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郎机:今葡萄牙。)
活落又一老臣出列,哀声道:“回皇上,当年那货伙夷人掠夺小儿,所食无算,其法以巨锅煎滚滚汤,以铁刷刷去苦皮,其儿犹活,乃杀而剖其腹,去肠胃蒸食之。居二三年,儿被掠益众,远近患之!惨不忍睹呐!臣也以为,应当即刻关闭粤海关!”
绥安十五年,是郁兮出生的那年,关于广东沿海曾被夷人侵略的历史,她也曾有过耳闻,但是年代久远,她又远在辽东,夷人掠食幼童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那些年迈,阅历深远的大臣们若拿这段过往在开局说事,对皇帝反对闭关的观点来说确实是一种巨大的压迫。
丹墀上的皇帝起身,缓缓踱步至玉阶前,负手道:“二位爱卿德高望尊,朕一向敬重你们,不知二位对自己所言虚实有几分把握?有些话倘或仅仅是凭借道听途说或者文集笔记就脱口而出,朕以为并不足以为信。绥安十五年,那年朕虽然只有七岁,不及二位大臣眼界开阔,却也是听得一些事情,习得一些事情的,多年前朕还专门向先帝请教过这件事情,先帝说佛郎机夷人虽然行为野蛮,在广东沿岸有劫掠男女为奴的事实,但是烹食幼儿这种荒诞不经的说法仅仅是传闻而已,当时广州沿海各地官员的上疏中并无任何折本反应这种现象。如果朕没有记错的话,二位大臣并未有过在广东任职的经历,所谓的“惨不忍睹”,想必不是亲眼目睹,不知可否有其他佐证?”
“这……”阶下两位老臣面面相觑,他们确实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自己的说法。
皇帝含着几缕清淡的月色,微微一笑,“退一万步讲,纵然这种记载见于正史,是真实存在的。诸位爱卿可别忘了,将佛郎机驱逐出境的是大邧的勇将,是人心赤胆。绥安十三年初,广东沿海洋贼数百人,屡入广海卫劫掠,无敢捕之者。间捕得送官,指挥赵赢,朱椿辄纵之,而后副使汪宏率兵出战,刚开始吃了败仗,大邧的火炮打不过夷人的铳械,汪宏寻有献计者,募善水人潜凿其船底,贼船遂沉溺,有奋出者悉擒斩杀之,余皆遁去,遗其铳械。”
皇帝叙说这着这段历史,又往前迈进一步,质问道:“诸位爱卿,屯门一战,看似是大邧胜了,当真如此么?如果不是使诈把敌船事先凿出窟窿,我们打得过么?!为什么打不过?!夷人逃遁后丢弃的兵械是我们大邧造不出来的!我们的枪炮火器远远落后于他国。如果实行海禁,那便是固步自封!你永远都不会明白自己跟别人比起来,差距在哪里!再者,倘若不是汪充这样的勇将在至难至险的关头站出来,倘或所有官员都像赵赢,朱椿之流纵容夷人,助纣为虐,佛郎机的战船又怎会在广东沿海盘亘二三年,为何二三年之后才等到屯门一战?!是因为他们懦弱!被欺负惯了!”
皇帝的嗓音声震高瓦,在空旷的乾清门前回荡,郁兮站在余震中,手心微微发汗,皇帝为这一天做足了准备,所有大臣的质疑,他都有信心应辩,他需要这样的一个时刻,统一所有的人心。
兵部尚书范耀宗出列,武官的风范要比文官更刚硬一些,言语之间也有种气沉丹田的强悍,向皇上行礼后,回身面向众臣,“佛郎机夷人在海上霸权多年,各大海域行旅遇之闻风丧胆,不管当初屯门一战是智取也好,还是怎么赢得也罢,总之是一场胜仗。跟佛郎机相比,那东倭不过区区一个弹丸之地,诸位同僚,敢问,何惧之有?!人不来防着,人来了就打嘛!遇事做缩头王/八,算什么好汉?!那是孬种!谁家祖宗教过你们这样的道理?!”
