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阙》
作者:冠辞
文案:
宫墙耸峙,她站在那样万丈红尘的格局里,眼波流转。
“你随朕观星望月,打野吃鸡,治国理政。可否?”
内容标签:女强
主角:郁兮,承周
第1章 初见
前一刻仿佛漫漫溽暑才开了个头,转眼间却已经大雪纷飞了。偌大的城池沐在风雪中,披霜挂白。
似从天际传来的一声闷雷,城门被缓慢拖拽出声响,门开了,才漏进些光火,千军万马踏响声传来,震得人头皮发麻。
一人一骑当先越门而入,马蹄踏雪,不疾不徐,缓缓而来。
当下一片寂然,辽东王的嗓音高声响起:“臣柳襄给王爷请安了,辽东王府虎符在此,请王爷查验。”言罢,扑簌衣袖降下了膝头。
这一跪,身后便是千百上万人俯首,却也无可奈何,朝廷铁了心的要削藩,人字双着写,不从也要从。
率军压境的是恭亲王,在宫里排行序齿为六,故此更亲昵的叫法,外人普遍尊称他为“六爷”。
虎符呈了上去,恭亲王指派随身太监周驿收了下来,至此北境再无藩王,辽东王永久成为了一个虚衔。
“圣恩有令,恩准辽东王保留爵位府邸。”礼官太监话落,上前打个千儿说:“王爷领旨吧。”
辽东王打起精神领旨谢恩,却是被近侍的太监扶了一扶才勉强立稳身子。
看着辽东王微颤的背影,郁兮打心底里叹了口气,父亲终究还是上了年纪。
从年初朝廷着手削藩伊始,到年中平南王举旗策反,结果被廷兵镇压,阖府上下株连九族之后,对于大邧其他各属藩地来说可谓是影骇响震。
如今兵临城下,若图许安宁太平,避免刀戈相见血流成河,响应招安,归顺朝廷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十几万大军压境,这情形实在令人难捱。
辽东王未多做细想,又俯下身道:“王爷可还有什么吩咐?”
似乎就等他这一问,周驿笑了笑,随即问道:“敢问辽东王驭下,敬和格格可在?”
倏然间被问及,郁兮暗暗吃了一惊,抬起头看到辽东王冲她招手,忙施展步子走到她阿玛跟前。
宫里的太监都极有规矩,周驿飞快的看她一眼,就垂下眼睛打千儿,“奴才给格格请安了,格格您吉祥。”复又转向辽东王笑道:“素闻敬和格格跟淳懿贵妃貌似,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奴才瞧着竟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淳懿贵妃是郁兮的姨母,当今圣上的臣妃,早在三年前就因病溘逝了,淳懿贵妃的母家在北京,郁兮并未跟她这位姨母逢过面,不过肖似姨母这一说法对于她来说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自打她记事起,就听王府的老辈人时常挂在嘴边反复说道。
为什么要把她单独拎出来问候呢?这件事有些蹊跷,难道朝廷是因为皇帝顾念跟淳懿贵妃之间的旧情,才格外开恩,容许辽东王府保留府邸的吗?
正南辕北辙想着,听到有人问,“敬和是你的名号?”
洋洋盈耳的嗓音,让人不自觉的抬头,不偏不倚就撞上了他的目光,方才远远站着,恭亲王一身裘甲,面目不明,此时离得近些看,他比预想之中的要年轻许多。
肩载月弧星辰的身量,眉峰处被月光辟出一道阴影,深邃的面容一半清冷,一半晦暗,冷漠之中透出一种严苛的美感。
郁兮垂下眼,心里慌张跳着,福下身应是,他踏雪而来,走得又近了些,问道:“叫什么名字?”
郁兮瞥开视线,尽量不去瞧他的龙纹靴头,想了想不知在他面前以何种称谓自居,总不能自称奴才,那样也显得太过卑微了,便微微吁了口气只回答道:“柳郁兮。”
闻声周驿笑了起来,“敢问格格,可是出自左思《吴都赋》中的郁兮,这可真真是个好名字?”
