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懿准是睡迷糊了,四下里一环顾才想起来自己现在在温泉宫,忙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那还愣着干什么,快换衣服,我赶着去给父皇母后请安!”
其实哪里还用得着她去给太上皇和太后请安,那边的乾元殿早被前来请安的宫妃围满了,因着太上皇在养病不喜太过嘈杂,请安也就这么一回,谁都不敢怠慢。
婉昭仪今日带了小皇子前来,太后怀里搂着孙子笑得合不拢嘴,对孙子的生母果然也格外抬爱,让她坐在自己右手边,等合懿姗姗来迟,便坐到太上皇身边儿去了。
今日见宫妃悉数到齐,她又念起那位让皇帝三千粉黛失颜色的瑜才人,甫一落座眼神儿就在底下乌泱乌泱的人群中搜寻。
宫妃的座位都有讲究,除了婉昭仪母凭子贵,其他的人应当都是按位分依次落座的,最前是贵、淑、德、贤四妃,如今只设一位淑妃一位贤妃,接着依次为昭仪、昭容、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九嫔,如今只设四位,再下是六位婕妤、六位美人,再往下才是七位才人。
合懿自那七人面上一一瞧过去,看到第四人便停了下来。
露初曾说瑜才人有冀州第一美人之称,合懿看着那第四人却觉得,那如果是瑜才人,她何止是冀州第一美人,她应当是后宫第一美人才对!
那是一张老天费心思捏造的脸,肤色胜雪,远山眉,瑞凤眼,高挺的鼻下一张樱桃口,五官精美似画中人,却又浑然天成不显矫作,恰到好处的媚中和了眸中不食人间烟火的冷。她穿鹅黄色海棠绣纱裙,袅袅细腰裹在宽大的宫装之下,静静地端坐着,半垂下眼睑,只需一副名贵画框,便可挂出去供人瞻仰。
合懿忘了收回眼神,却冷不防对上她漫不经心的抬眸一扫,那样的漠然、空无一物就像一方不见底的深渊,不自觉吸引着人想去一探究竟,难怪了,难怪皇帝差点为她昏了头!
宫妃前来拜见太上皇与太后,实则除了几个原先就亲近的和有皇子傍身的婉昭仪,其他的也只不过来露个脸,太后有问题问就答,没有问题问的,请过安便可退下了。
合懿瞧着“第一美人”随着众妃出去,眼睛里一滴溜,朝她父皇母后告了个假,招呼着露初紧着门口的衣香鬓影出了乾元殿。
她压着声儿问露初:“我刚应该瞧着瑜才人了,是不是右手第三排从右数第四个,对不对?”
“奴婢可没有真见过她,但您说的那个,奴婢方才也注意到了,说实话,那么个样貌,放人群里让人想不注意也难,应该是她没错!”露初回着话,突然笑盈盈瞧她,“怎么?您还记着这回事呢?人说男人爱看美女,您一个姑娘家怎么也爱看美人?”
合懿答得理所当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规定美人只能男人看。”
“那看也看了,您出来又是做什么?”
合懿想了下,义正言辞,“阿玦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我怕她心思不纯最后伤了阿玦的心,总得替弟弟把把关呀!”
露初闻言对此表示怀疑,不是怀疑她的初心,而是怀疑以她那点心计能强过那位英明的少年帝王?不可能的事!哪怕是正在过美人关的帝王。
二人正说着话,前头的一众宫妃却忽然停了步子,渐渐围成一圈,似有争论声传出来。
女人凑在一起容易出是非,更换况还是同一个男人的这么多女人。
合懿脑子不甚灵光,但也见怪不怪了,一听那边吵嚷声愈来愈大,中间甚至夹杂了诸如“狐狸精”“破落户”之流不堪入耳的词,眉间顿时一拧,忙两三步就要过去,露初跟在后头高声喊了句:“长公主驾到!”
那头众人方才渐低下声音纷纷回过身来,齐齐蹲倒一片。
合懿到底是长公主,真正沉下脸来颇有几分气势,“你们都是皇帝的妃子,当初千挑万选才得以进宫来,却原来一个个私下的教养都如此不堪,到底是宫闱局的人阳奉阴违懈怠了差事,还是你们本就表里不一只会在皇帝跟前装贤良淑德!”