终于有大臣肯站出来,帮皇帝说话了,郁兮拉着子彦,郁兮两人的小手,胆战心惊的松了口气。
这时户部尚书纳兰咏开口道:“范大人手握重兵,有几十万精兵给您做戳杆儿,站着说话不腰疼,喘口气都粗啊。”
兵部尚书看到户部尚书,顿觉头大且疼,户部掌一国银库,其他各部各衙门的支入支出都跟户部有莫大的关联,定期就要跟户部对账奏销,牵扯到银钱,恩怨就多,理不清的名堂更多。
范耀宗瞥户部上书一眼,冷哼道:“纳兰大人有什么话直说,阴阳怪气的,范某听不懂。”
纳兰咏呵的一笑,“那我今天就跟范大人分斤掰两的好好说一说,朝中户部花销就属你们兵部最甚,范大人张口闭口就是一笔巨大的开销,你调兵遣将时也不问问钱都是哪来的?”
兵部尚书瞪着眼道:“我兵部每年也有赋税进项,我部开销内耗常有,况且我兵部从户部上支走的银两都有御书朱笔加封,去向分明,怎么了?纳兰大人有意见?”
两部大臣在御前打起了官司,早就脱离了这次集议的初衷,皇帝插话打断他们道:“好了好了,再说就扯远了。”接着看向纳兰咏问,“爱卿何出此言?如果说是国库亏空,军费支出为难,朕可以理解。”
“回皇上,”户部尚书忙道:“自绥安二十年以来,国库常盈无缺,并未出现过亏空的状况,虽国库富足,但不能仅为军费一项支出,眼下东倭毫无进犯的迹象,我大邧沿海的各地将士也只能按兵不动,虽说各省漕粮已经按圣意截留充作军粮,目前尚且能够做到自给自足,但是这样拖下去实在不是长久之计,而且打造枪炮火器还有战船,这些都是一笔庞大的支出,请皇上圣裁……”
话落即刻有内阁大臣紧抓此话头不当,上谏道:“纳兰大人言之有理啊!长此以往下去,那东倭一日不动,国库就要被拖垮了!”
皇帝没有理会那些发声,仍是看着户部尚书问:“所以爱卿同样也赞成实行海禁?”
纳兰咏回头诧异的看了眼刚才发言的那位大臣,又慌忙回过身回复道:“回皇上,臣并非此意,臣的意思是每年大邧海关收取的贸易关税,收益难以计量,这也是近些年来国库充盈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如果贸然实行海禁,就是掐断了国库的一大收入来源,海禁这一计策,望皇上慎重考虑。臣以为,既然皇上把各省漕粮留作己用,何不把各海关的贸易关税也充作各省军费?如此一来,如果将来我大邧与东倭起了战事,就少了许多繁文缛节,省却了各省与朝中再做周转的步骤,请圣上裁决。”
皇帝欣慰叹口气,赞了声“好!”,“爱卿这一提议确实是让朕眼前一亮,朕随后会考虑这个提议。至于军费,朕还会想办法,再筹措一些出来。”
说来说去,这户部尚书竟然还是站在皇帝这一面的,兵部尚书嘲讽道:“纳兰大人说话能否不掐头断尾,甚至让人分不清你是敌还是友了。重要的话就不能放到前头说?还玩起欲扬先抑的花样来了。”
户部尚书反唇相讥,“怎么?这话我若是说得再迟一些,范大人要提你的三尺大刀砍我不成?”