据说宫中有专门为太监们设立的学堂,看来传闻不假,紫禁城里的太监,肚子酿得有几斤墨水。
见她点头默认,恭亲王道:“郁兮睿茂,晔兮菲菲。名字是个好名字,只是北境苦寒,花木易凋,就显得不搭调了,倒是用来形容京城的景色更为贴切。”
他语调温凉,不悲不喜,听不出任何感情,郁兮闻言却是周身发噤,冷风灌耳生出声嘶力竭的叫嚣。
风雪在她的眉目间穿梭,把她眼神扰得慌乱,雪白的狐裘端罩裹身,把人衬托得像是一只受惊的幼兽。
月下看人,她眼底清澈,别有一番人比月光皎洁的意蕴。目光掠过她微微颤动的耳垂,银珠耳坠倚着风打摆,恭亲王敛回视线,未再多言。
这番问询的目的不明也不单纯,郁兮不搭声,沉下眼睫,微微欠首表示回应,不留他任何拓展言辞的机会。
话头被她撂在了这里,继而失去了进展,这样包含敌意的态度,想想也能理解,胜者往往容易忽视降者一方的不甘,虽然铩羽涸鳞,她心里大抵是不服气的。
为弱者不肯示弱,倒有几分真性情。恭亲王提唇,也只是笑笑不响。
这样微妙的气氛没有持续太久,谈判的关节上,双方不可有太多的沉默,辽东王忙打破沉寂解围说:“外头冷,还请六爷屋里坐,王爷今儿晚上在臣府上歇脚吧?您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虽不及王府府邸的环境合意,
总比外头那些鸡毛野店强些。”
恭亲王没有要同他客气的意思,从怀中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便接受了这个提议。擅弄权术之人,一举一动都是有含义的,表盘上指针的位置尚早,就意味着还有话要周旋。
柳襄派人去收拾留宿恭亲王的殿所,这边邀请他到王府接客的正殿里絮话。
他上了台阶,下摆一漾旋了一周,抬头望着这一五间三进歇山大殿下的梁柱,问到:“辽东王府这座门面,面阔多少?进深多少?”
是问殿身的长和宽,柳襄迟疑了下,略略想了想,如实回答道,“回王爷,如果臣没记错的话,面阔应该是九十尺,进深七十尺左右。”
恭亲王听了,绣龙鳞的皮靴在正门两侧的廊柱间打了个来回,以步为尺大约裁量了下,指尖在柱身上舐下斑驳一片红,然后掸了下去,“能把自家宅院长短竖直掌握清楚的人,脑子一定不会犯糊涂,不像有的藩王,比方说尚书平,平南王的王府十三檩七踩斗科,十一间六进,正面合间斗拱攒档之间的距离十步有余,总面阔一百八十尺,总进深一百零五尺,就是撒欢跑辆马车也绰绰有余。这还是挑了一间小的说,都赶上北京城先农坛太岁殿的规制了。雕梁彩画也都仿照宫制样式涂抹得崭新,还真把自己活成了万岁。”
他说着转过身来,微微一笑,“就冲这点,平南王也该杀,你说呢?”
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紧不慢的音律,洋洋洒洒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恭亲王北上是来摘取辽东王府百年荣耀的,仇恨倒不至于,反感却是在情理之中。
郁兮望着他被寒风吹起的下摆,重裘的颜色如泼墨,点画出一笔波磔。
她失落的垂下了眼睛,觉得可惜,世间所有的人都好像在为名利角逐,决斗相杀,这样年轻的一张脸为什么不是温情和善的颜色。
她的阿玛早已骇得满头大汗,风雪浇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回王爷,当初建府时,臣是严格按照工部缮营司下发的《营造法式》执行动工的,万万不敢有违,还请王爷明鉴。”
恭亲王眉间朗然,“您老不必紧张,明眼人一瞧就知道你这府上是正经八百的官式建筑,同他们那些逾越的房屋不一样,你何必自己吓唬自己。”
明明是他在恐吓,到头来却把责任推卸给威胁的对象,还真是巧言令色。郁兮拢了端罩悄悄从他这场一枝独秀的演说中抽出身来。
偏殿剔红嵌宝石围屏的缝隙中漏进正殿中的光火,郁兮双手拓在屏扇上,隔着一线天看着她阿玛跟恭亲王隔着茶桌坐下身来,那位王爷身在靠近她的这边,一抬胳膊,臂膀上的云龙绣仿佛就能够到她的眉间。
隔着一道屏障,两人的声口听上去愈发低沉,开局不过是客套的寒暄,以茶作为话题,这茶如何?这茶不错。然后就是各怀心思的缄默。
方才在大殿前,这位王爷慷慨陈词,目下却是惜字如金,喉间只仅余茶水流淌,把话头留给了对方开启。
柳襄声色年老,字字透着艰难,“王爷可有什么事情要同臣商议,但说无妨。”
恭亲王的茶盅落在了桌上,他的嗓音在那盏茶汽悠悠旋转上升的浸润中显得格外清透,“皇上的病,不知您老可曾听闻?”
