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前走是南苑种植的御田, 水田阡陌中稻谷密布,皇帝指给她看, “宫里常食的白粟米就是南苑种植的这种乌喇白粟,再等几日,岁至十月下旬时就可以收割第二垡的了。”
郁兮跟着他,听他讲南苑的稻田谷种, 飞禽走兽,沿着百泉湧流,河道纵横,他们越走越深,最后来到了一处不知名的湖泊前。
一盏明月高挂,月下草木丰美,有羽毛蹄角匆匆在月中的蟾宫前掠过,月华浸满整个湖面,湖边有钩嘴鹭鸶衔月饮水,也有花头鸭,鱼鹰在夜间神游。
郁兮下马坐在早地上靠在皇帝的肩头,像是在天涯的尽头一般,她笑着抚抚他的肩头,“囡囡说得没错,万岁爷的盔甲硌得慌。”
皇帝解下肩甲供他依靠,揽过她的肩头,郁兮望着他喉头起伏,百般酝酿,“桓桓,朕有话要对你说。”
一阵风吹来,郁兮瞬间泪如泉涌,她躲进他的怀里轻声抽噎,“万岁爷要离开京城了是不是,你要离开我,离开子彦和囡囡了是不是……”
她什么都知道,南苑阅兵仪式,他的那些战马,他已经给了她太多的铺垫。
皇帝颔首,话语艰涩,“桓桓,这都是暂时的,荣城发回的密报上说,据海上的眼线侦查,东倭在年末会有大动作,这次针对的极有可能是威海卫,承延在那面,朕实在是不放心,朕要亲自过去。”
他吻着她的泪道:“密报是八月初收到的,当天晚上朕就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威海卫八百里加急军报告之,“怡亲王冒死督战,下落不明”。桓桓,这么多年了,朕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四哥折在朕的手里,从那时候起朕就发誓今后不会再让任何一个兄弟因朕而亡,朕不能留承延一个人在威海卫那面。唐家那毛头小子都有参战抗敌的觉悟,朕身为大邧国君更要承担起这份职责,朕想要亲临战场,把来敌打得屁滚尿流。”
事到临头,郁兮知道自己说得太多也都无用,皇帝亲政这五年来,他的所作所为都是润物细无声的政绩,农事水利,学政吏治方面的作为固然高尚,却欠缺了一份血性。逢遇战事,他渴望这样一个机会,树立自己的赫赫功名。他的骨骼中有嗜血的本性还有追逐的欲望。
他要的是扬名立万,成就自己一代帝王的英名。
“桓桓,人性便是如此,你不把它打败了,打怕了,打成缩头乌龟,它就不会善罢甘休,朕这次前去,就是要给那东倭一点颜色看看,我大邧不是任谁就能够轻易冒犯的。”
郁兮担忧他的安危,不舍得跟他分离,可是最终她都要强迫自己做出让步,拥护他的抱负。
她倚在他的怀里,他胸口的护心镜中隐隐映着一轮满月,她的手指抚上去,任泪水风干,“男儿有志何不带吴钩,万岁爷,你去吧。桓桓等你回来。”
这一句简单的成全,是她内心无数纷杂的念头斗争出的结果,如果她劝他,挽留他,用“良将并不凋零,国君何须御驾亲征?”的种种依据质疑他,只会让他内心产生愧疚,产生犹豫。
身为皇后,她是铸就他权柄的一段内芯,是为他威仪增光添彩的一匹羽翼,而不是阻挠他的绊脚石。
“万岁爷,”她坐起身,吻上他的唇角,“你去吧,桓桓不会阻拦你做你想做的事。万岁爷什么时候走?”
皇帝抚她的眉眼,“既然桓桓答应了,朕想明天就走,京城的兵力都已经在南苑集合完毕,一切整装待发,事不宜迟,急需朕现在带兵前往部署。”
她眼含娇嗔,泪水点点,“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阅兵不会那样简单,万岁爷都盘算好了,最后才来告诉我,万岁爷,你好狠心,走的这样急,桓桓舍不得你,你知道么?”
皇帝垂眼,鼻管与她的相抵,“朕知道,是朕太过自私,桓桓,你原谅朕,朕这样做也是为了能够尽快见到你,今后国家长治久安,朕能永远安安心心的跟桓桓在一起,朕也舍不得你。”
“不过桓桓你看,”他抬头把她的目光引向天际那只玉盘,“朕跟你保证,最迟等月亮变成半环的时候,朕就回来了。”
“那又是多长的时间?”
