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看他们,只定神走入黑魆魆的雨幕之中。
湿凉的空气立刻包裹上来,雨水噼里啪啦打在脸上,她才发现自己失神到忘了戴上斗篷兜帽。
直到头顶一片阴影移来,替她遮挡了雨水。
祁炎一手执着宫中的黄油纸伞,伞檐尽数偏向纪初桃那边,一手有力地握了握她微凉的指尖,低沉道:“走,回府。”
他话不多,却莫名给人力量。
纪初桃贪婪地汲取他掌心的温暖,将所有的阴谋算计抛诸脑后,温柔的嗓音微颤,用力点了点头:“好。”
回府的马车沉默着碾过宫门,侍从执伞提灯,镀亮宫道上的水洼。
祁炎掀开车帘进来,顺手将剑搁在案几上,而后按膝于纪初桃身边坐下,打断她凌散的思绪:“为何不依照约定,早些吹哨?”
纪初桃怔神间,祁炎已伸指探向她颈上挂着的骨哨,随即手指顺着她的下颌线上移,停在她的脸颊。
“若是那宫女真动了手,或是那一箭不准,伤了你如何?”祁炎皱眉,显然是在秋后算账。
当初说好一旦察觉情形不对,便要立即吹哨提醒,祁炎这才勉强答应让她赴约去见纪昭。
可是……
“本宫想知道一切的真相,也想给阿昭……”纪初桃顿了顿,才抿唇改口,“也想给皇上一个机会,这是能看清他内心,能让他说出真相的唯一机会。”
祁炎看出了她眼底的难过。
当初一个晏行身死,她都能感伤好几日,更何况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
祁炎面色仍是冷着,气她以身冒险、自作主张,可手臂却是不自觉伸出,不甚温柔地将她按在怀中拥住。
他的眉眼是冷的,心却滚烫。
纪初桃放软身子,顺从地拥住他强悍的腰肢,将脸埋在他胸口蹭了蹭。
“祁炎,你当初……是不是真的想过要反?”少女细细的嗓音自怀中传来。
祁炎眯了眯眼,抬着她的下颌问:“殿下如今想着翻旧账了?”
“本宫只问这一次。”纪初桃湿润漂亮的眸子望着他,“你可以不回答,但是不要撒谎。”
“是。”祁炎还是说了实话。
他天生凉薄,什么都敢做。若非心里有了想要守护的光,他或许有朝一日真会推翻纪妧,甚至是亲手毁了纪家的江山。
纪初桃听着,无比庆幸自己当初坚持了下来,又忍不住想:所以祁炎放下对大姐的成见,也放弃对抗纪家,是因为喜欢上了她吗?
祁炎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我之所以剑走偏锋,所想要的自始至终不过是一份认可和信任,而不是被人当做奴仆利用或折辱。既然有人给了我这份信任,又何须再反?”
纪初桃鼻尖微红,眼里却亮起了光,明知故问:“那个人是谁呀?”
祁炎唇线扬了扬,又被他刻意压下,沉沉道:“一个以身饲虎的……傻公主。”
最后几个字几乎咬着耳朵,暗哑的气音格外撩人。
纪初桃沉甸甸的心忽而轻松了不少,可想到今夜得知的真相,还是不免一声叹息:“你是对的,听到皇上亲口说出那些,本宫忽然……为自己身上流着这样的血而恶心。”
祁炎手臂一紧:“他们是他们,你是你。”
纪初桃想到什么,蹙眉道:“你是不是早查出什么来了?为何今夜之事,你一点也不惊讶。”
祁炎的神情俨然说明了一切。
当初他将计就计委身公主府时,便察觉到纪初桃身边藏着一股暗流推波助澜,后来耐着性子与琅琊王接洽,顺藤摸瓜,最终查到了纪昭身上。
当初琅琊王逼宫那晚,有人意图趁乱刺杀纪妧,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想。只是,一直不曾有证据……
说得自私些,他并不在乎除纪初桃以外的,其他人的死活。
“怕你难受,不曾告知。”祁炎道。
纪初桃“唔”了声,轻轻道:“最难受的,应该是大姐才对。”
雨夜尚不知尽头,好戏还未落幕。
承明殿,狂风吹得窗扇哐当作响。
“大殿下,先帝……请来了。”项宽浑身湿透,双手颤巍巍地奉上一个蒙着黄绸缎的托盘。
纪昭瑟缩在龙椅中,只见那托盘高高凸起一块,绸缎下似乎盖着个什么木牌。
一阵风吹开殿门灌入,将黄绸吹落在地,露出项宽手捧托盘中的黑檀色灵牌。又一阵惊雷劈下,牌位上“大殷穆宗昭皇帝之灵位”的字样清晰可见!
