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美滋滋的忖着,孟婉将弥缝好的木函放回原处,如初时那样一个角悬在外头,看了又看,确定没有任何破绽了,这才称心遂意的回了榻上,吹了灯,继续睡觉。
帐外月明如水,星斗阑干,李元祯踱步回帐。
远远一队巡夜的兵士正欲朝他见礼,却被他拂袖阻住,又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继续去巡逻。
他驻足在原地,微微侧首,瞥了眼身后暂给孟宛养伤的帐子,眉间蹙起浅浅的痕。
窥牖并非君子所好,可若能就此辨明忠奸倒也使得。
先前孟宛鬼鬼祟祟将木函放回架格上的一幕,恰巧被他收入眼底,想来那小子已看过木函里的东西了。想不到蔡尧棠在军中安插的暗线,竟还真是他。
李元祯抬脚慢步走着,视线落在眼前的一小片泥地上,见一只搬运着碎粮的蝼蚁正缓慢的爬行。他有意将步子压得更慢,盯着那小贼细瞧了两眼。
诚然,想将这只偷粮的小贼踩死只需抬抬脚,再简单不过。可若蚁后不除,只除工蚁,那么日后还会有数不尽的蝼蚁会爬去粮仓。
若想将它们根除,便要连窝也端了,那就得有点耐心,让它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好好看看它要将粮运往何处……
晦淡的夜色下,那略微撩起的一侧唇角,邪魅又粲然。
*
翌日天亮,孟婉这厢还没大醒,就被“哐当”一声响惊起!
有人进来,且听动静还不甚客气,竟似踹门而入。
她连忙拢了拢发髻,蹚上鞋子下榻——打从进入军营后,她就再没敢将束发在人前松开过,就连睡觉时都束得板板正正,生怕被人撞见泄了底。
待那人大步流星地转过屏风,孟婉方知这个极不客气的人就是陆铭。
“陆统领,您这是……”她受到惊吓似的抬眼望着他,欲言又止。
因着入营第一日时陆统领曾帮她解过围,免了新兵的赤膊操练,故而孟婉一直对此人颇怀感恩,印象中他还是头一回如此蛮悍,让人忍不住往坏事上想。
陆铭不屑地哼了一声,开口却道了一句:“恭喜!”
“啊?”孟婉呆愣住,隐隐觉得这是句反话,立即便想到昨日被自己摔坏的那只木函,眼光不自觉便往架格处瞟去,心想莫不是被发现了?
失神间,就听陆统领将话说了下去,“自今日起,你可以去王爷近身伺候了。”
“啊?”孟婉疑心自己耳朵出毛病了,复问一遍:“陆统领您、您刚刚说什么?”
陆铭挺拔高壮,立在孟婉面前宛如半垛城墙,将外头光亮挡去了大半,他眼神极为傲慢的睥睨着面前这个矮小的新兵。今早他便从王爷处得知了这小子果真是蔡刺史派来的暗线,如今焉能有好态度?
不过气归气,王爷的吩咐他总得传达明白,于是耐着性子详细道:“我说你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往后就去伺候王爷吧。王爷之前身边有个桓安公公,奈何前阵子家中出事,王爷特许了他回京,一时间还没找到个细致的人来接手。军中莽夫居多,你看着倒算干净机灵,就你吧!”
这事情来得猝不及防,孟婉一时语塞,只懵怔的眨巴着眼,想不出该用什么话来推脱。
还不待她将事情缕明白,陆统领便不耐烦的催促道:“怎么,高兴傻了,都不知向王爷谢恩了?”
“谢……谢王爷赏识。”她茫然着应付道。
“向王爷谢恩,自是要你亲自去叩头谢!”
说罢这话,陆统领转身兀自出了帐子,独留孟婉还怔在那儿,一副大难将至却不知所措的无助模样。
沉了须臾,她才重重的吐出一口气来,继而浑身瘫软地委到榻上,全身骨头似被人抽离了一般。
才得到片刻的安宁,就听重重的脚步声复又折回,还不待她撑起身子,就又听见陆统领粗犷的声音在头顶炸响:“还不快去!”
“去去去!”