“大概半年。”
她眼中泪波翻涌,“万岁爷,自从我跟你相遇那天起,就从未分别过这样长的时间,你出门巡查永定河顶多也就四五日,可那四五日我都想你想的发疯,这半年我得有多难熬呢,你真的好狠心,你让我跟皇祖母怎么交待?她老人家又要怪我不劝着你了……”
皇帝把她柔弱无骨的腰身紧紧裹入怀中,“朕跟你保证,会很快的,会很快的……桓桓,是朕对不起你,这些年你为朕承担了这么多……”
“那万岁爷答应我,”她下巴挂在他的肩头,哽咽着说:“在威海卫你要照顾好自己,吃好喝好睡好,千万顾忌自己的安危,等哪天真的开仗了,你要离得远远的,不要让敌军的火炮擦着燎着你了,你不能跟海边的小娘子眉来眼去,就忘了家里的糟糠之妻,你要敢带着一身的胭脂味回来,我就带着子彦跟囡囡回辽东回我的娘家去。”
皇帝泪眼模糊,吻着她的腮颊又笑了,“朕是那样没有分寸的人么,朕不准你离开朕,桓桓若是敢抛夫携子离家,朕就重新北上辽东,千里追妻去,除非是朕出了意外……”
郁兮打了个冷颤,哭的稀里哗啦,用手揉他的脸,“我不准万岁爷说这样晦气的话,我都是跟万岁爷开玩笑的,你怎么一点都不识趣呢……我回辽东谁还要我呢……”
皇帝眼尾滑下两行清泪,“怎么没有?桓桓还可以改嫁给辽东的一棵树啊。”
郁兮奋力捶打他的胸口,却被他的盔甲摩擦得皮肉通红,“我倒是想嫁来着……你问问子彦跟囡囡愿意认一棵树做阿玛么……万岁爷,你好狠心,我恨你……”
“桓桓,”皇帝攥住她的双腕,含泪哄慰道:“你轻一些,骨头撞坏了,朕会心疼的。你恨朕吧,你有理由恨朕。”
郁兮哭着逼他连呸了三大口,把那些不吉利的话收回,这才肯把眼泪停歇下来,拼命摇着头道:“那都是胡话,我不恨万岁爷,万岁爷英勇无双,是大邧的天地,是我的好夫君,是子彦和囡囡的好阿玛,我如何会恨你呢……”
月纱蒙面,月中娇娥含情凝睇,泪光潋潋更显得姣丽蛊媚,皇帝吻那皎如秋月的轮廓,轻轻触碰,细细碎碎的嗅,“桓桓,让朕好好看看你,让朕好好看看你……”
要离开了,要分别了,泪水宛然中百感交集,所有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显得单薄,情意诉说不尽,透过温度迸发出来。
她舞袖与他的金戈铁马相伴,于是沐于秋夜中也不会觉得冷,感情的浓度到达了极致,他用力刺激她,然后就有绝美的韵律从她怀中流淌而出,她婉转开喉,与他泼墨抖出的浩瀚波浪和声共鸣。
霜蝉也觉羞,隐于云丝后,湖面上秋波涌起,一浪衔着一浪,鹭鸶吃了一口凉月的捉弄,抖羽扇翅,引颈高鸣,秋虫闻之,也欣然合奏。
她呼吸震颤,惊落草间垂挂的夜露,“……万岁爷旗开得胜,桓桓等万岁爷大胜之后回朝……”
他饮干她梨涡中的清酒,望着月下她的剪影,温声回应:“朕必不负桓桓所望。”
兴祐四年,秋,兴祐帝率军从南苑出兵,历时三日后抵达威海卫驻守。
怡亲王前来接驾,下马后兄弟两人尴尬又矫情的给了对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胸前铠甲的护心镜相撞,撞出一声脆响。
立于海边,怡亲王笑问,“皇帝怎么跟老祖宗承诺的,能放你出来。”
皇帝摇头笑叹,“朕是从南苑直接往东来的,有皇后替我搪说呢。”
怡亲王呵地一笑,“您可真成,身后有靠山就是不一样啊。”
皇帝远眺那无边汪洋,冷冷瞥他一眼,“这海边的日子如何?朕瞧你脸都糙了。”
怡亲王抚抚下颌上的胡茬,“自然是不如宫里的光景,臣弟想不通,皇兄犯什么犟呢,这边有我,有其他军将照应着,干嘛还要亲自过来?”
皇帝垂首,靴头搓着海边的沙粒,“若说是朕做了个梦,是梦的指示,你信么?”
“信呐,”怡亲王撇嘴,“做什么不信呢?您就实话实说吧,是不是梦见我不好了?”