两人又开始斗嘴把话扯远了,皇帝咳了声,拦住了两人的话头,“两位爱卿若是再说下去,朕恐怕就要请礼部尚书弹劾你们了。”
两人忙住口,俯身行礼谢罪,皇帝随意挥挥手,开始在龙椅前来回缓慢的踱步,“提到海禁关税,朕便不得不提提这一国的税收,农事上的税收有限,其余的就要靠工商,海关贸易的税收来做补充,大邧不能仅仅靠自足,还要进步学习,通过买卖赚取他国的银两。实行海禁,看似金瓯无缺,疆土是安全了,但是也会造成不可忽视的弊端,虽然朝廷明令禁止走私贸易,可是仍有许多百姓不拘法禁,私自冒充官船廷船与外商做交易,这还是在放宽海禁的情况下,如果全面实行海禁,只会助长这样的风气,那些海寇怎么来的?就是这样逐渐累月形成的。”
一番见解陈述完毕,皇帝驻足于阶前,扬声道:“诸位爱卿,今天朕把话彻底讲明,假如东倭再次毫无底线的挑衅我大邧国威,那么两国之间必有一战,朕要打,朕也愿意打,但是朕不会实行海禁,望诸位爱卿周知。”
话落摇头叹气者有之,精神抖擞者有之。这就是一座王朝的样子,多方人心,利益,思想相互交融碰撞。
却未再有人发言,皇帝巡视四下,颔首道:“有事请奏,无事退朝。如果诸位爱卿再无异议,今天的集议到此为止。”
就这样御门听政在慷慨陈词中开端,又在心平气和中结束,总的来说,皇帝一方的局势更占据优势,郁兮远望他的身影,心酸又满足的笑了起来。
叫散后,大臣们四下奔散,各自往各自班房的方向走,皇帝也转身往乾清门里入,子彦,苏予都往阿玛那面追,郁兮被他们牵着穿越人影幢幢,随他们的力道而行。
途遇的大臣虽然对皇后出现的场合感到诧异,不过出于礼节都纷纷向他们母子母女行礼。
迎面走来一群内阁大臣,其中有几位看上去满面忧虑,大概是支持海禁的那一派人。经过她时,有位老臣垂头丧气,连连叹气道:“得空皇后娘娘劝劝皇上,就算为了大阿哥,大格格,也不能这样闹啊!”
郁兮一愣,她原本以为那位大臣还有话要说,却没有,只是擦肩而过时,随口撂下了那样一句话而已,见额娘停下了步子,子彦和苏予也站住了,抬眼看看她,又看看乾清门那面,“额娘,我们还去找阿玛么?”
她怔然望着那两张天真无邪的小脸蛋,心头倏地涌上一股特别委屈的情绪,同时又莫名来火,郁兮嘬唇,没有回答而是转回了身望着那几位大臣的背影,开口道:“诸位大人留步,本宫有话要问你们。”
原本是不响的一句话,因为是晨初又是空旷肃静的殿门前,她的这次发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周围来往的大臣都为此停驻下来,皇后是内宫的女人,出现在御门听政的集议上已经让人甚觉出格,她又叫住了几位内阁大臣问话,这情形实在匪夷所思。
乾清门丹墀上的皇帝回身看到妻儿置身于阶下的群臣之中,也大感震惊,周驿吓了一大跳,忙请旨道:“奴才去请皇后娘娘回后宫。”
皇帝折身走到御座后方,抚着龙椅上雕刻的云龙纹理,繁杂缭乱的触感在指尖绽放,心底被好奇诱惑,“朕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你觉得呢?”
他觉得呢?周驿已经傻了,他什么都来不及反应,皇后已经开口了,单薄的身影与朝中的一群大臣对峙着,“大人方才说的话,恕本宫愚昧无知,未能领悟,你让我抽空劝劝万岁爷?劝什么呢?劝万岁爷实行海禁?据本宫所知,万岁爷御下的朝堂气氛和谐包容,并不会弹劾打压跟他不和的意见,方才我在景运门上未见到大人发言,现在你却让我去劝说万岁爷,敢问大人,你为何不发言呢?你为何不据理力争说服万岁爷实行海禁呢?”
被质问的那位大臣不想皇后会光明正大的同他议政,惊怔在了原地,结巴着说不出任何话来。皇后微微折起眉,又问,“大人既是让我去劝说皇上,至少也请你把态度放尊重,你是觉得本宫区区一介妇人,面对东倭进犯就会怕是么?”
