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元白压低嗓音,伸手挑开帘子,逡巡过确认安全后,禁不住吁了口气,“跟踪你的人已经走了。”
陈怀柔沿着挑开的那条缝瞥了眼,的确已经看不见那鬼祟的人影。
“皇上要确保你们姐弟二人不知内情,不留祸患。”江元白放下帘子,正襟危坐,“对于陈旌,他没有证据,便只能猜疑。而对于可能出现的司徒宏,他必然怀了十二分的戒备,他不会放任任何哪怕只有万分之一可能的危机出现,去搅乱他精心筹划的大局,他必须让国公和夫人死在知情前。
哪怕,只是可能知情。”
建元帝在怕什么,怕到不顾往昔情分,紧急灭口?!
难道是..车子压到了石头,猛然颠起,陈怀柔本就伤心恸哭浑身虚弱,此时便坐立不稳朝着桌案上的茶盏扑了过去。
就在这时,江元白眼疾手快,以手覆在茶盏上,陈怀柔的胳膊压着他的手臂,那盏茶咣当落地,茶水洒了出来。
陈怀柔偏过脸,恰好看到他被烫到通红的手背,一直延伸到掌心。
他缩回手,藏进袖中,面上的不适一闪而过。
“拿来我看看。”陈怀柔反手摸向腰间,取了白玉瓶,握在掌中,江元白不动,淡声道,“无妨。”
陈怀柔不愿欠人人情,道了声得罪,便握着他的手腕一把扥了过来。
“是什么?”江元白看到冰蜜丸,微微蹙眉,摊开的手背虚覆在案上,眼睛却一直盯着被她捻开的丸药。
“放心,都是好药材,没有毒。”陈怀柔没抬头,将冰蜜丸捻开后,均匀涂抹在他红皮处。
她的脖颈光洁似玉,柔软的发丝贴着耳朵藏在衣领间,若隐若现。
江元白回过神,脸上有些泛热。
“你随身带着药作甚?”
“保命。”陈怀柔言简意赅,话音刚落,正好涂完伤处,她将剩余的半颗捏在指间,举到江元白面前,“我出生胎里带毒,爹娘寻遍天下名医,为我制了冰蜜丸,以供身子不适时服用。
里面都是些滋补的药材,大都以清热解毒为主,有几味是生肌止痛的。”
“没听你提过。”江元白收回手,灼热的手背的确比方才变得舒适许多,凉凉的,像覆了一层冰膜。
“同你说这些作甚,你我又不是如何亲密的关系。”陈怀柔不以为意,外面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江元白压低嗓音,冲着她耳畔小声道,“下车的时候,你最好还是昏厥的状态。”
明白,偌大的京城,眼线随处可见。
陈怀柔嗯了声,又道,“劳烦你了。”
江元白一愣,便见她两眼一闭,乖巧的横卧到他怀里,一动不动。
建元帝和太后为显皇室仁慈博爱,对沛国公府极尽厚待,不仅仅命礼部主管了丧葬事宜,便是沛国公重新选址,也都交由礼部全权处理。
短短两日,礼部的官员已然选了三处府邸,一同连并地契送到了江府。
彼时江元白正陪在陈怀柔身侧,与陈睢一起为国公夫妇守灵。
棺椁中的尸体,烧的面目全非,爹爹年轻时小指骨断过,未燃透的尸首被人翻查过,黏连的衣裳有拖拽的痕迹,尸体的小指骨同样断过。
陈怀柔与陈睢已经三日没有进食,枯槁的形态将两人悲痛的心情宣泄的一览无余。
“阿柔,我们必须找个借口早些离京,不能等到停灵七日。”江元白附在她耳边,状若无意的直起身子,以极低的声音商量。
“我正想与你提,守灵的这三日,我觉得皇上心怀叵测,他像是铺了一张大网,等人自投罗网,他既想试探哥哥是否还活着,又或者想看看,司徒宏是否会为了爹娘铤而走险。
七天,足够他们潜回京城。”陈怀头唇角发干,略显苍白的面上浮起细密的汗珠,原本细腻的腮颊因着失了水分,变得黯淡无光。