她这番话说得着实重了些,底下众人面面相觑,立刻便有贤妃上前来赔笑道:“长公主赎罪,她们方才不过一时情急,口不择言是她们不对,妾身回宫后定会秉明皇后,严加处置。”
“情急?”合懿这次却没那么好糊弄,“你倒说说怎么个情急法能把一个个名门闺秀急得出口伤人?还有你与淑妃,身在其位却不谋其职,对她们的口角袖手旁观,可半点有妃位之人的责任感?”
贤妃也只是凭借家世显赫才得高位,既无皇帝的宠爱傍身也与合懿并不熟络,只听闻这位长公主极好说话这才强来出头,现下瞧着她不肯轻易饶人竟还有引火烧身之嫌,一时头都大了,低着头再答不上话来。
淑妃突然被点了名,不好再装哑巴,正要说话被合懿冷冷撇了一眼,忙止了话头。
合懿手一指人群中某处,微扬了扬下颌,“你来说说,方才究竟发生了何事?”
众人随她手指看去,正是瑜才人。
骞瑜这才抬起头来,仍半垂着眼睑,嗓音平静道:“回长公主,方才之事起因不过是林婕妤走路不慎踩到了赵充仪的裙子,赵充仪气不过便推了林婕妤一把,二人皆有好友同伴为其出头,由此产生争执。”
还真是一点儿都不怕得罪人呀!
合懿倒越发觉得她这人也挺有意思,又问,“那方才参与者都有谁,你指出来。”
她眸光的不动声色对上合懿的好整以暇,还是没有一丝波澜,“王修容、李充媛、钱婕妤、何婕妤、张美人、郑美人、李才人,其余人等,均未曾动口。”
这话一出,有人松口气,有人气急败坏就要说她血口喷人,被合懿瞪了一眼又焉了气。
合懿又看向贤妃,问她:“她说的可有偏颇?”
贤妃可不敢再出头裹乱,忙回答说没有。
合懿也不愿意细究到底谁先起的头、谁又骂得更狠,只道:“上述参与者,每人回去抄写心经二十遍,好好修身养性,皇帝每日政务如山,若再因为你们之间一些龃龉闹得后宫不宁,岂不是给他平添烦扰。都记住了么?”
下头立刻是齐齐一片应答之声,合懿方才满意了,临众人退下之际,却又独独叫住瑜才人,“我还有些话想问你,你随我过来。”
第15章 断金钗
今日日头不错,将东边儿天际的云彩烧得透出霞光来,红彤彤一片煞是好看。
前头不远有座假山亭,合懿便引她在亭子里落座,她方福了福身,问:“长公主召妾身所来何事,还请明言。”
合懿眸中映着朝霞,浅褐色的琉璃瞳仁光华流转,袅袅冲她笑了笑,“别拘礼,咱们坐下说话。”
“我先前听说你是冀州人,可巧了,我身边这丫头也是冀州人,她那时给我说骞府小姐有冀州第一美人之称,好奇了这许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骞瑜在她对面落座,闻言朝露初扫了一眼,略略颔首,“公主谬赞,不过是些市井谣言以讹传讹罢了,冀州地灵,品貌皆在我之上者多不胜数,骞瑜不敢妄自尊大。”
合懿支使露初去拿些茶水糕点过来,又道:“其实今日叫你来是想给你赔个罪,玺儿满月宴之时,皇上原是想晋你位份的,但因我怕底下言官过后必嘴上不饶他,遂将此事拦了一拦,还望你谅解,勿要怪罪。”
骞瑜说不敢,“妾身自知进宫时日尚短,能得皇上垂怜是妾身的福气,晋位之事也是在满月宴之后方才听说,若早知皇上有如此打算,岂有不规劝之理。”
她话音淡然,却没有冷漠之感,让人听着舒服。
如此说来,合懿当日说她只顾挣位份之言竟是冤枉了好人,那日之后想必她也未少受指摘,却没有显露丝毫怨言,合懿当下瞧她便是越看越顺眼。
“你能这样为皇帝着想实属难得,放心,该是你的绝跑不了,如今后宫空缺之位尚多,他看重你,等往后日子长些,晋位之事自然水到渠成。”
骞瑜颔首称是,二人正说话,乾元殿那边有婉昭仪与其他几位后走的宫妃也退了出来,其中不乏与合懿相熟的,免不得要来寒暄几句,骞瑜不欲多留便起身告退,合懿看她领着婢女袅袅消失在假山后头,才转头问露初,“你觉不觉得她有一种很吸引人的特质,艳丽却不浓烈,平淡却不乏味,像故事,吸引人想去读。”
露初挠了挠头,没领会到她说的意境,“美人都比较吸引人吧......”