那位老臣被皇后反将一军,忙俯身赔罪道:“臣……臣绝无此意啊!臣绝不敢对皇后娘娘有半分不敬之心。”
郁兮恍然四顾,发现所有人都在望着她,她心中剧烈喘息着,不知道在哪一个时刻,她突然之间觉得自己无所畏惧,有种想要发泄的冲动,把这段时间的压抑隐忍全都宣泄出来。
她咽了口唾沫,在脑子里惊出一声回响,她望向乾清门,接收到了皇帝的注视,这次他的目光中没有任何感情,更像是一个旁观者,默默看着她,看着她面前的一切,似乎是一种暗示,一种鼓励。
郁兮收回视线,在周围大臣们的脸上划过,把话语交给心神支配,“皇上亲政五年……”她嘴唇微微发着颤道:“皇上亲政这五年来,为你们这些在京职官加添食禄,外省大小官员皆给予养廉。”
“这五年来,皇上关心农事收成,关心各地雨水粮价,各地的天气,庄稼长势,谷物商情,灾情如何,他都了解的一清二楚。皇上多次到清口,高家堰这些河防要地勘察水情,亲自部署整治河道,修建海塘,石塘,土塘。逢遇水旱灾害,便蠲除当地赋税,削减百姓疾苦。”
“这五年来,皇上惩治贪污,澄清吏治,即使是要痛杀血脉手足,也要给律法一个公正的裁决。皇上多次亲临贡院,巡查号舍,为天下考生士子增录仕途名额。”
皇后说着抬头望向乾清门的殿檐,“这五年来,无间寒暑,皇上没有旷过一次御门听政。本宫倒是想问问诸位大臣,这五年,皇上可曾有过失体之处?包括这次反对海禁,他这样做是为了垂范后世,图个好名声么?你们不知道,本宫知道,皇上这样做,是为了这天下承平日久!”
她回身端正凤冠,眸光威严,音调也沉稳下来,“本宫随皇帝南巡时,曾跟江苏巡抚谈论过江宁造船司的一种战船,名为火龙船,此船周围以生牛革为障,剖竹为笆,用此二者以挡矢石上留铳眼,箭窗,看以击贼。首尾设暗舱以通上下,中层铺用刀板钉板。两旁设飞桨,此船造成后必将乘风破浪,往来如飞。行军打仗时左冲右突,势不可挡,一座足抵常用战船十座。”
“当时本宫就想这样的战船造成后,机关重重,火炮兼容,该有多厉害。然后次年就建成了,这还仅仅是战船的一种,近些年大邧国力强盛,枪炮火器不再是绥安十五年屯门一战时的水平了。”
“如今国力强盛又如何,怎奈外敌入侵,皇上首要的一件事,却是平衡自己家的人心,安抚自己家人心里的惧怕,本宫认为实在是讽刺!”
最后皇后握紧身边两个孩子的手,抗起凤冠,抑扬顿挫的道:“如果东倭胆敢再次前来,朝中无人敢应战,本宫就带着大阿哥,大格格跟着皇上一起前去迎敌,你们怕,本宫不怕!”
第92章 畅情
皇帝也是这两年来才留意到她过耳不忘的本领, 他们相伴五年, 很多闻听到的话语其实是共享的, 他却未必完全记得。
她记得他讲的那套天文的论调,在他焦头烂额深受天象打击时, 让子彦传话给他, 助他走出焦虑。江苏巡抚讲的火龙船, 什么牛革竹笆的建船材料啊, 什么箭窗, 铳眼,刀板钉板的机关啊, 她都记得分毫不差,如果把当年江宁造船司描述火龙船的奏折翻找出来跟她的叙说一一比照,想来也是无一字出入。
宫城中的日出总是收敛着, 从容不迫的释放,他的皇后站在晨光熹微中英姿勃勃, 艳压四方。口舌之间的刀光剑影更能杀人于无形,她的眼尾,唇角尽显锋芒, 凤冠裙袂下无人能敌。
五年前接她入宫的那日,他告诉她, 他从未发现过这座宫城的美,他在这里饱受世态冷暖,在这里毒杀亲兄。其实这里还是很美的,他想, 他在这里实现了抱负,又在这里培育了两脉亲情。
有她在,那些殿檐的边棱转角都被岁月磨去了僵硬,渐渐变得柔情百媚。四方苍穹下不仅仅是一行白鸽就足以衡量的尺寸。
有她在,天角宏阔,其间有日月河海,花开舟移。她回望他,一颦一笑,会让时光停滞,把韶华永恒截留在这一刻烙印在他心底。
抛下周围所有的人与物,她走来,步履蹁跹,笑嫣然,很妙,隔断时间,她便会给他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有两个小家伙冲过来抱住了他的大腿,他扫视丹墀下神色惊愕的群臣,他们官服的绣纹丝线折射出初升的一缕日光细碎,皇帝只言未语,拉起身边两只小手转身没入乾清门中。
他把那个万众瞩目,光芒万丈的时刻完全留给了她。
到了养心殿,郁兮胸腹中竭尽心力的叫嚣才停歇下来,像风中一片嫩叶躲在皇帝怀中微颤,“万岁爷,我是不是闯了大祸?”