柳襄凛然一惊,否认道:“臣未曾听说,请问王爷,圣躬有何不豫?”
见他神情不似作伪,恭亲王淡淡一笑,“您老若不知,看来宫里保密工作做的还是很严谨的,不瞒你说,万岁爷上年冬天得了肺痨以来,痼疾缠绵,久病无医,最近常日昏迷,这病怕是很为难了。”
柳襄骇然大惊,“可是臣每次起问安折,敬问皇上起居,宫中往往回复万岁爷春秋正富,圣躬万安……六爷,这……这等天崩地坼的大事从何谈起啊!”
猛的一下听到这样的密闻,屏风后的郁兮也深感骇异,戏词里唱得妙,万里江山万里尘,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危在旦夕,天下要大变了。
视线里恭亲王的食指在杯口的缠枝花纹上轻柔的抚,“皇上削藩心切,收藩的旨意下发后就一病不起,这裉节上,若让局外人知道内情,各个藩的藩王就算原先的本意不反,怕是也要反了。这种局势下,暂稳朝纲为上策。所以宫里选择秘而不发。如今国缰收复完整,也是时候坦言相告天下了。”
“确是这样的道理,”柳襄点头附和道,“多谢王爷如实相告,只是不知万岁爷的病可还有转圜的余地了?臣身份有碍,没有谕旨获准,不能回京视疾,臣的心里实在是惶恐不安。”
大邧是有这项行文规定,藩王无诏不可随意入京,这当下这个国局初定的节骨眼上,辽东王回京更是无望。
恭亲王的下颌沉了下去,拢在他四周的光晕也随之暗淡,“阿玛他老人家殚精极虑,又为国事忧心,削藩之际担心他的病引起朝内朝外无端的惊疑揣测,自己一人强撑着几乎不怎么传御药房,病来如山倒,一下子发作起来,以至于药石无灵,时至今日并非是药物人力所能挽回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男女主之间没有深仇大恨,也没有相互算计。认认真真谈感情,后期或许会上升到聊人生理想,治国理政理念,相辅相成的地步。(这是我的构想,目前写了十几万,自己也很期待后期的发展。放轻松,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会把男主写成感情上专一,生活有情调,像乾隆那样风流倜傥带女主下江南,天南海北的逛,勤奋治理朝政的人。
女主就是吃软不吃硬,谁怼她她就回怼,性子也不软弱。
反派也有,但是不想写单纯坏,坏的没道理的人,人都有多面性,所以宫斗不会占太大的篇幅。
开篇男女主还不是皇帝皇后,给他们空间成长发展。也不墨迹了,第一章 就见面开整吧。
大概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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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跟我
柳襄垂泪道:“不成想已经到了这般严重的地步,万岁爷一生宏图霸业,宵旰治世,即便……即便……也是会被后世臣民所感念的……”
望见辽东王悲恸,郁兮心里也不是滋味,当今圣上是位明君,身为良臣对他的感情大概都像她阿玛一样,皇帝对臣子来说是赤胆忠心保王朝的信仰,命悬一线的边缘,会让人心里感到悲伤和不舍。
待她阿玛情绪稳定下来,恭亲王轻喟道,“阿玛他生前对淳懿贵妃最为爱重,也是自打贵妃娘娘仙逝后,他老人家忧思剧甚,精神上受到打击,身子也一并垮了,近来除了削藩事宜,愈发挂念起贵妃来。”说着他偏脸看向对首,留给郁兮一个背影,“此次北上,晚辈有个不情之请,还要请示您老。”
“六爷客气了!”柳襄忙揖手道,“王爷有什么吩咐,臣自当勉效驱驰,万万担不起一个请字。”
恭亲王轻一笑,“那我就提前谢谢您老了。”他微微扬起下颌,这一短暂的停顿似乎是在酝酿措辞,“皇上大病,辗转梦中时常呼唤淳懿贵妃的名字,方才在殿外见到令爱,格格跟贵妃娘娘形同貌似,可否请格格随我回京,在我阿玛临终同他见上一面,了却他老人家一个念想。”
窗处雪风阵阵,呜咽着吹到了郁兮心间,越过他的肩梁看过去,她阿玛愣了愣,便垂首道:“圣躬垂危,郁兮若是能代辽东王府到皇上病榻前探视问安,便是了结臣不能亲身前往看望万岁的遗憾,这件事就听王爷安排吧。”
“不忙。”恭亲王调回脸,眼尾一瞥一敛,淡淡提唇道:“眼下只是你我二人在商量,不妨问问格格本人的意思。”
他的余光如刃,穿过屏风的间隙一把捅到了她的眉心,郁兮吓了一跳,心里惶惶跳着,忙挪开脸往后退了一步,双手捂着胸口缓了口气,不会是被人给发现了吧?