“别瞎说。”皇帝想起皇后的脸,撅着嘴委屈巴巴的,不准他说不吉利的话,“你脸上长得有灵芝不成,我梦你干什么?”
“还装呢,”怡亲王伸臂勾住他的脖子,“邧承周,你就大大方方的承认,你关心我是不是?”
皇帝撞开他,呵斥道:“邧承延,你给朕放尊重些!”
怡亲王撇开八字步站定,一手扶着侧胯上的刀柄道:“我就皮赖了怎么着?你看不顺眼,你来打我啊,你敢不敢?”
皇帝看着他气焰嚣张的叫嚣,咬牙把陷进沙堆里的长靴提起来,指着他道:“有种你小子站着别动!看朕今天怎么收拾你!”
然后伴着海浪呼啸,皇帝跟怡亲王打起来了,不是用刀用枪动真格的打,就是赤裸裸的肉搏,在沙地里摔跤扭打,嘴啃一地沙,最后打累了,两人仰面朝天躺在沙滩上气喘吁吁,浪来了淹没了半个身子,盐水灌进口鼻中也懒得动弹了。
怡亲王对着苍穹,高呼了一声,转过头问:“小时候咱们弟兄俩人怎么没这样玩过呢?反倒是这两年关系才亲密起来?”
皇帝的精力包括压力全部都发泄干净了,眼皮都不舍得抬一下去看他,“不知道,别问朕,朕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怡亲王又回首望天,叉手垫在头下问:“皇兄,你说,这仗该怎么打啊?”
身边泡在海水里的那个人满腹牢骚,“你小子怎么那么烦人呢?朕不是说了,朕不知道。”
“那说些你知道的,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片刻的沉默,“朕在想,从京城到威海卫,不过三天的行程,却好像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一样。”
怡亲王嗤笑,堵在鼻孔里的沙子喷出来,喷了皇帝一脸:“皇兄这是思念佳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想皇后娘娘了吧?”
没有回应,只有天高海阔笼罩着两人,无边无际的地方容易给人错觉,分明尽在咫尺,又仿佛是远隔天涯般的跨度。
彻底放松过后,海边众人脑子里那跟弦又上了劲紧绷起来,江宁船厂的战船先后驶进山东沿海防守,兵马粮草先行也都做了万全之策。
万事俱备,只剩下了迎敌,皇帝日夜在行宫中召集将领研究山东沿海各港湾的作战条件,每一块崖石弯曲的角度纹理他几乎都铭记于心,这样一天一天过着,不知不觉到了年关。
除夕夜,行宫里也用春盘拼了瓜果蜜饯,摆放于各个殿所中迎贺新年,御膳房煮了饽饽呈送至御前,皇帝提筷尝了一口却尝不出什么滋味,“也不知道眼下宫里是什么样的情形?”
这是想家了,周驿看着皇帝独自一人在烛灯后放大的身影,觉得万分心酸,“那还用说么,奴才想肯定是热热闹闹的,就是万岁爷不在,大年初一养心殿的开笔仪式就不能举行了。”
皇帝喝茶润了润嗓子,“再等三年,等大阿哥开蒙学习,日后朕不在宫里,也能有人代劳了。今天是皇后的生辰,朕前几日交待你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回万岁爷,”周驿俯首,“都让回宫传信的驿兵给内务府打过招呼了,今儿晚上会把万岁爷之前在南苑挑的那只金扁方送到承乾宫里。”
皇帝颔首,“是朕欠她的,朕不在宫里,她的生辰也玩不出花样了,就把之前朕弄丢的那只扁方还给她吧。等到正月十五子彦和囡囡的生辰,看来朕也难能回去,等随后在山东这面挑些特产的小玩意,回宫后再补偿给他们吧。”
周驿躬身,“奴才随后就派人去安排。”
皇帝想了想,关于除夕夜没什么话可交待了,便看了眼窗外道:“去把怡亲王叫回来,陪朕喝酒。”
周驿应是,前脚刚迈出门槛,就听见从海边的炮台那面传来一声号角的长鸣,一阵接着一阵不绝于耳。
皇帝起身走出殿外,静静遥望天边,“去备马。”
那号声催得人两腿发颤,皇帝还是平日里传茶传膳的平静语气,周驿忙应嗻,到马厩里去找雪点雕了。
赶到卫所时,灯火下所有人的眼睛中充斥着紧张,怡亲王面色凝重,迎上前道:“皇兄!炮台塔楼那面回话说,东南三十里处,发现不明船只的踪影,很可能是东倭海寇的战船。请皇兄圣裁!”
