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不怪我?”周姥姥猜测钱娇娘应是躲避丈夫才逃的,还以为她的丈夫是个凶神恶煞之人,不想竟是这等器宇不凡。
“娇娘一人孤身在外,幸得周姥姥收留,我怎会生气?娇娘,你让人帮姥姥收拾收拾,便叫她跟咱们一道走。”
钱娇娘讷讷应声。
周老二被揍在地下已是鼻青脸肿,他整个人都懵了,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贵人竟认得他老娘,他偷偷听了好一会儿,才猛地记起钱娇娘来。原来就是当年那个将小儿留在他家几日不归的妇人!他原是想发卖了那小儿,被老娘死死护住才作罢。不想她竟回来报恩了,她的丈夫一看就是大官,等会儿,这官人方才介绍他叫……邢慕铮?那不是威名赫赫的大元帅么!他这几日就已经听说了有大官在宝花县逗留,只是他着实没想到是邢大将军!况且这钱娇娘,还是他的妻?那小儿是他的独子?
周老二平日里从不机灵的一人今日突然灵光,他挣扎弹跳起来,想冲到邢慕铮面前,被阿大一把拦住。周老二便隔着人大喊,“邢将军!我,我,是我!我老娘她本是要发卖小少爷,是我拦住了不叫她卖呀!”
周姥姥一听眼前一黑,差点没晕死过去。她这个儿子,真是个畜牲啊!“娇娘,娇娘,你可别信他的话……”
“姥姥,您放心,我怎会信他的鬼话?不过您这儿子竟拿刀要杀您,已是猪狗不如,您跟咱们走,把这不孝的儿子儿媳扭送衙门去。”
周姥姥又悲又叹,“不不,我心中虽然恨,但他终究是我的儿子,我不能眼睁睁瞧着他进大牢!你们若不嫌弃我这老太婆,便叫我随你们去罢!”她一人在这小屋里,可真是苦啊!还留在这儿,大概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钱娇娘闻言,立刻帮周姥姥收拾了东西,其实周姥姥除了几件旧衣裳压根没有什么贵重东西,稍稍值钱点的都被周老二媳妇搬家时搬走了。
阿大走时又将周老二打了一顿,他因不打女子,朝周老二媳妇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只是出来还不甘心,与邢慕铮道:“爷,难不成就这么放过这两个畜牲?”
邢慕铮看看前头扶周姥姥上马车的钱娇娘,“你去跟夫人商量,她大概有主意。”娇娘肚子定憋着一肚子火,得叫她发发气。
阿大果然寻了时机去问钱娇娘,钱娇娘冷笑,“怎能这么轻易放过他们。”她低低交待阿大两句,阿大听了立即双眼发亮。
钱娇娘问:“能不能干?”
“当然能干!”阿大笑道,“侯爷说夫人有主意,果然不假!”
钱娇娘一愣,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邢慕铮,又很快撇开视线。
阿大欣喜领命而去。于是当定西侯府一行人离开宝花县后,宝花县内周记包子铺突然起火,一把大火将所有东西都烧得干干净净。周老二与媳妇儿当街痛哭,回到家一看,家里竟被小偷偷了空门,所有值钱家当被洗劫一空,就连周老二媳妇藏在地砖下的银元宝也被撬开偷走。周老二媳妇不想一夕之间惨遭大劫一贫如洗,白眼一翻昏死过去。
阿大带了干了“好事”的兄弟于夜里在驿站与大部队汇合,钱娇娘只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叫他来多问。瞧他那得意的神情就知道事儿办妥了。
钱娇娘劝周姥姥多吃些,扭头四处寻邢平淳,那孩子今日一整日也看不见人,她陪着周姥姥坐在马车里,他也不见主动来找她。到了驿站下了马车,钱娇娘看见个影子又不知道哪去了,这会儿叫人吃饭也半晌不见人来。
李清泉与红绢去打点夜里住宿,回来禀告说是驿站的空房少了两间屋子,还没继续说下句,便听得钱娇娘道:“那我与侯爷一间房,不就能腾出一间屋子了?”
“啪叽”一声,邢慕铮的筷箸掉在桌上。
第一百八十四章
众人的视线全都顺了过去,邢慕铮面无表情地缓缓拣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吃进嘴里慢慢咀嚼一番,后才在众人的注目中缓缓说道:“照夫人说的办,你们再挤挤腾出一间房来便是。”
除了不知所以的周姥姥,大伙面面相觑,他们偷瞄又开始淡然吃饭的钱娇娘和邢慕铮。两位主儿不是从不同床共枕的么,怎么今儿突然就要睡一屋了?