窝墙角偷听别人谈话的行径可不光彩,要是再被当场抓现,在恭亲王面前丢的不单单是她一个人的脸,而是整个辽东王府的门面,幸而王府客厅的正殿有后门,还未来得及听她阿玛的回复,郁兮便蹑足绕到了正殿后厢的位置,原路返回到自己的寝殿。
淌过一地的积雪跨过院门,觅安候在廊下望眼欲穿,赶忙迎她上阶,郁兮进门后直奔东暖阁,一头扎进了火炕的被垛间,脚上的那双鹿皮靴头朝下,靴缘上积攒的碎雪被殿里的炭火熏化了,沿着靴尖低落在地砖上打成一片洇湿。
敬和格格擎小被她一路随侍,觅安最了解这位主子的心性,倘或不是受到天大的委屈,她不会像这样刨土挖坑把自己深藏起来。
“格格,出什么事了?您上哪里去了?”觅安吩咐殿里的其他丫鬟去准备热水,这边脱下她的靴子道,“奴才一个不留心,就被您给溜号了,方才大殿前那么些人,您随意走动多让人担心,这可不像您的性子。瞧瞧,靴子都跳湿了,起来用热水泡泡脚吧。”
郁兮的肩膀在炕上划了半个弧,仰面过来轻轻叹了口气,“我可能要去北京了。皇上病重,挂念我姨母,他们应该是想让我顶缸,替代贵妃娘娘给皇上送终。”
觅安听了心惊,见她起身忙上前去扶,“这消息格格从哪里听来的?王府刚被削藩,这个关头上的流言蜚语怎么能听信呢?”
郁兮双肘支在炕桌前,托着下巴喃喃道:“是我亲耳听到我阿玛跟那位王爷商议的,这还能有错么?”
见她张着颚说不出话来了,郁兮目光流转过来,抿嘴一笑,“算了,真要让我去的话我就去嘛,都说京城最是人间富贵处,我就当是出门游历了,借机还能一睹紫禁城的风采。”
旁人还未来得及出口安慰,她兀自就宽解开怀了,觅安顺着她的话头道:“格格说的是,其实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到万岁爷跟前露个脸,假借贵妃娘娘的名义安奉圣躬么,哄人的本事格格不差的。”
外间的丫鬟端了热水进门,郁兮那双纤纤玉笋活鱼似的在铜盆里漂游,脸前却是掌着一本《小窗幽记》静静地品味。
觅安上前拿剪刀剪了烛花,光晕扩大了数倍把这位格格半张脸的阴影驱散,她端手静立一旁伺候,望着那盏低垂的眉眼如清风明月般的出尘世外。
辽东王府对敬和格格的教养没有按照循规蹈矩的法子严格要求她学习女四训,准确来说是没有必要,格格六岁开蒙时,觅安就接替了看妈“精奇嬷嬷”的差事开始在她身边随侍,她们主仆之间相差六岁,那时自己也不过是十岁刚出头的年纪,刚入王府做事,走道儿绊到脚就算坏了规矩,被掌事嬷嬷们拿着戒尺抽手心,入了临安殿伺候王府的金枝玉叶,更是唯恐哪里伺候的不周到。
然而这位小主子却无比让人省心,辽东王府就这一位格格,自然是被阿玛额娘宠在心尖上的,她胎里就不是个顽皮鬼道的孩子,娇生惯养也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恶习,开蒙的年纪跟着哥哥们一起读书,哥哥们书读得躁了,上外头骑马射箭摔跤,她立在廊间里安安静静的望着,就连为哥哥们鼓掌喝彩也是娴静的姿态。
十年过去了,岁月的包浆把这颗珠玉打磨的明艳不饶人,她沉浸在自己的那片光火中,觅安倒不忍心去打扰她了。
一直等到铜盆里的水没了热气,她才上前提个醒道,“时候不早了,格格洗漱完早些休息吧,夜晚的光线不好,仔细眼睛,老了要得雀蒙眼儿的。”
那对眼睫从书中走出,一个抬眉入世,又落进到了这红尘浊事中来。灯灭了,郁兮躺在黑暗中听着雪风笃笃敲在窗棂上,侧过脸压在枕间长长呼出一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