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淳风摇摇头,于是兄弟俩骑马越过山坡,这才在十丈开外的小溪便找到了被七八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所簇拥着的妹妹。
这些十六七八岁,正处于适婚年龄的少年们捧着一堆新剥的狐狸皮、雉鸡尾等物,嘻嘻哈哈、热热闹闹地围着谢府的掌上明珠,身后的狗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谢临风和谢淳风对视一眼,心中俱是警铃大作,二话不说翻身下马,朝那群乐此不疲拱白菜的‘猪崽子’走去。
谢宝真坐在大圆石上,双手撑在身后,斜眼看着吴右相家的嫡次子递过来的一张雪狐皮,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腿问:“这张白狐皮子如何卖?”
吴家老二忙笑道:“承蒙郡主看得上,哪能收钱?像这样的狐狸皮子我昨日猎了好几张呢,郡主若喜欢,便都拿过去好了。”说着挺了挺并不结实的胸膛,言辞间颇为骄傲。
“郡主,我这儿也有狐狸皮子!”
“我也有,我也有!”
“我还有新猎的熊掌鹿茸呢!”
众人呜呜哇哇地挤作一团,吴右相家老二的白狐皮被挤掉在地上,顿时大怒,推开他们吼道:“排队排队!先来后到懂不懂?!”
谢宝真被他们挤得直往后缩,皱眉道:“哎呀,我只买这一张白狐皮,不要你们的东西!”
正吵得不可开交,忽见一柄长剑横来,隔开少年们与谢宝真的距离。吴家二郎险些被剑柄戳到鼻子,登时不爽,心道哪个不长眼的小子又来插队讨欢心?!
他张嘴正要骂,却冷不丁看到谢淳风那张冷峻的脸,满嘴芬芳之语涌到喉间,又尽数被堵回腹中。
谢淳风扫视了这群面红耳赤的少年一眼,淡淡道:“哪只手碰了我妹妹?怕是留不得了。”
于是众少年齐刷刷后退,讷讷不敢做声。
“淳风哥哥,五哥!”谢宝真从圆石上跳下来,脆生生问,“你们怎的来啦?是要回去了吗?”
“马车已备好,快了。”谢临风倒是比谢淳风淡定,说完转头,笑眯眯地看着众位面红耳赤争宠的少年,“谢府虽不是富贾之家,但这些皮子俗物还是买得起的。诸位郎君请回罢,耽误了回程恐陛下责备。”
说这话的时候,谢临风始终负手而立,笑意谦然,可众少年却总觉得他比那冷着脸的谢长史还要可怕,不由打了个寒噤,三三两两的散去了。
四周清静下来,谢淳风颇为嫌弃道:“这都是些什么狂蜂浪蝶?宝儿未曾及笄,他们便上赶着来争风吃醋,若是皇上见了,还以为是谢家结党营私。”
谢临风低低一笑,摇首道:“这恐怕就是皇上的意思。毕竟谢家只有宝儿这么一个掌上明珠,却枝繁叶茂根植江湖朝野,谁不想来争一争?”
“你们在说什么呀?”谢宝真夹在两位兄长之间,觉得有些听不懂他们哑谜般的话,手指绕着腰间的银铃铛叹道,“我不过是想买两张白狐皮子。”
谢临风转过温润的眸子,笑问道:“哦,宝儿要买狐狸皮作甚?你不是一向喜欢热闹的颜色,不爱素净的吗?”
“宝儿喜欢,买它十张八张便是,问那么多作甚?”谢淳风揉了揉妹妹的头,大气道,“淳风哥哥给你买。”
“谢过淳风哥哥!”谢宝真眼睛一弯,眸色在阳光下呈现极为剔透的琥珀色,嘿嘿笑道,“不用那么多,够做一件狐裘披风就行啦!我想送九哥一件。”
谢淳风:“……”
谢临风:“……”
兄弟俩对视一眼,俱是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没想到啊,千防万防,家猪难防!
谢淳风整个人在即将爆发的边缘徘徊,还是谢临风比较老练,即便心中已将谢霁小子骂了一百遍了,但仍能扯着嘴角摆出一副知心兄长的神情来,轻声问道:“宝儿能否告诉五哥,为何要送谢霁狐裘?”
谢宝真答道:“我见他总是穿着那一件白狐裘,寒碜得很,一点也没有谢家人的阔绰,便想送他一件换着穿。”
谢淳风凉飕飕插嘴道:“也不见宝儿送我一件。”
“你们平日的服饰换着穿都穿不完,何须我送?”谢宝真一副‘你在说什么’的表情,坦然道,“可九哥无父无母孤身一人,不是更需要关照么?”
“宝儿喜欢他?”谢临风提心吊胆地问道。
好在谢宝真很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可怜他?”谢临风又问。
谢宝真还是摇头。
谢临风不明白了,“那为何要对他这般上心?”