皇帝满怀拥着她,用连绵的吻嘬嘬她的眼尾,“桓桓何祸之有,这是为朕鸣不平,为朕辩护,朕的皇后与群臣激辩,这是个值得铭记的日子。朕谢谢你还来不及呢。”
郁兮咬牙切齿的轻哼道:“那帮迂腐陈旧的老学究就会欺负万岁爷,一说到动刀动枪就畏缩起来,有本事拿唾沫星子把海寇东倭淹没了,只敢在窝里横!”
她负气的时候,脸颊两张肉翅气鼓鼓的,岁月教会她成熟,同时岁月对她又很宽容,不会把苍老疲倦的痕迹刻画在她身上。郁兮有种天然的甄别能力,把独当一面的骄傲飒爽用来抵抗外界的干扰,把稚子般天真烂漫的模样留给他。
皇帝吻她的鼻尖,吻她的眉心,把她的桃花眼都吻得粘连在一起,“桓桓,这五年来,朕的那些政绩,都是你诚心觉得朕做的好,对不对?”
“当然!”郁兮捧住他的脸,“万岁爷又犯傻了,这五年来万岁爷为大邧江山付出了那么多,政绩突出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情,万岁爷看到他们的表情了么?他们拿什么来反驳,万岁爷就是全天下人的大功臣,我拍着胸脯给万岁爷保证。”
皇帝笑道:“朕不图他们高眼看待朕,有桓桓认可和支持就已经足够。”
郁兮心疼的揉他的脸,她优秀的万岁爷呀,始终怀抱一颗谦恭敬畏之心,不会因外界的吹嘘抬高而傲慢自大,不会因政绩显赫而自满浮夸,迷失方向。
“真难得,”她抚摸他胸口的龙头,“万岁爷永葆赤子之心。”
他笑,“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才能方得始终。”
他们这边亲亲抱抱,身边两个小人就仰着脸看着阿玛额娘傻笑,皇帝半晌才想起他们来,弯下腰把他们一左一右捞进怀里,看一眼郁兮问,“皇后娘娘今天勇不勇敢?”
苏予敞着小白牙,狠狠点头,“额娘真勇敢!要不我跟哥哥就要被坏人抓走吃掉了。”
子彦满脸认真的道:“妹妹别怕,那都是白胡子老头编出来的瞎话,都是骗人的。”
苏予怯怯的问:“真的么?可是他们说坏人有大铁锅,有铁刷刷,要把小娃娃皮剥掉,煮成汤汤。”
子彦说:“阿玛说是假的就是假的,坏人来了,就用大炮把他们轰走。”
皇帝听了笑,看向郁兮悄声道:“朕一直觉得子彦这孩子心里明路,什么都知道。”
郁兮把苏予从皇帝怀中接过来安慰道:“来,囡囡让额娘抱抱,囡囡不怕,哥哥说的对,都是别人瞎编的话,我们别累到阿玛,别让阿玛闪到腰了。”又压低声对皇帝说,“那帮大臣也是的,讲什么夷人吃小孩的不实传闻,瞧把囡囡给吓的,晚上做噩梦了怎么办。都是我不好,不该带他们来的。”
“桓桓,”皇帝探过身吻她的额头,“千万别自责,小孩子忘性大,过一会就忘了,囡囡那样聪明,有你这样厉害的额娘为她做榜样,她不会害怕的。”
郁兮抿唇,轻轻点头,“但愿吧。”
就在这清晨之后的殿宇中取一片静,外面还是一片纷繁嘈杂。虽然四月十五的御门听政之后,朝中呼吁海禁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可是所有人的神经还是被荣城一战紧紧压迫着,大邧与东倭之间是一场无声的对抗,就像一束奄奄一息的火苗又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不知何时就会爆发。
郁兮舌战群儒的壮举也在内外朝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太后在背后讽刺皇后的话,既心酸又委屈,“皇后刚入宫那时连哀家的话她都敢顶,她还骂人家珍太妃是臭虫呢,仗着皇帝宠爱她,逮谁咬谁,乾清门前撒泼打滚,是她能干出的事。”