红绢被阿大自后头顶了顶,才如梦初醒道:“那我去将夫人的被褥拿到爷房里去。”
邢慕铮道:“不必,夫人的被褥给周姥姥用,我与她同用一床便是。”
众人又是一阵默然。钱娇娘夹菜的手停顿一瞬,点头道:“夜里冷了,给姥姥垫厚实些。”
周姥姥连忙摆手说不用,但主子都发话了,红绢自是按主子们的意思去准备了。阿大几乎蹦蹦跳跳地出去,叫碎儿晚上多准备些热水。碎儿不解,问他缘由,阿大神秘兮兮地眨眼,“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钱娇娘吃完饭还是没见着邢平淳,她亲自去他屋里,山楂却说是他睡着了。钱娇娘看了看紧闭的床帷,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她又去了周姥姥屋里,周姥姥毕竟年岁大了,今日发生了这么多事儿,老人家再支撑不住早早睡下了。
钱娇娘慢慢走回房中,一抬头见邢慕铮端坐在太师椅上,阿大在一旁似与他禀告些什么,他凝视着烛火讳莫如深。阿大见她进来便住了口,邢慕铮也看见了她,他站了起来,对阿大摆了摆手。阿大躬身退下,与钱娇娘行礼时哂了一口牙。原来在床边整理床铺的红绢与碎儿也行礼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邢慕铮与钱娇娘二人。钱娇娘扫见床铺上那一床被子,暗暗刮了刮指腹。
邢慕铮的黑眸直直注视着钱娇娘,钱娇娘迎上他的视线,唇角勾起一抹笑,“侯爷,你瞪着我作甚?”
邢慕铮闻言,默默往前跨一步,他那大长腿瞬间就将二人间的距离拉近,钱娇娘立在原处,仍微笑相对。邢慕铮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她,“……你果真要与我同睡一屋?”
钱娇娘点头,“这话是我自己提出来的,自是真的。”
“为甚?”邢慕铮低头,更加靠近钱娇娘。
钱娇娘笑容越发大,“这不是屋子不够么?”
“那便只是今日与我睡一屋?”
钱娇娘沉默,她侧身走了两步,挪了挪桌上的油灯,“若是侯爷不嫌弃,我以后就睡侯爷屋里罢。”
邢慕铮默然。
“侯爷不愿意?那我还是走罢。”钱娇娘扭头要走,立刻被邢慕铮抓了手腕,她扭回头,邢慕铮已不知何时贴近了她的身侧。烛火昏黄,映着他眼底难以言语的幽光。邢慕铮捏着她的手腕揉了揉,另一只大手抬上来贴在她的脖子上,拇指抵着她的下巴尖。
“……你得知道,你若真愿意与我同睡一床,我可就再忍不住了。”他本就想她想得心都炙热难耐,他原可以强行与她共处一室,但就是怕自己忍不住让她更加远离。可她如若自己送进他的怀里,他还能忍得住,他就不是男人。
钱娇娘轻声道:“侯爷昨儿与我说,要与我好好过日子。我想了许多,我……被侯爷感动了。那就照侯爷说的,咱们以后和丑儿,好好过日子罢。”
邢慕铮凝视着她久久,像是要将她看穿一般。钱娇娘没有避开,抬眸与他对视。半晌,邢慕铮放开钱娇娘,“夜深了,睡罢。”
钱娇娘点点头,她走到床边,伸手解自己的对襟夹棉袄,忽而男性修长的手指伸过来,为她轻解衣扣,钱娇娘垂眸,没有避开。邢慕铮呼吸的声音越发重了。钱娇娘脱得只剩里衣,她先钻进了被窝,将身子挪到床里。邢慕铮的被子很大很重,他的气息扑鼻而来。钱娇娘背对着床外,只听窸窸窣窣的声音知道是邢慕铮在解衣裳。不多时,烛火被灭。被角被灌进冷风,几乎是同时躺进一个火热坚硬的身躯,钱娇娘的后背几乎被灼伤。腰间搭上一条长有力的胳膊,她浑身紧绷,长手顺势而上,捏住了她的肩膀,另一手不轻不重地将她上侧的肩膀压下,同时炽热的吻压了下来。
钱娇娘没有回应,却也没有抗拒,任由邢慕铮的唇手四处作怪,她紧闭双眼,等待那一刻来临。
邢慕铮却缓缓停了下来,他再亲了钱娇娘的嘴唇一口,将她的衣裳拉回原处拢好。