“因为他姓谢呀!谢家人互相关照,不应如此么?”谢宝真打量着长松了一口气的两位哥哥,皱着眉,嘟囔道,“你们怎么奇奇怪怪的。”
谢临风可算明白了:自家妹妹纯真若稚子,心中只有亲情道义而无半点旖旎,根本就没开窍呢!
是他们多虑了。
谢临风放下心,抬手抵着下巴轻笑,道:“狐裘之事为兄记着了。宝儿放心,这狐裘我会替你送,不必你亲自出马。”毕竟妹妹将来嫁谁都行,只要是她真心实意喜欢,便是寒门布衣也无甚关系……
唯独,不能是谢霁。
还是让他们少见面为妙。
谢宝真并不知道自家哥哥肚里那般弯弯绕绕,只叮嘱道:“狐裘要白色的,我见他终日一身素净,想必是喜欢白色的。”
闻言,谢临风神色稍顿,有些出神。
谢淳风打断他的思绪,问:“在想什么?”
谢临风回神,而后敛了笑意道:“没,就是忽然想起一个人。她也是这般,穿最干净的衣裳,却有着最狠的心肠……”
谢淳风也陷入了回忆,但十一年前他也不过八岁,对那个女人的记忆只是停留在一袭如莲的素衣和殷红如血的红唇上,美得妖冶凄艳。
作者有话要说:家猪谢霁:最近五郎和八郎看我的目光有些奇怪,凉飕飕的,莫非发现我的阴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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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夜半子时,宫中大业殿的灯火还亮着。
通明的烛光中,皇帝披着宽松厚重的外袍,不厌其烦的给一摞摞奏章画上朱批。四周悄寂,唯有更漏声声,一白面锦衣的大太监揣着手小步进了门,朝龙案后的皇帝一拱手,低声道:“陛下,您赏赐给谢九郎的东西,已经差人送去了。”
皇帝眼也不抬,英气的眉眼浸润在灯火中,有种不怒自威的沉静。他‘嗯’了声,抬笔润了朱砂墨道:“谢霁是何反应?”
大太监何公公躬身答道:“已按照您的吩咐,说是那日宫女敬茶不小心烫伤了谢九郎,圣上过意不去,故而赏赐些不值钱的东西聊表歉意。谢九郎只领了一斛南海珍珠和一对玉佩,其余的书籍字画、宝剑良弓似乎并无太大兴致。”
“哦,爱财?”皇帝搁了笔,嘴角一扬,“他倒是会挑。”
何公公道:“想来是自小颠沛流离,穷怕了,喜爱美饰华服也实属正常。”
皇帝不动声色,舒一口气,又问:“让李昼去查的事如何了?”
何公公躬身向前,跪坐于一旁,一边替天子研墨,一边将李昼上报的信息仔细道来:“李都尉亲自去了一趟平城,查探许久,谢九郎的确是十二岁那年被人贩子带到平城来的,最初是卖给了……”
似是难以启齿,何公公稍稍一顿,将尖细的嗓音压低些,方继续道:“……因其皮相俊美,最初是卖给了勾栏院风月楼,打算做乐伶培养。”
皇帝翻奏折的手一顿,沉吟片刻方问:“后来呢?”
何公公道:“后来走水,一场大火将风月楼烧了个干干净净,据说火光冲天,烧了一天一夜才停歇,死了好些人,还惊动了当地州府。谢九郎就是从那大火中逃出来的人之一,出来后便以流浪乞食为生,还在茶馆做过跑堂,再后来便是上个月初,英国公寻到他并带回了谢府……”
这倒与谢霁所写的并无出入。
皇帝道:“平城民风彪悍,如此小的一个少年乞食不易啊。他在平城可有结交之人?”
何公公道:“听说与当地的地痞无赖有过交集,不过无从查证了,那些人皆已离开平城,不知去向。”
闻言,皇帝若有所思,“这般遭遇还能活下来,也不知是命硬还是命有贵人。”
何公公小心翼翼地揣摩皇帝的脸色,斟酌道:“他的身份,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先养在谢府罢,看看再说。”年轻的帝王扔下最后一本奏折,曲肘撑在案几上揉了揉眉心,疲惫道,“倒是围猎时出了那般意外,现在全洛阳都在议论天降不祥之兆,是在暗示朕这皇位得之不当,临安王妃又日日跑去皇后那儿哭诉,实在头疼。”
……
每年的上元之夜,都是英国公府最热闹的时候。
不管谢家子孙身在何处、不管有无成家立业,都会在这一天卸下所有的事情赶往主宅参加家宴。谢宝真的两个伯父皆为庶出,无论身份名望还是官职皆比不过身为嫡系并承爵的谢乾,故而每年的家宴便定在了英国公府。
除了谢临风和谢淳风两兄弟,四哥谢弘和七哥谢朔在上元前一天就赶到了英国公府,第二日,其余四位哥哥也陆陆续续抵达府上,到了晚上宴席之时,满座沉稳的、成熟的、俊美的、清冷的各色男子分席而坐,迎来送往,言笑晏晏,着实养眼得很。
谢宝真特地穿了一身簇新的衣裳,垂鬟发上缀着一对展翅欲飞的嵌玉银蝶,脑后以藕粉色飘带为饰,绯色袄子配浅绿团花罗裙,兔毛领子衬得一张嫩白的脸青葱不可方物。
大大小小几位侄儿满堂乱跑,女眷们则聚在一块儿话家常,谢宝真和嫂嫂们打了招呼,便见几位亲哥堂兄都停了交谈,争先恐后地朝她招手道:“宝儿,到哥哥这儿来坐!”