合懿瘪嘴对天吹气,才体会到封鞅与她说话时牛头不对马嘴的无奈。
过了初一,温泉宫又回到此前几乎与世隔绝的状态,合懿做回了爹娘身边的贴心小棉袄,每日养花逗鸟,陪她父皇下下棋,陪她母后喝喝茶,日子过得格外快。
上元节前两日,合懿正坐在榻边给她父皇捏腿,露初打外头笑逐颜开地进来,手上拿着一封书信,献宝似得承到她面前,“主子爷让人送了书信来,您快看看。”
合懿微微一愣,待反应过来,当着她父皇母后的面烧红了耳根子,太上皇更火上浇油,“你不想看?那爹替你看看。”
说着就要去拿那书信,合懿忙一把抢过来藏在身后,嘟囔着,“谁说我不想看的......”
其实信中言辞一如既往的恭敬疏离,并无亲昵之语,只不过后头问了问她何时归府,让派人提前通知一声,届时封鞅会来接她。
那么一句也够合懿心满意足的了,眼角眉梢都沁出笑意来,太上皇见了哪还能不明白,与太后相视一笑,遂道:“俗话说小别胜新婚,你也是时候该回去了,世卿品性不错,我与你娘都愿意看着你们好,没有强留着你的道理,都看你自己的意思。”
合懿抬眼瞧了瞧她父皇母后,装模作样的扭捏了下,咧着嘴笑,“那我等开春儿再去宜华山行宫陪着您二位。”
这意思竟是当下一天都不愿意等了,果然是嫁出去的女儿不由娘了,太后抬手在她额上敲了下,“行,去吧。”
合懿没有立刻起身,反倒去拉她父皇的手,“还有件事......爹您替我说说情,我回去不想带着桐春姑姑,我知道娘是为了我好,但是......”
她那个但是后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太上皇和太后却都心知肚明,派桐春过去不过是个威慑,但现下既然封鞅有意摒弃前嫌,太后又何必非咄咄逼人。
“不带就不带吧,你如今也是大人了,好些事我与你爹也不能看顾你一辈子,自己学着处理些倒也好,但凡事不要太过忍让,你是公主,身上有皇家的脸面,也应有皇家的气度,若被人欺负到头上都不知发作,丢得可是咱们全家的人。”
太后这话未曾避着露初,便也不单是说给合懿一个人听。
合懿从温泉宫出来,心里揣着乐,脸上挂着笑,马车过外城墙时又让侍从顺便朝内宫城拐过去,去瞧了瞧皇帝和小侄子,万事了结这才准备安心出宫回府。
路过御花园,园里的梅花开得正好,一簇簇嫣红堆在枝头凌风绽放,合懿瞧了两眼,正好见个眼熟的宫女从远处玉栏旁边走过,她记性好,一眼就认出那是骞瑜的贴身婢女,心想正好碰上了,也该与她打个招呼,便领着露初跟了过去。
天气冷,园子里没什么人,那宫女也走得快,三步两步就把合懿给撂下了,身影没入到山石林木之间再寻不着。
合懿没了兴致,四下瞧了两眼也没看到骞瑜,心中正失望,一片寂静中却隐约传来极熟悉的男声,距离应该不算近,若非那声音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人想必都察觉不了。
寻着声儿过去,弯弯绕绕约莫几十步,一只脚还未踏出,却见不远处山石掩映下的两个身影正是封鞅与方才失了踪迹的婢女,两个看似毫无交集可能的人竟站在一起。
合懿心头莫名一跳,忙捂着露初的嘴退了回去,他们却似是已然交谈完了,没了声音,她忍不住伸头去看,那婢女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交于封鞅,随即恭敬福了福身,很快转身消失在另一侧山石中。
封鞅何时离开的她没心思管了,眼睛一动不动看着前方,直到露初掰开她的手叫了声,她转过眼神似乎莫名其妙地问:“祖籍在冀州的不止你,还有整个封家吧?”
