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过插钗之礼,一桩婚事才算真正说定。日后若有一方反悔,另一方是可以凭借信物告到衙门去求公道的。
“明日就插钗了?”
这桩婚事进行的比裴舜钦预想的快得多,他合上盒子,嘲讽一笑。
张氏对儿子抗拒的态度颇是不满,她敛起脸上的笑意,敲打道:“迟一些早一些又有什么差别?横竖乔姑娘是要成为你妻子的。”
裴舜钦自觉对此事已经逆来顺受,“妻子”二字仍是冷不防地刺痛了他的心。他向后往软枕上一靠,漫不经心道:“我答应了会娶她,就会娶她,您不必担心。”
裴舜钦这个态度怎么可能让张氏不担心?
她认真对裴舜钦说:“你别忘了,日后乔姑娘嫁进来,她是你的妻子,你是她的丈夫。你就打算这么做人丈夫吗?”
“我本来就不想做她丈夫!”裴舜钦不忿想着,几欲将这话脱口而出。他忍了几忍,还是将话憋了回去,只是冷着脸道:“我知道了。”
插钗之时,女子要赠未来夫婿巧作之物,乔景依礼绣好了一只香囊,上面的图案不是平常的燕子鸳鸯,而是一只活灵活现的蝈蝈儿。
问夏访秋忙着准备明天出门要用的东西,乔景将挑选晒好的花瓣研细,用细纱笼好装进香囊,再仔细缝合。
乔景针针细致,访秋看在眼里,笑着向问夏努了努嘴。问夏性子活泼,便向乔景笑道:“小姐,你这香囊绣得这么好,明天姑爷一定喜欢。”
乔景不妨两个丫头在注意自己,慌忙将香囊塞进袖子,红着脸叱道:“丫头多嘴!”
访秋问夏对视一眼,同时轻快地笑了起来。
乔景将手伸进袖里抚摸柔软的香囊,想到明日就要和裴舜钦正式见面,心跳不由渐渐变快。
裴舜钦会喜欢她吗?她忐忑地想。
她已经想好了,如果明天裴舜钦问她为什么要在香囊上绣蝈蝈儿,她就问他还记不记得在白府遇到的那个小姑娘。
乔景走到梳妆台前,看了会儿镜子里的自己,忽然转头问访秋道:“访秋,我还算好看吗?”
访秋一怔,随即脸上浮起了抹温柔的笑意。
“好看极了。”她回答。
乔景微微一笑,似是如释重负。
问夏得意道:“我们小姐可是京城公认的美人儿,裴家公子能娶到小姐,那是他十世修来的福气。”
乔景羞涩一笑,两颊轻染红云,更显娇艳动人。
乔景有很多话想对裴舜钦说,也想听裴舜钦说许多话。她一想到日后还有无数的时间可以和裴舜钦相处,就觉得上天对她着实偏爱,让她在近乎无路可退的时候得到了圆满。
夜深,裴府人声偃息,宅院静悄,裴舜钦安安稳稳躺在床上,听到墙外传来的三更梆子声,轮着手指默默盘算了一会儿。
夜凉如水,银亮的月光透光曲折的窗棂斑驳地洒到他脸上,衬得他白皙俊俏的一张脸平白生出了几分静魅。
裴舜钦睁开眼,枕着手臂定定看了会儿天花板,眼神倏忽变得坚定。他弯下身,从榻下勾出早已收拾稳妥的行李,随即像条鱼一样利落轻巧地从窗户钻了出去。
从看守松散的裴家逃跑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裴舜钦避开巡逻的家丁,溜到后院一处竹影浓稠的角落,垒起几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从容不迫地翻过了院墙。
裴家后面有一个满是竹子的小丘,裴舜钦站在坡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裴由简已经吹熄了蜡烛的卧室,安静地扬唇一笑,即便转身离去。
☆、第八章
裴舜钦在家里关了许久,今夜陡然得了自由,只觉心情分外爽朗。他晃荡着走向城门,打算先找家旅店落脚,明天等天一亮就出城。
靠近城门的地方灯火寥落,裴舜钦哼着小曲儿走在路上,快活得像逃出了笼子的鸟儿。
“你要去哪儿?”
弥漫的夜雾里飘出句语气熟悉的戏谑,裴舜钦心里一咯噔,立时慌张地扭头向四周张望。
“出息了啊,还晓得离家出走了。”
一个高大挺拔的青年从裴舜钦斜前方的树影里缓缓走出,英朗的脸上还带着调侃的微笑。
裴舜先长得和裴舜钦很像,气质性格却决然不同。
“大哥……”
裴舜钦底气不足地喊声裴舜先,手心沁出了层冷汗。
在裴舜钦心中,裴舜先就是一个一辈子都不会出错的人,他是裴由简人生的败笔,大哥则是裴由简的骄傲。
裴舜钦不知所措地摩挲一下后颈,讪讪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那不如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我明天该和乔姑娘见面的好弟弟,现在不在府中,而是在这儿?”裴舜先眼中笑意不减,明知故问。
裴舜钦无话可说,垂头丧气地低下了头。
“外边冷,你我进去说话。”
裴舜先无意给弟弟难堪,他指指数丈外的酒馆,示意裴舜钦跟上。裴舜钦见裴舜先已守株待兔多时,更觉沮丧。
进到厢房,小二送来壶温酒,便退出去留二兄弟自己说话。裴舜钦倒杯满酒一饮而尽,苦闷道:“我不想娶乔景。”
“但你答应了要娶她。”
“那是权宜之计!”裴舜钦抓着头发烦躁地反驳。
事情到这一步,已容不得裴舜钦这样任性。全城都晓得他和乔姑娘的婚事,他这时候逃跑,无疑会将乔家姑娘推到风口浪尖。
裴舜先皱眉摇头,“阿钦,你若不答应,就应该咬死了不答应。”
他一走了之,让一个弱女子去承受悠悠众口,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我现在跑,总比插钗之礼行定之后跑要好。大家都晓得我是个混球,我走之后,他们无外乎多骂我两句果真是个混球。我连那姓乔的长什么样都不晓得,盲婚哑嫁,我是受不了的!”
