,孟婉便悄悄起身点了一盏小灯,抱着那个朱漆木函来到紫檀长案前。
先前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思来想去,觉得既然都决定拖一段时日了,不如干脆尽全力掩盖下此事,来个瞒天过海。
她将融化的蜡油一点点滴在空隙里,然后将那些碎片小心翼翼的粘了回去。为了不使新粘的部位凸起,她又拿各种趁手的小工具敲敲砸砸一番,最后双手捧着嵌合一新的木函细细端看,一脸的满意。
接缝处已看不出明显异样了。
再过几日伤好后她便会离开这个帐子,到时进进出出的人一多,即便哪日暴露了,也不好溯源,她便可置身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