露初自小入封家,当初说出自己祖籍,合懿只当穿堂风刮过并未在意,却没料想到会有今日,若封、骞两家从来都相识,骞瑜和封鞅也相识呢?她的一切求而不得似乎都找到了源头,那晚她问封鞅可有心仪之人,封鞅答不上来,或许不是没有,只是不能说。
“公主,公主您怎么了?”露初被她苍白的脸色吓得不轻,那情景她也见了,如何能不明白合懿在想什么,忙解释,“就算同在冀州也代表不了什么,您先别瞎想,咱们现在就回去,您亲自问问主子爷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对,是要问清楚的,当然。
一路出宫合懿走得步伐紊乱,她嗓子里哽住了一根刺,吞咽不下,扎得有些反胃。
如今的公主府已没有东阁西苑之分,两位主子的一应起居全部挪到了昭和殿,十陵和月盛同在一个院子里,正站在廊下逗闷子,便有小厮领着长公主从外头失魂落魄踏进了大门,脸色白得像纸,甫一见他二人只问:“你们主子爷在哪?”
二人狐疑地相视一眼,没敢耽误,手指了指靠南不远的书房。
合懿没让露初跟着,走过去站在门口深吸了口才推门进去,封鞅立在书架旁,闻声回过头来,见着她有些惊讶,“公主为何今日突然回来了?”
那由头现在说出来只怕是个笑话!
合懿扬了扬嘴角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异常,“我今日路过御花园看见一个人很像你,转眼却又找不着了,是你么?”
封鞅却说她看错了,“臣今日未曾去过御花园,公主脸色不太好,先回殿中休息吧。”
他的表情像一面光滑平整的镜子,半点瑕疵都寻不见,连撒谎都说得像是天晴阴雨般平常。
合懿大概是气昏了头,突然很想恶狠狠把这镜子摔碎看看。
她两步走到封鞅面前拦住他欲转身的意图,“我全都看到了!”
“什么?”封鞅脱口问,似有些疑惑。
合懿沉了沉心,“御花园之事,我全都看到了,你还有什么好掩藏的,你不是一直想让我主动和离么,那就亲口告诉我,你和骞瑜究竟是什么关系?”
封鞅闻言眸中骤冷,“你在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心知肚明!”合懿微仰着下颌,泛红的眼眶呈现出一种面对他时前所未有的强硬,“事已至此怎么又不肯说了,怕我告诉阿玦你和他的宫妃私相授......”
“住口!”他眉间骤然蹙起,一把捏住她手臂,合懿疼得抽气,他方才意识到失态,闭着眼将怒气尽数压下去,再出口带了几分解释的意味,“眼见不一定为实,我与骞瑜什么都没有,更没什么好说的,你今日之言究竟以为我是什么人?”
合懿却不愿被这三言两语便打发了,“那信呢?既然什么都没有,那信也该是坦坦荡荡供人查看无碍,你若能拿的出来,我即刻道歉。”
她把话交出去是心存期望的,只要他真的拿出来,她或许连看也免了,她的教养不会允许她私自拆别人的信件。
可他,拿不出来。
封鞅眸中被她先声夺人激起的波澜渐渐平复,在她熄灭的眸光中再次结成坚实的冰。
合懿最后一丝心焰燃尽成灰,咬了咬牙,挣脱他的手,一言不发走到书案旁,执起笔的手定在空中半晌,一低头,砸下一滴滚烫的泪。
她写的很快,在最后落笔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就着桌案旁的印油盖上手印,也把自己两年半以来所有的妄想全都封在了一张薄薄的纸上。
她起身,走到他面前,“今日如你所愿,你我和离,从此后我与你再没有任何干系,所见之事亦不会告诉第三人,但是,你若再罔顾皇帝颜面与宫妃私相授受,我绝不姑息!”
那一纸和离书轻得几乎没有重量,拍在他的胸口却犹如千斤,封鞅的手握紧了又放开,将纸张几乎揉碎,明明从成婚当日便已做好了和离的准备,现下却又为何不甘心,是这方式太过难堪还是......
理由找了千万却说服不了自己,仍是不甘,仍是意难平,可原来殷切的那个人一瞬间将自己变成了局外人,就此抽身离开,便再没有瓜葛。
合懿踏出房门时身后一声脆响,是什么东西碎了,不过也都不重要了。
第16章 却怀壁
今夜无月,屋里也未有烛火,已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只余书案后一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和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胸腔中擂鼓一般缓慢而沉重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