皇帝大氅两间上的兽绒在火盆的光亮中泛出光泽,他走近舆图,转身回望众人,身高八尺的铁血男儿,一言一语都有余震波及,“东倭在除夕夜重现踪迹,是公然觊觎我大邧疆土,挑衅我大邧国威,朕相信诸位爱将已经准备充裕,朕也准备好了,此战关乎大邧未来的危亡。胜,便可早日归家与家中老小团聚。败,则半壁江山糜烂,无国便无家。这一仗只许胜不许败!听朕的旨意,开战!”
皇帝御驾亲征,亲自督战,这对将士们来说是巨大的人心鼓舞,卫所中士气如虹,山呼海啸的呼喝此起彼伏的响应着。
就着绵延不尽的光火,所有的兵将各司其职,各就其位,登船收锚扬帆,严阵以待,眈眈逼视着海面上的动静。
起初还是风平浪静,渐渐的海面上起了风,大雾弥漫,皇帝登船的时候,视野也受到了阻碍,怡亲王在岸边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臂,“皇兄,你不仅有家室,还肩负着全天下子民的安危,性命攸关,你确信要登船么?”
皇帝抬颌指了指身边老泪纵横的周驿,“这不,刚被人劝过,你这时候再来劝朕,是准备看朕临阵脱逃的笑话么?这话朕听得耳朵都起茧子,省省吧,别废话。朕不想三思了,朕就想冲动这一回,成么?”
怡亲王慢慢松开了他的胳膊,雾中含笑,“那好,等下臣弟保护你。”
皇帝轻哂,“先管好你自己,到时候别吓得贴靴抱朕的大腿求朕保护你。”
怡亲王抱胸,“走着瞧呀。”
抬足正欲登船,从船上慌里慌张跑下一名少年,看到皇帝脸上涌起大喜之色,“回皇上,臣有要事回禀!”
皇帝有些不耐烦,“有什么事上了船再说。”
“上了船就来不及了!”少年大急。
怡亲王嘿了声,“我说唐弈,你小子搁这裹乱呢?!起开!”
见没人肯认真听他说话,唐弈咯噔一声跪下一膝,死缠烂打道:“回皇上,据臣所知,当年大邧与佛郎机之间打的那一场屯门之战,副使汪宏除了募善水人潜凿敌船船底,使敌船沉溺这一“凿沉计”之外。还用了“火攻”一法!”
听他这话,皇帝的面色缓和了下来,颔首道:“不错,海上战船载满粮草兵马,大而难动,欲举必赖风帆,当时南风甚急,汪宏命令手下在空船上载满枯柴燥荻,灌以脂膏,因风纵火,火及敌舟,通被焚溺。是有这样一个计策。”说着他微怔,穿过海雾看向远处,“唐弈,你的意思是……”
唐弈迫不及待的点头,握拳道:“皇上,您看看啊!现在起的是东风!那东倭谋据东头,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如果我们也采取火攻,必定事半功倍!”
皇帝听后陷入了犹豫之中,怡亲王思索着道:“不得不说这种火攻法确实有实施的余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如今这东风是不求自来,只是敌船近在眼前,能点燃战船的空船,用普通渔船的规格是绝无可能实现目的的,只能采用我们自己的战船,若采用此计就必先自损,还是有很大风险的。”
皇帝盯着唐弈那双光火闪烁的年轻眉眼,沉吟道:“朕改主意了,你们二人先陪朕留在船下,此战还需从长计议。”
兴祐四年,腊月三十晚,大邧与东倭之间相互之间眈视已久,终于爆发了战役,炮火连天中,有一脉野火倚仗东风喷薄而出,蔓延至东倭的敌船之上,然后灼烧成一片火海。
皇帝立于船头,把酒临风,那杯中之酒也被战火暖得温热,“朕的这把刀终于脱鞘了,憋的这口气也终于不必再忍。”
打仗有时是一场豪赌,今天这一堵是堵胜了。
怡亲王咽下一口烈酒,畅然笑道:“痛快!”说着看向身边的那位少年,“唐弈,本王问你,你小小年纪,怎么对屯门之战了解得那样清楚?”
唐弈拱手,“回七爷,这是秘密。”
怡亲王抬脚踹他屁股,“三只手都能数过来的岁数,还在本王面前装起来了是不?”
身边一片笑骂,其中还夹杂着远方敌船上的惨烈呼喊,皇帝品着一口清甜,提唇淡淡一笑,那磅礴海雾怎也望不穿,但似乎又望眼欲穿。
除夕一战后,东倭又先后两次主动发动海战,三场战役,大邧大获全胜,东倭节节败退,溃不成军,直至最后折戟沉沙消失于大邧沿海。威海卫大捷后,山东沿海的海寇势力也逐渐削弱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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