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真是闹了玩笑。
回屋后,贺玉姝忽然松开裴云祁牵着自己的手,跑到里屋去。
推开窗看外自己当汤药藏匿的那盆绿植,此时空空如也,早已没了踪影。
贺玉姝转过身看后面的红玉,一天到晚跟在自己身边的也只有她了,自己喝药三番几次支开她,除了她发觉去告密还能有谁。
当即贺玉姝沉下脸,有些不悦地看着红玉,欲言又止后终是撇了撇嘴。
红玉机灵,慌慌跪下解释:“夫人,不是婢子。”她跪着往前挪了两步,急着说,“是国公爷吩咐婢子,夫人喝药时要如何皆听夫人的。所以婢子……”
贺玉姝愣住,裴云祁?那岂不是他早就知道了?
也是,他精明多谋,自己这个小把戏怎么骗得了他呢。红玉一直垂着脑袋,贺玉姝才挥手,闷闷着,“你起罢,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郁闷走出去,正巧此时那人进来,两人撞在一起。
贺玉姝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甩袖赌气坐在旁侧椅子上,双手搭在膝盖上,低首看着膝上衣裙的刺金绣花:“你明明早就知道了,还瞧着我做了几天戏。”
裴云祁长身挺立,迈步走进,一本正经装傻:“夫人莫气,我也没想到凇王会将此事说出来。莫气。”
弯腰立在她面前,捏了捏她赌气小脸,柔滑细腻,却没有小时那般肉乎乎的感觉。
这声夫人唤得顺口,贺玉姝没反应过来,他话越是温柔,又想到凇王今日那番得意作为,越发负气,起来嗔他:“都怪你,明知我不喜欢,还偏要我喝什么药。这下我……”
看看,明明是做错事儿的人,这会子来倒打一耙。偏是被打的人心甘情愿得揽下。
话哽住,原先椅子易主。贺玉姝俨然落在新主人怀中。
裴云祁眼角笑意漾起,细纹浅浅,掌心捧着她脸颊,指腹摩挲滑腻肌肤,“是我的错,我的错,姝儿可别哭,待会儿我们回贺家去贺二叔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回贺家?”
贺玉姝一愣,屏住气息,眼底晶莹澄澈,很快撇眉:“待会儿就走?我不要,我不去。”
说着回贺家,她脸上一点喜悦都没有,甚者有些许不喜。
烦恼一下子消散,看着他一派悠闲自在。猛得扑在他身上,与他商量着:“云祁哥哥,我可以不回去吗?”
一声云祁哥哥,轻轻软软的声音在四周散开,慢慢侵蚀他心里,扎根发芽。
裴云祁一手肘半撑着,坐好后掌心揽着细腰,眸底深邃。
“姝儿,再唤我一声。”
前几日还是急得咬人小兔,现在可算是好些了。
她讨价还价,歪着头:“我再叫一声也可以,我们不去贺家可好?”
他道,“怎么,上次不是说新妇子就是要回门着婚事才算圆满吗?”
贺玉姝咬了咬唇,心中思忖半晌,一直盯着他高挺鼻梁,索性整个身子压下去,一股儿脑将心头话说出来:“上次我想回去,是因为我不知道兄长消息,便想从贺府再跑出去。可如今我也不用到处打探消息,你告诉我兄长安好,我便信你半年。那府里的人根本就不在意我,我也不屑回去。所以等兄长回来了,我们再回去看他,这样也算是婚事完成了。”
“裴云祁,我现在是信你的。”贺玉姝拍了拍他脸。二人气息近近,毫无防备的,她泠澈眸子对上他,没有夹杂一丝谎言。
丫鬟守在外间,里屋两个人一起窝在梨花黄木宽大圈椅上,裴云祁惯是个会享受的,几次被他这样带着,贺玉姝奈何不得,不过久而倒觉得裴云祁倒是个不错的软乎乎靠垫。
带着温热的玉镯划过脸侧,裴云祁听上面的人道:“裴云祁,你说好不好。你说行的话,下次我还给你酥糖吃。”
裴云祁耐心扣着细腕,触之柔嫩,捞在唇边轻轻落下一吻,“我们且先回去一遭,姝儿是贺家金贵的嫡小姐。不怕,依礼我们该回去看看………”
贺玉姝眼中光亮渐渐暗淡,贺家没一个值得留恋想要她回去的人,即使有,也与好多年前死了。
好说不听,她所幸耍赖,脑袋闷在他脖颈,打断他的话:“不行不行,我困了。就是不想回去。”
这撒娇,惹得裴云祁好笑而后又是欣慰。这小姑娘自小是个窝里横的性子,有人惯着,她便是肆无忌惮。
既如此,他甘之如饴惯着吧。
这些日子,好歹顺着她,抚平了些逆毛,轻轻拍她后背,“那先睡会儿吧,时辰还早。”
脑袋又抬起,她道,“裴云祁,你为何还要对我好?”