孟婉就像只没有自我意识的木偶,提线握在旁人手中,只要一提拎,即便她再不情愿也得跟着动起来。
是以不敢再有片刻的耽搁,迅速起身简单理了理仪容,便老实地跟在陆统领身后出了帐子,亦步亦趋往隔壁的牙帐去。
门前,陆统领驻步回头觑她一眼:“你先在外头等着,我进去帮你通禀一声。”
“有劳统领大人。”孟婉躬身侍立在帐外,垂落在地的视线看着陆统领的锁子锦铠甲的毛缘边闪入帐内,心内一片怆慌。
短暂的等待时间里,她无比祈盼喜怒无常的滇南王能在这时脾气发作:嫌弃她瓜怂蠢笨,觉得她不配近身伺候,命她滚蛋。
是的,她从没有像此刻这样过,真心诚意的希冀着自己被人嫌弃。
然而不多时,陆统领便出来了,语气平和道:“进去吧。”
“是。”
孟婉嘴上虽乖巧应着,可双脚却似灌了冷铅,迟迟迈不动。最后还是陆统领委实嫌她磨叽,伸手在她后背推了一把,她这才踉跄着跌进门去。
还不待站定,就听一个低沉的声音,裹挟着轻蔑从屏风后面传来:“你是当真不会正经走路,还是军棍打少了没能教明白你军中规矩?”
“属下失礼……还求王爷宽宥……”她两腿一软,就势跪在了地上向李元祯行礼。
默了片晌,那低沉的声音似带薄嗔:“你是要本王扯着嗓子问话?”
这是嫌她跪得远了。
“属下不敢……”
孟婉忙不跌起身朝前挪了十数步,提着一颗心重新在屏风前跪正,恭恭敬敬的道:“属下求见王爷,是想来谢恩的……能得王爷青眼,准许近身伺候,着实让属下受宠若惊……”
她怯生生的抬眼,望着屏风上那道斜卧着的模糊身影,即便如此不真切,也有矜贵之气穿屏而出,迫得人打心底里敬畏。
恍若神澈之影,皎如玉树,可偏偏这副美好的皮囊下,却是一副……一副那样另人生畏的心肠。
孟婉咽了一口,润了润干涸的喉咙,这才忐忑道:“只是属下愚钝,想不通为何王爷会愿用属下这等笨拙之人……”她声量越发的低了下去,到最后几字便只如蚊呐。
就见屏风上那道身影动了动,终于从榻上起身,旋即便绕过屏风,露出了真容。
帐内暖意融融,李元祯只着一袭霁青的梨花袍,堪堪小憩加之碳火炤燎,面上泛出淡淡的红光,倒叫他难得有了几丝人间烟火气。
李元祯缓步走至卑微伏于地上的孟婉跟前,只随意睨了一眼,连个细微表情都未给她,反问道:“上回不是你来求本王,不想再当兵的?”
神色难辨喜恶,语调也没一丝起伏,他接着说下去,就好似真的只是就事而论:“你有功在先,本王准你心愿在后,你既向本王求了此事,本王自是不能反悔。自今日起,你便接了桓安的差,在本王帐内做个贴身伺候的内官吧。”
饶是这牙帐内上好的银丝炭燃得正劲,孟婉却觉通身恶寒。李元祯口中说出的每一字,都似一捧雪填至胸口,一颗心如坠冰窟!
她立了那么大的功,不赏也就罢了,现下居然让她来接替个小太监伺候人的活儿……
不对,等等!
她既接了那个桓公公的职责,会否王爷也要她像桓公公一样……做太监?