她早就发现了墙头偶尔冒出的暗卫,亦会在院中看到那些随时投来巡视目光的奇怪人影。
“我外祖父浴血杀敌,到头来却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皇上怕他功高盖主,便秘密将他毒杀,被发现后竟然将所有脏水泼到司徒爷爷身上,甚至不惜屠了司徒满门。
这样的帝王,根本不配得到臣子的忠心,百姓的拥戴。”
陈怀柔面不改色,每一个都像从牙缝间磨咬出来,带着满腔恨意。
此番若不是爹娘早早洞察了建元帝的意图,又怎能在大火中顺利遁逃,恐怕早就挫骨扬灰,含冤受死了。
他怕爹娘知道他忌惮外祖父势力,故而秘密毒杀的真相。
怕他伪善的仁慈一旦被揭穿,将会遭到众臣的反叛,百姓的唾弃。
难怪,自外祖父之后,本朝不再设立大将军一职,即便是有,也仅在战时临时受封,战毕即除。
帝王心,残酷且阴狠毒辣。
“他是不配。”有人来悼念,江元白将身子挺直,面色端庄的与陈怀柔冲其回礼。
“可江山是陈家的,一代代的传承,即便建元帝冤杀错杀,将来他的儿子还是会继承皇位,还是会把他奉为贤明,供万世景仰。”
“那就改朝换代。”
陈怀柔福礼的同时,眉眼低垂,声音清冷。
江元白身躯一震,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捏着,又缓缓松开。
改朝换代?
这天底下还能有谁可坐天子之位。
陈怀柔端直了肩膀,侧过脸,冲他怪怪的笑了笑,江元白一时不解,饶他聪颖敏智,竟不能猜透那一个笑的含义。
“江大人,你选的那个人,也许也是错的...”
....
回味着这句话的时候,一行人已经重新出发,从官道过水路,飘了两天一夜。
因在丧期,官船的布置十分素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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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向太后递了帖子,言伤心过度,不想触景生情,便在三日后让棺椁入土为安。
礼部安排的人,亦跟着休了四日的假期。
陈怀柔拢了拢外罩的披风,迎着清薄的雾气,官船好似一尾游鱼,慢慢荡过芦苇丛,望见了云雾中透出微光的日头。
江元白立在她身边,一语不发。
“有人跟来了吗?”陈怀柔问着,眼睛顺势扫了一圈,平静无澜的水面上,偶尔出现阵阵涟漪,是芦苇弯下软腰撩动的春意。
“谨言慎行,皇上虽没有疑心你跟陈睢,到底对司徒宏的死心怀顾虑。沿途必然设了重重暗卫,只待司徒宏沉不住气,自动现身。”
“江元白,你去西南任节度使,其实也在计划之中吧。”陈怀柔侧过脸,以手撑着左颊,殷红的唇,凝着淡淡的雾气,潋滟勾人。
“人总要有些用,才能活着,才能被利用。”
江元白唇角拎起,俊美的面上挂着若有似无的浅笑,身后传来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他回过头,神色忽然一变,几乎在刹那间,陈怀柔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滔滔江水声,仿佛戛然而止。
她看见那个人,弯腰从舱里走出,眉目英挺的脸上,是熟悉且温暖的注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来晚了。
明天还是双更双更啊!