贺府。
主院寂静如水,丫鬟素知阻了大人派来的嬷嬷,为难道,“李嬷嬷,前儿夜深夫人着了凉,在屋里将息还不见好,恐将病气渡给了新人,你还是……”
李嬷嬷活了五十载,是贺府里的老人,也知家主与夫人关系不和,秉着尊敬,老脸干练好无表情:“素知姑娘,我也只是个传话的。你与夫人一说,让三小姐来与不来且回个话来,老奴也好去交差啊。”
素知也是为难,迟疑一晌,往后退步让了位置,“那嬷嬷你随我来吧。”
李嬷嬷脸上才有了表情,颔首,是个知趣的丫头。
走进去,屋里光黯。看着榻上病绵绵、面色苍白的妇人。李嬷嬷压底声音斟酌开口,“夫人,沈国公昨儿传了消息,三小姐今日回府。此时人在花厅,大人知您身子不适,便让三小姐来看看你,也算了尽了家礼。”
榻上妇人睁眼,目光犀利,一口气未提上来,趴在床边剧烈咳嗽,用手帕捂着嘴,喘息一会儿虚虚开口:“又不是我女儿,她回府与我何干,又为何来看我。告诉贺越勘,除非我死了,也不让那丫头来看我。”
李嬷嬷眉眼不动,屈膝弯背,耐心说道:“夫人,大人说您好歹也是一家主母,当年那些事过去了大人也没拉下脸纠缠。你也是个长辈,将气洒在小辈身上十几年了,且如今人都嫁出去了,也该消气了。且您娘家兄弟升迁调案一事,也许是三姑爷在里帮衬调理,您这……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啊。”
理清事情,贺张氏不语,气势俨然没了方才嚣张。她虽缠绵病榻多年,也不是个傻的。
当贺玉姝急促不安站在陌生屋里。
看着那金丝春风蝴蝶屏风,鼻息屋内尽是药气,闻得人胸闷。
她也不敢四下打量,一道孱弱气息冷道,“怎的,见了长辈也不行礼了?”
贺张氏瞥了屏风后的亭亭玉立的身影,哼了声。
畏首畏尾,自小就不讨喜的孩子。
贺玉姝回过神赶紧行礼,小声唤,“婶婶安好,姝儿今日来看看您。”
屏风后榻上人影动了动,贺玉姝也是看不真切。
听说是叔婶十七年前滑胎,身子便一直不好,卧床养病。可也不知为何她看不惯自己,甚至厌烦自己。几乎每次想见便奚落自己。
左不过又是被训了几句,贺玉姝也习惯了,左耳进右耳出罢了不理她。
出了院子,贺玉姝低头悄悄大呼了口气,便想着加快脚步去前厅找裴云祁,“三小姐,大公子在前头。”
裴云祁真是讨厌,今儿清早便是不顺。又突然说回贺府,这不,来贺府找膈应的。
第11章
应声抬头,瞧见一个玄色衣衫背影,负手而立。
贺家大公子贺怀卢,是二叔的独子,自小被二叔养在天山书院。拜里头一位老先生为师,只逢年过节才回来一趟。
大公子不是二叔婶嫡子。
是二叔婶未进贺府时,二叔房里的婢妾所生。许是这原故,被大家说自小聪颖的大公子并不未嫡母所喜。
阳光斜过亭角来刺得眼痛,贺玉姝眯了眯眼,不知是她看错了,那背影有道不明的寂寥落寞。
父亲在世时,二叔还是个纨绔子弟,爱护亲弟没与其分家。本待二叔成亲后,嫡妻育有孩子让其收心后才分家。可没等到,父亲便撒手离世。
二叔念及亲兄遗留一双儿女,养在自己膝下。遂贺玉姝同兄长还是依着以前唤贺怀卢一声‘大哥。’
兄长‘战亡’消息传回长安时,这位大哥曾给自己一封信,其中道自己在家中有何困难皆可找他。