纪昭尖叫一声,惊恐万分地望着一袭夜色宫裙端坐的金钗女子——
她彻底疯魔了,竟是冒着大不韪之罪将父皇的牌位从太庙中拿了出来!
纪妧不曾看那牌位一眼,凉凉一笑:“很好,人既已来齐,便开始罢。”
说罢,她优雅起身,拖着曳地的长裙一步一步朝龙椅上的纪昭走去。
每靠近一步,纪昭的身子便不可抑制地颤了颤。
纪妧在纪昭面前站定,而后俯身,锐利的凤眸像是要刺进纪昭懦弱的内心深处,而后她伸手,探向纪昭的脖颈。
保养得当的指甲,微凉的指尖,才刚碰上纪昭的脖子,他便触电般一弹,嘶声哭喊道:“长姐!朕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皇帝现在说这话,不觉得太晚了么?”
说着,纪妧凤眸一变,手指用力攥上纪昭的衣服,直接将他从龙椅上拽了下来。
纪昭被衣襟绞得面红耳赤,哭喊着“救驾”,纪妧不管不问,拽着他一路拖行,丢在先帝的牌位前,再按着他的肩轻轻一压,早吓软了双腿的纪昭便噗通一声跪下,趴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自始至终,纪妧脸上始终挂着优雅得体的笑意,睥睨众生,威仪无双。
她反手一个巴掌,直将纪昭的脸抽得偏向一边,聒噪的呼救声立即戛然而止。
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大殿,可诸位禁军皆像是失聪了般,连眼也不敢抬一下。纪昭捂着渐渐红肿的脸颊,满脸不可置信和胆怯,吓得闭了声。
这是纪妧第一次打他,可那气势,简直比杀了他还要可怕!
纪妧接过秋女史递来的手帕,不紧不慢地擦干净手,仿佛方才那一巴掌令她沾染上什么污秽的东西似的。
她从项宽手中取过先帝的牌位——不是双手捧着,而是像提什么不值钱的烂木板似的提在手中,朝龙椅走去。
她将先帝的牌位放在龙案上,稍稍调整角度摆正些。
纪妧的手指轻轻抚过灵牌的轮廓,眼神像是望到遥远的过去,凉凉道:“你不是整日都防着本宫篡权夺位么?今日便让你开开眼,若本宫真想弑君夺位……是怎样的场面!”
纪妧沉声命令:“都带上来!”
禁军立刻压着几十名暗卫入殿,纪昭立即认出来了:他们和那名大宫女一样,都是先帝留给他的死士。
而现在,这些死士的脖子上都架着森寒的刀刃。
“看好了!”纪妧捏住纪昭的脸颊,迫使他抬头看着他手下的死士,一字一顿道,“这才是……真正的谋、权、篡、位!”
一声令下,满殿血光。
纪妧当着纪昭和先帝牌位的面,将他们留下的死士、宫人杀了个一干二净。
纪昭崩溃地尖叫起来,抖得不成样子。
“懦夫!”纪妧轻蔑一嗤。
在纪昭惊愕哆嗦的目光中,她振袖旋身,堂而皇之地坐在龙椅之上。
她手搭雕着真龙的扶手,抬首望着那尊静默的牌位,虚目道:“父皇曾是我这辈子最尊敬之人,他教我策略和治国经纬,让我享受与别的帝姬不同的权利与地位……可到头来,不过是利用本宫为他的儿子披荆斩棘,吸干了本宫的血,还想要本宫的命。”
“既然先帝煞费苦心,将所有人变作棋子扶植他儿子上位,本宫便偏不让他得逞。他想绝了本宫的子嗣,本宫就绝了他的种!”