裴舜钦完全没顾虑乔姑娘的处境,裴舜先甚是失望。
“你觉得这应该是出尔反尔的理由吗?”
他一沉脸,裴舜钦登时不敢再胡说八道。
裴由简忙于公务,对兄弟俩疏于管教,裴舜先身为长兄对弟弟事事关心,所以相比起父亲,裴舜钦更害怕的其实是他的责骂。
“大哥,你不能因为自己娶到了心上人,这时候就帮着家里人逼我娶乔小姐。如果我们兄弟反过来,今日是你未婚配,乔老看中的是你,你会乖乖听话做他的孙女婿吗?”
裴舜钦不服气地重重一哼,“我才不信呢!”
当年他哥为了娶到他大嫂,闹得京城满城风雨。现在他娇妻麟儿别无所求,就开始帮着父亲逼迫他,这不能够吧?
裴舜先不妨弟弟旧事重提,一时有几分尴尬。
他摆手将话题重新带回来,“那和这事儿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裴舜钦豁出去了,干脆一说到底。
“你用尽一切手段想娶心上人,我也想啊!凭什么你能娶到你想娶的姑娘,我就要被爹安排去娶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姑娘?!”
“等等!你小子有心上人了?”裴舜先急忙打断弟弟。
裴舜钦对婚事反应如此激烈,现在又这么急着跑,怕不是在外面惹出了什么风流债?风月牵扯最是难缠,要是牵连进另一个女子,事情可会棘手不少。
裴舜钦哪里会想到他大哥在想这些?
“没有啊。”他大大咧咧地否认。
裴舜先一声嗤笑,放下了心。
“那你想这么多有的没的?”
裴舜钦自信满满地一挺胸:“但我迟早会有的!”
裴舜先顿时哭笑不得。
“大哥,你就让我走吧!你晓得的,我这桩婚事完全就是个买卖。那时家中的情况你也清楚,你说那乔小姐得有什么毛病,才会让乔太师上赶着又是帮忙又是嫁孙女儿!”
“慎言!”
裴舜钦这话说得太难听了些,裴舜先喝断裴舜钦,瞪了弟弟一眼。裴舜钦识趣噤声,但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裴舜先从袖里取出一封信,推到弟弟跟前,道:“你拿着这封信,先去青崖书院读两年书。”
“哥!”裴舜钦不妨裴舜先突然松口,激动得大叫一声。
裴舜先面露无奈之色,马上将弟弟翘起来的尾巴摁了下去,“是要你去读书,不是要你去胡闹。”
成亲是难事,念书一样也是件难事,裴舜钦喜悦之情冷却了三分。
“要么读书,要么成亲。你要是不乐意,不如还是跟我回家?”裴舜钦一边说一遍将荐书在裴舜钦面前晃去晃去,裴舜钦怕他反悔,连忙一把抢过荐书往怀里塞好。
只要不让他和姓乔的成亲,要他做什么都可以。
横竖一出宣城门,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谁也管不了他了。
“你身上揣的银票一张也兑不出钱,我劝你别想些有的没的。”裴舜先轻轻一笑,一语戳破了弟弟心里打的小算盘。
他从怀中取出个钱袋,从容往裴舜钦那边一推:“二十两,够你舒舒服服到书院了。束脩你不必操心,辛先生会照顾好你的饮食起居,你只管好好读书。”
今晚裴舜先准备周全的一切,只让裴舜钦觉得自己是瓮中捉鳖一词里的那只鳖。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哥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裴舜先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看到月影西斜,夜色渐浅,便转身向裴舜钦道:“天快亮了,爹不知道你要走,你得准备准备出城了。”
裴舜钦大吃一惊,“爹不知道我要走,那荐信是怎么来的?”
裴舜先只觉弟弟这话问得好笑。
“你说呢?”他反问。
裴舜钦眼睛一转,反应过来了。
啊,是他娘。
他姥爷作为中原一带有名的富户,曾经帮助过出身贫家的辛九山上京赴考,辛九山金榜题名后不忘旧恩,始终与张家人保持着来往。
青崖书院收受学生十分严格,裴舜钦这等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如果不是为着他娘的情分,是绝对进不去书院的。
爹知道了实情定然会大发雷霆,裴舜钦良心发现,担忧道:“那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裴舜先不以为意地一耸肩,“家里有娘顶着,爹横竖就骂我一顿出出气。你走你的,不必担心我们。”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个道理裴舜钦懂,难道其他人就不懂?但当时情势紧急,乔用之在伸出援手的同时提出婚事,裴由简根本没得选择。
裴舜先不是无情之人,裴舜钦为了摆脱婚事在家里作天作地,他和张氏明面上不敢反抗,却一直在暗地里筹划。
他们本想等插簪之礼行定后,找个理由将裴舜钦送走,再想办法退掉这门婚事,却没想到裴舜钦这般按捺不住,会选择连夜逃走。
天越来越亮,外间响起沉闷厚重的嘎吱声,裴舜先走到房间门口,催促弟弟道:“城门开了,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