钱娇娘喘息着缓缓地睁开了眼。昏暗中她看不清人脸的模样,只有一双眸子闪着隐隐光芒。忽而她被搂进一个灼热的胸膛,耳边听见幽幽叹息,“睡罢。”
钱娇娘心思复杂,她双手搭放在胸前,缓缓闭眼。邢慕铮分明已搂了她,还更贴近她挪了一挪,叫她的手贴在他的胸膛上,她的脚丫子挨上了他的腿。她的耳边是他呼吸的气息,全身都似被他包裹其中。
她从未与邢慕铮这样相拥而眠,便是在他们新婚的日子,邢慕铮办了那事后,便是各睡各的被子,虽然同在一床,却又似相隔很远。像这般手贴手脚贴脚还是头一遭。
这竟比方才的吻还要叫她心思浮躁。
忽而一只大掌在她背后轻轻拍起来。
钱娇娘身形微僵,邢慕铮拍得不重,竟有些似她哄丑儿睡觉似的。钱娇娘很想问他在干什么,又不敢问,只能装作熟睡的模样。
钱娇娘不想自己真在这一拍一拍中缓缓睡去。
隔日醒来,邢慕铮已经不在了。钱娇娘摸摸身旁的位置,尚有一点余温。纤细的手指在床面上摩挲,邢慕铮的气息在这床间萦绕。钱娇娘微阖眼皮。她原以为自己昨儿不能睡得好,谁知竟睡得比平时还要舒坦。大抵是他身上太暖和了。
起床吃了早饭,大队人马再次起程。因着有一位老人家在车上,马车驾得更慢些。钱娇娘陪着周姥姥坐在车内,让人去把一大早不见人影的邢平淳寻来,但是过了好半晌也不见人,钱娇娘摔了帘子,“邢平淳是消失了么,还是不要我这老娘了!”
邢平淳原就故意走在马车后头不叫钱娇娘看见他,一听这话忙策马上来,“娘呀,我在这儿哩!”
“你给我进来。”
邢平淳嬉皮笑脸,“我可不坐马车,膈得我屁股墩疼,我约了王勇叔与他比赛,你就别管我了,与周姥姥好好坐着啊!”说罢他一甩鞭子,又溜得不见踪影。
钱娇娘气得够呛,午间时在一破庙暂歇,生火的生火,作饭的作饭。邢平淳又跟着王勇去附近林子里打野味,他在前头打探“敌情”,发现了一头狐狸,喜得低声直叫,“叔,叔,有狐狸!”
“狐狸肉酸,不好吃。”熟悉的女声自后传来,邢平淳一转头,只见钱娇娘靠在一棵树边看见他。他忙直起了腰身,叫了一声“娘”。“娘,王勇叔呢?”
“我叫他先回去了。”
“啊?那我也去找他。”邢平淳见状又要跑,被钱娇娘提溜着脖子捞了回来。她狠掐他的后颈肉一把。
“唉,唉,娘,疼,疼!”邢平淳挤眉弄眼地求饶。
“就得叫你知道疼,你现在翅膀硬了,连娘也不理了是不?”
“没有,没有,我哪能啊!”
“那你成天到晚的不见人,娘才回来你也不理会,你是不是不想娘回来?”
邢平淳急道:“我怎会不想娘回来!是娘自己不想回来!”说罢,邢平淳的脑袋瓜子垂了下去,就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钱娇娘松开邢平淳,“我哪里不想回来?我不是自愿与你回来的么?”
邢平淳道:“娘,你就别再骗我了。我都想明白了!你早知道我爹是故意让我去寻你的,如果我不去寻你,他就找不着你,他找不着你,你也不会回来!是我上了当,如果我能忍住不去找你,你就……”
都是他的错!是他太没用,这么大了还离不开娘,让娘不能自在地走。豆大的泪珠子掉进泥土里,邢平淳站在原处抖着肩膀呜呜地哭。他自看见邢慕铮等在门外,就知道爹娘都已预料到这个结局,只有他傻傻地以为是娘自愿回来的。邢平淳越想越无地自容,他没脸见娘!
钱娇娘凝视邢平淳的眼神放柔,她轻叹一声,戳了戳他的额头,“你这天天的想些什么东西,我若不想回来,大有十种八种法子从周姥姥的屋子里不声不响地走,我的确是看你这娃儿太乖了,娘原就舍不得,并且呀,娘悄悄儿跟你说,你可别告诉你爹。”
邢平淳捂着额头,红着鼻头看向娘亲。
钱娇娘轻笑道:“娘呀,其实也舍不得你爹,我虽原是恼他,但他终究是我的丈夫,你的亲爹,我只是心里头憋着一口气,发出来也就好了。我原就想了,如果你与你爹找着我了,我就回来,大家都忘了先前的事,好好地过日子。”
邢平淳眨眨眼,讷讷问:“真的?”