纪妧漫不经心说着,抬手拂过身前案几上的牌位,而后目光一变,轻轻屈指一弹。
牌位仰面倒下,滚在案几上,发出可笑而又无能为力的哐当声。
你瞧,当初高山般不可逾越的狠辣帝王,如今也不过是块朽木,一推就倒。
她嗤笑起来,抬着下颌高傲道:“父皇,你可要看清楚,您的这个宝贝儿子,是如何被本该‘油尽灯枯’的弃子废掉的!”
第84章 结局(上) 可有记得……
纪初桃一晚上没有睡好, 梦中一会儿是儿时的纪昭笑吟吟地唤她:“三皇姐,来蹴鞠呀!”
一会儿是十六岁的纪昭披头散发,红着眼恨声道:“成大事者, 眼要高,心要狠……朕只是遵循父皇教导的帝王之道, 朕有什么错!”
“三皇姐, 朕再恶毒狠辣, 亦不曾真正害过你, 你怎么忍心?”
“三皇姐救朕!”
“……”
纪初桃猝然惊醒,天才刚蒙蒙亮。案几上一盏纱灯阑珊昏黄,镀亮枕边躺着的男人英挺的轮廓。
祁炎不知是刚醒还是没睡, 眼眸深沉清明,顺势侧身,伸手将喘息不定的纪初桃揽入怀中, 吻了吻她的额头:“别怕, 我在。”
纪初桃记得去年此时,他们躬桑遇刺, 在山洞里时,祁炎亦是这般放低姿态安抚她, 轻轻道:“殿下不怕,臣在这。”
纪初桃含混地“唔”了声,往祁炎怀里拱了拱,睡后的声音显得柔软乖巧, “祁炎, 你一直守着没走?”
祁炎抬手抚了抚她的眉心,不放心道:“你做噩梦了,一直皱着眉头。”
感受温暖有力的指腹抚过眉心, 纪初桃眨了眨眼睫道:“我梦见皇帝了。”
祁炎默然,半晌,醇厚且极具信服力的嗓音自头顶传来:“我曾与北燕正面交锋,对方兵力胜于我两倍,不得已派出一支两千人的小队前去诱敌,自己则率兵迂回偷袭北燕主城。但那日途遇大雪,攻城必会延时,唯有放弃偷袭回援,才会救下那两千精兵……”
选择继续袭营还是回援己方,这实在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纪初桃听得入了神,跟着紧张起来:“然后呢?”
“我选择了继续袭城,北燕大败,可那两千将士也尽数战殁。”
祁炎的嗓音沉了些许,告诉纪初桃,“首尾难以两全,选择最于大局有利的那个,问心无愧即可。”
纪初桃知道,祁炎是在借自己的实例安慰她,不必为舍弃了纪昭而自责。
毕竟,纪昭一边说着与她感情甚笃,一边将刀刃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我不是怕这个。”纪初桃低声道,“我有些担心大姐。她被父皇亲手下了那样的毒,遭遇如此背叛,我怕她拉着皇帝玉石俱焚……”
“放心,若她真存了这样的心思,自有人会阻拦。”祁炎语气淡淡的,比起纪妧的生死,他更在乎怀中之人。
将她搂得更紧些,身子贴着身子,低声道:“再睡会儿。”
三月的天气,虽连日大雨,气温却是有所回升,贴这么紧有些热了。
纪初桃小幅度动了动,良久,细声细语:“本宫睡不着了。”
祁炎不语,硬实的大手顺着她玲珑有致的腰线上移,抚过颈项,轻轻捏住她小巧的下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