郁兮听到慈宁宫的传闻后也只是笑笑不语,宫里下人的舌间三人成虎,有些话经过渲染往往有夸大的成分,她不介意太后如何评价她,她带着两个孩子去跟皇祖母请安,太后那般珍爱自己的指甲,为了摸摸子彦和苏予的小脸蛋,还专程把甲套卸下来,不舍得擦破孙子孙女的皮肉,这对她这个做额娘的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宁寿宫那面对此事毫无评价,太皇太后对郁兮的作为不褒奖也不贬低,人前人后从未提起过这件事情,就当没有发生过一样,只在一天夜里就寝前跟她的总管太监提了一句,“同心同德,这孩子的记性一如既往的好啊。”
钱川伺候她躺下,五年前他给太皇太后盖被子的时候,就知道未来大邧皇后的位置落在了辽东王府敬和格格头上,五年后,太皇太后字句中一个“好”字,便是最完美的总结了。
端午的时候,皇帝举家率群臣前往燕山颐和园昆明湖泛龙舟,太皇太后带着后宫内眷前往燕山前山的转轮藏殿中礼佛诵经,转轮藏两个配亭中的八角木塔中储藏着经书佛像,木塔的地下设有机关,念经时派人在地道中推动木轴,带动木塔开始旋转,塔上放的经书也跟着转动,每转弯一周,就相当于礼佛之人把经书都念了一遍。
为大邧江山祈福消灾之后,太皇太后又带着众人登上昆明湖西南河畔的佛香阁观看皇帝大臣们泛龙舟。俯瞰出去,通透开阔的大湖与厚重雄伟的山峰交相辉映,山环水绕中,碧波荡漾的湖面上龙舟点点。
子彦,苏予坐在太皇太后和太后的怀里,振臂高挥,为亭下的龙舟赛事加油喝彩。太皇太后笑问:“何处燕山最畅情,无双风月属昆明。这是你们阿玛为这处大园子做的诗句,这里美不美?”
活落曾孙子,曾孙女都很捧场,扯着稚嫩的嗓音吆喝,“真美!”,“好漂亮!”。
五公主探身刮刮苏予的小脸蛋,顺势把鬓边被风撩乱的碎发别在了耳后,偏头看向了身边的皇后,两人眼神相接,随意聊了起来。
郁兮问:“最近公主又让烟琢给您相脉了么?怎么说?”
兴祐三年,子彦和苏予出生后,那时距兴祐二年的礼亲王一案并未过去多长时间,宗人府主事一职由皇帝下旨交由南巡侍驾有功的武英门侍卫谭鸿接任,四品侍卫和庭苑公主之间还是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成婚后,五公主的愿望就是能有个孩子,不过两年过去了还是未等到喜信。文瑜叹了口气道:“还是之前那样的说法,身子没有毛病,可就是怀不上。”
郁兮安慰她道:“公主还年轻,早晚能收到好信的,额驸都还不着急呢,您也放宽心。”
说到这里文瑜脸上有了笑意,“这人有时候糊涂着呢,他还说大不了不要孩珠子了,两个人也挺好,我倒也不是说非要给他们谭家传宗接代什么的,我就怕现在不要,将来后悔的时候年龄不允许了,有时候瞧着囡囡那样伶俐可爱,我就想这辈子只要一个姑娘就挺好,将来给她扎辫子,把她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想想就觉得这些年过得日子都值得。”
郁兮笑道:“囡囡整日吆喝着要让五额驸给她买冰糖葫芦呢,有空让囡囡上她姑姑的公主府住几日,让姑姑给她扎辫子。”
“这可是你说的啊,”文瑜笑道:“可别到时候不舍得。不过我们家囡囡真是好福气,有姑丈买糖葫芦,有七叔送簪花,家里所有的男人都宠着,将来不知道什么样的驸马爷才能配得起呢。”
郁兮挑了果盘里的一只蜜饯嚼着,含着一口甜叹道:“这种事情是不敢想的。”
文瑜哎呀了一声,“先别说你舍得不舍得,到时候她阿玛只怕是要撕心裂肺的,驸马爷要过皇帝这道关,只怕要有苦头吃了。”
两人说笑一阵,又谈起了怡亲王,郁兮道:“我们这面山好河好的,七爷在威海卫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在海边呼进一口气应该都是咸湿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