第14章 侍奉 手腕被箍在了他的掌心里
硬梆梆的冻泥路面上,堪堪能撇下拐走路的孟婉,正双手端着一只铜洗往滇南王的牙帐送去。
适才王爷甩给了她一本小册子,让她日后就照着上面所列的做。这是之前桓安公公所留,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一行又一行,足足列出了两尺长的格目,让人着眼便是一阵眩晕。
孟婉只得先抛开那些细碎的喜恶,择了依时要做的要点记在心里,譬如几时该唤醒,几时该打水伺候盥洗,几时通知灶间备饭,几时吹熄外间的灯烛……
其实王爷在益州有正式的府邸,仆婢如云,只是那些仆从他不会带来营地。下榻军营时,里里外外便只有桓公公一人伺候,当然,现在这个重担已转至孟婉孱弱的细肩上。
她推开门扇,重新将地上的铜洗端起进了帐子,又将铜洗放在地衣上,转身再去将门阖好,生怕冷风灌进来。如此,再弯腰将铜洗端去梳洗架上。
梳洗架就在罗汉榻的一旁,李元祯握一卷书坐在榻上,微微掀起眼帘,目光跃过书页的上缘觑她,无端就想起上回站在帐外,目睹她从井中打水的繁琐场景。
想着她将一块大石头从桶内抱进抱出,他默默叹了口气,将书合上,抬手试了试水温。
冷白修洁的长指在水中轻轻一撩,带起一小片水花,伴着水滴淅淅沥沥落回水面的轻响,低抑的声音自他喉咙溢出:
“凉了。”
孟婉隐隐觉得是他有心刁难,以细如蚊蚋的声量为自己鸣冤:“可属下是依照桓公公册子上的配比……二舀凉水兑一舀滚水……”
“是你脚程慢了。”
闻言孟婉微怔了下,想来自己先前的解释已被李元祯默认为狡辩,因为刚刚他扫过来的眼神里满携着不虞,这令她有些胆寒。
虽未明确开口,可示意再明显不过,这是要她再重新打一盆水来。
孟婉不敢怠慢,忙端着铜洗出去,很快又重新打回了一盆水来。今次她算好了自己的脚程,照比桓公公的水又多加了半舀热水进去,当是不会有错了。
果真这回李元祯没再挑刺。
生怕水温放凉,孟婉赶紧将巾帕在水里投好,拧至半干,双手恭恭敬敬递过去。
奈何李元祯的目光只专注的落在书页上,并不接。
僵持片刻后,孟婉心里暗暗思忖,听说宫里的奴婢伺候主子盥洗时,主子都是一动不用动的,滇南王打小在宫里生活,想来也是习惯了如此周道的伺候。
于是她便手执着热巾凑近李元祯的脸,打算帮他揩拭。
她虽已见过这位王爷多回,可像今日这样凑近的机会还从未有过。他专注于书卷之时,眉眼里便无素日那份阴鸷深沉,只余幽邃潜静,减了人心里的畏惧。
就在孟婉手中的巾帕堪堪覆到他的额面上时,他脸色骤然一沉,抬眼便是一记凌厉的眼刀!
孟婉明白自己的举动触怒了他,忙不跌要将手收回,却是迟了。
她收手的一瞬,他宽袖一挥,下一刻她的手腕儿就被箍在了他的掌心里。他就势一旋,将她的手臂拧去背后,她整个人被反按在了榻椅上!
“啊——”
惊慌之余孟婉疼得乱叫,别在背后的胳膊生生被反拧了半圈儿,只觉李元祯的手间若再加一分力道,便能立马听见“嘎嘣”一声。
“王爷饶命……”她的一侧脸颊紧贴着榻垫,哀哀的讨饶,两行泪不争气地落下,迅速淹没了本就细小的声音。
李元祯正欲诘斥于她,却感到掌间的一丝异样,他将她的腕子露出,见她的腕上戴着一只镯子。
且这只镯子……
低垂的眼帘下,他的瞳仁不易察觉的微微缩动了下。
片刻后,他的视线才从镯子移向她,却是将先前打算诘斥的话咽了回去,将手一松,就这么把她放了。
孟婉从榻上挣扎而起,胡乱揩揩脸上的泪,左手便扶在刚刚被扭痛的右手腕子上,有些欲盖弥彰地遮着那只镯子。迟疑了下,她乖乖跪下。
“属下、属下该死……头一回侍奉王爷……不知轻重……回去定会、会熟背桓公公的教诲……”
她语有凝噎,说出的话似断了线的翡翠珠子,一个一个地往外蹦,清脆易碎招人怜。可他却似没怎么在意她说了什么,目光始终停留在她的右腕儿上。
“这镯子,你哪来的?”
孟婉低头,左手下意识的将右腕攥紧,关于这镯子她已撒过一回谎了,此时自然不能再改口。
“回王爷,是……是属下相好的姑娘送的定情信物。”
“相好的姑娘?”李元祯口中重复着她的话,低低的,只似自言自语。
孟婉不敢有半分怠慢,点点头,恳切答道:“是,在来军营之前便已定下了终身,只等属下为国效力完后便可成亲。”
“是益州人?”
孟婉微微一怔,完全没料到李元祯竟会在这等小事上打破砂锅问到底,一时间也不知说是还是不是好。但转念一想,这镯子的精巧式样若说是益州的,只怕他也未必信。
于是便答:“不是,她是打京城来的。”
李元祯眼中恍若闪过一道星芒,转瞬即逝。他坐在宽绰的罗汉榻上,青色梨花袍摆自然地铺展开来,垂着眼睑看她,这是他头一回如此正式的看着这个新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