第44章
水流潺潺, 薄雾掩映下的光影,乌白疏离。
陈怀柔微抬下颌,与对面之人彼此注视许久, 她的唇微微颤抖, 眼眶一热,在泪珠滚落前, 她仰起脸来,压下那股酸涩,再回看时, 那人已经走到她跟前。
他伸手,落在她耳边, 陈怀柔咽下喉间的哽塞,长睫一眨, 那人叹了口气,将手贴着她的后脑按到自己胸口。
“小柔,别哭。”
他的心跳近在咫尺,旺盛而又勃发。
长时间的风吹日晒,将那张儒雅的脸改成精健俊朗的刚毅, 拇指肚上的伤疤,慢慢滑过陈怀柔的脸颊,顿在耳边。
江元白的心跳骤然停滞, 一瞬间仿佛失了血流, 他的视线落在两人相接的位置, 双手捏成拳头。
“是哥哥不好,让小柔受委屈了。”陈旌的手贴在她柔软的发梢,轻轻一捋,鼻息间尽是她的香气。
“你不是不好, 简直是太不好了。”陈怀柔在他身上蹭了蹭鼻涕,红着腮颊离开他的怀抱,雾盈盈的眼中还挂着水珠,眉眼却是往上翘起。
“十几年的兄妹情,父母恩,你说舍便舍了。南伐之前,你明明说好,会回来,完好无损的回来,可你食言了,哥,我很生气,陈睢也很生气。”
正说着,陈睢抱着胳膊从船舱走出,捏了捏鼻子,眼睛亦是红的。
“姐说的对,你得想法子补偿我们。”陈睢走到跟前,陈旌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瞥向他腰间的匕首,禁不住笑道,“三郎的功夫练得如何了?”
陈睢嘴一撇,摸着后脑勺避道,“你怎么跟娘一样,几句话就要我去练功,我会几招能傍身便可,总不能像你一样,两眼一闭投了军,我吃不了苦,还是做纨绔好。”
“进舱说吧。”江元白愈发觉得喘不过气,他不动声色的站在三人之间,将陈旌与陈怀柔隔开一些。
“外头人多眼杂,舱内隐蔽且通风,你们兄妹之间有什么话,也好坐下细聊。”他诧异陈旌的到来,同时也知道在情理之中。
国公府遭了大难,于情于理哪怕涉险他都得来。
只是没想到他会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船上。
上好的杭白菊,一朵朵的宛若盛开,茶汤澄黄。
江元白抬眼打量着陈旌,他风尘仆仆,满面沧桑,想必一路没有停歇,快马加水道决绝而来,他眉眼温和,却不似最初见到的那般书生气,此时的陈旌,浑身上下都是一种强硬的男子气概。
江元白将茶盏推到两人面前,轻抿薄唇,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陈旌认得他,不只是认得,当年陈怀柔大张旗鼓向他表露欢喜的情形历历在目,他咬着后槽牙,勉强挤出一个笑来。
“江大人,气宇更胜从前。”
陈睢看着两人皮笑肉不笑的彼此凝视,仿佛有火花迸溅,他嘿嘿笑着,斜斜靠向陈怀柔,耳语道,“姐,像不像情敌见面。”
“别胡说,找打吧你。”陈怀柔朝他脑袋狠狠弹了个崩。
陈睢哎吆一声,对面两人齐齐朝他看来。
“三郎,”陈旌唤他,陈睢啊了声,捂着脑袋可怜兮兮的看向陈旌,“你别欺负小柔。”
他欺负她!
没天理了!太没天理了!
他能欺负的了她吗,她一根手指头就能把自己戳死,陈睢冤枉。
“还是哥最讲道理。”陈怀柔瞪了眼陈睢,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以示疼爱。
江元白置身事外,风轻云淡的看着他们三人熟稔的调侃,他低眉,咳了声,眉心慢慢锁了起来。
晌午过后,三人从舱内走出,密聊了两个时辰,且是把江元白排斥在外的,这让他多少有些不痛快,眼下细雨绵绵,江面浮起浓厚的水雾,船头破开平静,往下游驶去。
陈怀柔轻快的走来,陈旌跟在身后,将她的兜帽覆在头上,陈怀柔侧脸笑着,江元白的手紧紧抠着船栏,背过身,依旧看着四周如画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