谢宝真给敦厚严肃的大哥道了安,又给仗剑走来的二哥道声好,路过三哥面前笑吟吟道:“多谢三哥先前送的礼物!那玲珑盒和九连环我甚是喜欢!”
再往前走,一温文尔雅的年轻男子向她招手:“宝儿,昨儿我刚得了几幅真迹,有时间来四哥府山鉴定鉴定?”
“好呀!”谢宝真一口应允,转身朝谢临风一眨眼,“五哥上元安康!”
谢临风给了她一袋子碎银做零钱,浅笑道:“你六哥给你备了礼物,去看看罢。”
谢宝真顺势望去,只见前方食案后端坐着一位五官极为精致的年轻男子,冷清清有不食人间烟火之态,这便是六哥谢澜了。无论多少次见面,谢宝真总是会被他高山之雪般的容貌所惊艳。
谢澜乃二伯家庶子,自小体弱多病,记忆中的他总是像现在这样裹着一身厚重的狐裘,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一双巧手却精通机械及音律,表面上是名动洛阳的制琴师,实则隶属兵部编外,大殷朝半数以上的兵刃机-□□皆出自他手。
六哥谢澜正在给一尾古琴调音,白皙修长的指节一勾一按,琴弦撩动如铮铮凤鸣。谢宝真唤了声‘六哥’,谢澜便单手按在颤动的琴弦上止住余音,而后将琴递给谢宝真道:“给你。若音不准,再找我调。”
他一向神色清冷不善言辞,谢宝真却知道这尾精雕细琢的琴必定花了他好些时日的心血。心中一阵暖流,谢宝真忙双手接过古琴道:“劳六哥费心啦!前儿七公主送了我好几本有关营造的古籍,想来六哥喜欢,便一直给你留着呢!”
“说到书,没人比我更了解啦!”哗的一把纸扇打开于眼前,桃花眼的男子款款而来,附在谢宝真耳边神秘道,“我新写了几本折子,小宝儿可有兴趣?”
说话的是大伯家的第三子,七哥谢朔,洛阳纨绔,平生有一大喜好,便是流连于风花雪月之中,写那缠绵悱恻的爱情折子戏,上至王侯将相,下至书生乐伎,没有不被他编排过的。
谢宝真笑着婉拒这位不正经的哥哥,朝自己的座位行去,还未落座,就已经被塞了满怀的礼物和零嘴。
甫一入座,紫棠和黛珠便向前,将她怀里的琴和零嘴抱走安置,转而换上新鲜的瓜果蜜饯。
谢宝真捻了颗松子糖放入嘴里,忽而眼睛一亮,发现自己对面坐着的正是九哥谢霁。
来谢府两个月了,谢霁好像丰盈了些。烛火摇曳中,他一袭雪白狐裘端坐,鬓角一缕墨发垂下,更衬得面容如画般清隽,若是再假以时日,容貌气度定能赶超六哥谢澜。
谢宝真一眼就看到了他身上那件簇新的狐裘,毛料正是自己先前挑选的,不由朝他挥了挥手道:“我眼光挺好的,这件狐裘特别衬你呢!”
上次围猎时,谢宝真说他手冷,他原以为这个娇气的姑娘只是随口一说,却不料真上了心,特意挑选料子做成新衣,托谢临风转送给他……
对面,明丽的小少女撑着下巴轻笑,谢霁怔了会儿,而后回以一笑,含蓄浅淡。
“喂,阿霁!”开口的是七哥谢朔。只见他不规不矩地撑在案几上,折扇轻叩桌沿,朝谢霁的方向前倾身子问,“我们几位兄长都送了宝儿上元礼物,你可准备了什么不曾?”
谢霁寄人篱下,吃穿用度都是谢府的,哪里晓得准备什么礼物?
见谢霁怔愣为难,谢朔夸张道:“不是罢!咱就这一个妹妹,你居然不表示表示?”
“好啦七哥,府上哪有这个规矩?你别吓着九哥。”谢宝真不想谢霁为难,便开口解围道,“何况,九哥是客,要送也该是我们送他礼才对。”
谢朔笑道:“宝儿妹妹好生偏心。他是客,我就不是?”
话还未说完,就被谢临风一掌拍在肩上,喝止道:“老七,就你话多。”
谢朔做了个眼歪嘴斜的鬼脸,于是不再说话。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自那以后,谢霁似乎对‘没有送妹妹新年礼物’这件事耿耿于怀,一直用安静的眼神望着谢宝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