钱娇娘点头,“当然是真的,昨儿我与你爹睡在一屋里了,你还不知道罢?”
邢平淳傻傻地摇摇头,爹娘同睡一屋子了?就像寻常夫妻那样儿?
钱娇娘没好气地又戳戳邢平淳,“大人的事儿小娃儿别操心,你以为你多大张脸,天底下都是你的对错?”
邢平淳缓缓开始傻笑,他蹦得几乎有三尺高,跳进钱娇娘的怀里,“娘,娘,咱们都好好的,以后我一定孝顺你!我要当天下第一的孝子!”
钱娇娘哎哟一声,笑着将他搂进怀里。
不必以后,他现在就是天下第一的孝顺儿子。她怎么能忍心抛下这样的好儿子!若伤了他的心,她怎配为娘?罢了,罢了,好歹她能看着丑儿长大成家立业,这便也就足够了。她不再奢望什么了。
钱娇娘眼中流闪着复杂的光芒,她亲了亲邢平淳的脑袋。
藏在不远处大树后的邢慕铮,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第一百八十五章
这两日都恹恹儿的邢平淳中午饱饱吃了一顿,下午精神头十足,骑着自己的小黑马儿神气得不行。
钱娇娘一直在马车上陪周姥姥,怕她一人远离家乡惶恐不安。周姥姥虽有些犹豫,但她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她支支吾吾地与钱娇娘说了。原来她的孙女周翠莲就嫁在他们即将抵达的江县,自她嫁来后周姥姥就再没见过她了,也不知孙女儿过得好不好。一路上她快将这个孙女儿夸出朵花来,说她干活俐索,样样能干,又能说会道,快言快语,谁讨了她做老婆就是那家的福气。钱娇娘答应她陪她去看一看,周姥姥顿时高兴得像个小娃儿。
宵禁前一队人马抵达了江县,一进江县周姥姥就伸着脖子往外瞅,好似在路上就能看见自己孙女儿似的。只是夜色已深,她也知去亲家家里也得要明儿才成。
夜里在客栈打尖,吃了晚饭,钱娇娘这才得了空儿去看望赵瑶茜。比起在永安见的赵小姐,现下的她瘦弱了许多,想来前儿的确生了场大病。只是她宁愿病着也不愿耽搁行程,看来是个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的倔强女子。钱娇娘道:“我先前事情繁多,竟连赵小姐跟我们一路的也不知道,否则也不能叫娇客生了病,侯爷虽好,但他终究是个大粗汉子,你有事儿不与他讲,他是不会知道的。若是你有些话儿不方便与他讲,告诉我也是一样的。”
赵瑶茜道:“夫人若不嫌弃,唤我瑶茜便成,瑶茜先谢过夫人了,只是厚颜请侯爷与夫人替我摆脱困境,大恩大德不知怎么感谢才好,又岂敢再劳烦侯爷夫人?”
钱娇娘笑道:“这话就见外了,既是一路人,便是一家人,互相照顾是应该的。瞧你这两天瘦的,明儿多吃些补补。夜里冷不冷,可要添被褥?带的衣裳够不够?”
“够了够了,都够用的。夫人不必为我费心。”赵瑶茜起身行了一礼。
钱娇娘摆手,也站了起来,“你怎么这般客气,那行罢,你要是有什么缺的再跟我讲,烟萝你上回也见过,若是找不着我,你跟她讲也是一样的。”
赵瑶茜再次躬身道谢,钱娇娘笑笑说回,赵瑶茜忙送客,直到送至门外,钱娇娘走了,赵瑶茜的丫头才道:“小姐,侯夫人这一路人一家人的意思,是不是就是暗示你进侯门的意思?”
赵瑶茜摇头,回来叫丫头吹烛睡下,躺在床上沉思半晌。
钱娇娘回了天字一号房,红绢和碎儿正换下客栈的被褥,邢慕铮坐在桌前看书,见她回来放下书册,“你去哪了?”
明知故问。钱娇娘笑笑,“我去看了看赵小姐。”
邢慕铮的确是明知故问,他就想找个话儿。“你去看她做甚?”
“跟咱们一道走自是客人,我去看看她病好了么,别怠慢了贵客。”
邢慕铮听了她的“咱们”,眉宇间柔和下来,语气也放柔了,“嗯,你作主。”他顿一顿,又道,“当务之急,是替她物色一个婆家,最好是王勇阿大。”
钱娇娘注视他似笑非笑,不再言语,拿来自己的绣篮,在他对面坐下,“侯爷先睡罢,我纳了这个鞋底儿再睡。”
“给谁的?”邢慕铮问。
钱娇娘抬眸看他一眼,“给丑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