当时真是阴翳之中透来一丝光明,贺玉姝立即言辞恳切写了一封书信给这位大哥,求他去求自己兄长,兄长一定还活着。
可是,这封信离奇被二婶婶知晓。大哥回信来,二婶托着孱弱病体亲自来她院中,将信送于她手中。
二婶丝毫不掩饰自己看了里头得内容,嘲讽冷笑贺玉姝一番离去。
贺玉姝倒是不在意,卑微至极红着眼眶求来那封信,跑回屋子关上门,依着后背手荒得微微颤抖。短短两列字,宛如足足一盆沁心的冷水将她冻得失魂落魄,久久不能回神。
端正墨字,一撇一捺冷硬得打碎贺玉姝最后期盼。
——吾妹玉姝,节哀。故人已去,警顾眼前。
——吾妹玉姝,若家中不喜,尽可青州寻怀卢。
躲在屋里哭了许久,带到暮色四合时,贺玉姝撑着门框起身。
膝腿无力往前扑去,闷哼一声,掌心那张信纸被磨得破裂。
“我们走吧。”收回目光,贺玉姝身影清泠。
大哥六年前成了鳏夫,直到两年再娶了美新妇子。随即育有一双儿女,也是偶然听得府中奴仆闲嘴,二人很是恩爱。
贺玉姝低敛眉睫,无人瞧得清她神思。正如二婶婶方才与自己说得话,既嫁了人便是别嫁人,贺家之事自己少管。还是快点去找裴云祁,她想回去了,快快地回去。以后除非兄长回来,她再也不想来这里。
想装做未瞧见,前头人倒是看见她了,朗声唤住她,“玉姝妹妹。”
她不理,脚步加快。
身后那人赶来,攥住她的手:“玉姝妹妹,你跑甚?”
贺玉姝使了力甩开他,警戒往后退两步。
红玉小心上前来护着她,“夫人,你没事吧。”
贺玉姝看着挡住去路的人,自己眉眼弯弯,笑意未达眼底所,索性像今儿早裴云祁那样装傻:“大哥,是你啊。你回来了啊。”
贺怀卢想往前一步,看着她旁边一脸防备的丫鬟终是制了步。
两手垂在身侧感觉不适又学着夫子那般一手立在身后,一手置与腹前,咽了咽喉结,正经着:“你出嫁之事匆忙,作为你兄长没来得急赶回来。”
贺玉姝笑意浅浅,她规矩往后与他保持着距离,又行了一礼,敷衍着:“多谢大哥记挂着。”
“姝儿又长高了一些了,生得更美了。”贺怀卢目光大方落在她面上,不想错过她一丝表情。
贺玉姝不语。
他又道:“下个月大哥便调回长安了,你在裴家若有不顺心的,或是有人惹你不快,尽管回来,大哥一直守在你身后。”
贺玉姝依旧含笑不语,正张脸更加明艳生动。
此时说这些不过是纸上谈兵空无用处,徒惹人发笑罢了。
贺怀卢心头停了一瞬,想驻目好生细看,这笑意未达眼底,莫名笑得自己心中发虚。
他撇过视线,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徐徐开口,“晏弟他……”
“大哥,”贺玉姝打断他,往后退了半步,“你既然无别事,我就先走了。”
贺怀卢急切不顾身份上前两步,想唤住她情急之下道:“姝儿,这三年你可是在怪为兄。”
倏地,贺玉姝收了笑,将红玉支远些。
“可是夫人……”红玉唤她,再看看这个非得纠缠的贺家公子,担心自家夫人。
贺玉姝摇摇头,“我没事,就是想与自己大哥叙叙旧。”
亭子里静漠,听得近处树丛里几只蝉鸣叫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