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宝真拿了块核桃糕细细咬着,好奇道:“霈霈,鹿血究竟是谁干的,查出来了么?”
七公主道,“方才羽林军的人彻底查验过了,说是在某位宫婢的铺盖下发现了一件沾了鹿血的裙子,还有一把带血的匕首呢!”
“宫女干的?她为何要害元娉娉?”
“听说昨夜就寝入睡之时,元娉娉嫌那宫女铺的睡榻太硬,便大骂着踹了那宫女一脚……想必是因此怀恨在心罢。”
谢宝真不敢置信道:“就为这个理由?总觉得太过蹊跷些。”
“所以皇兄才为此事烦恼。”七公主轻轻一叹,“发现的时候,那宫女已经自尽了,是与不是也无从查证了呢。”
……
夕阳西沉,浩瀚的天空一半还残留着晚霞的瑰丽,而另一半却已是晦暗的灰蓝。阴影渐渐笼罩大地,山林悄寂,太监秉烛而来,仔仔细细地点燃了龙帐中的灯盏。
方才的宫女已经被赶出帐外了,皇帝要宣太医前来诊治,谢霁只是起身跪拜,摇了摇头。
他执意不肯,皇帝也没有法子,望着他的目光有些许怜惜,问道:“嗓子是怎么回事?”
“陛下。”谢乾起身出列,代为回答道,“已经请太医令诊治过了,药物损伤,确实不能说话。”
“能好么?”
“未可知。”
“可惜了。”皇帝似是感慨,稍稍前倾身子问谢霁,“你,可会写字?”
谢霁抬眼看向谢乾的方向,见他微微颔首,这才点点头。
皇帝一抬衣袖,吩咐侍从:“上纸笔。”
立即有小太监捧着纸笔前来,恭敬地搁置在谢霁面前的案几上,又轻轻退下,屋内静得可怕。
这股寂静中,只听见皇帝低沉的嗓音徐徐传来:“当年往事迷雾重重,如今想来仍是唏嘘。十一年前兵部谢侍郎全家惨死于洛阳城外,唯有四岁幼子不知所踪……当年是谁,将你带去了哪儿?”
谢霁提笔,顿了顿,才一笔一划极其艰难地写道:七岁大病,往事不知。
太监将他所写的纸张呈给皇帝过目,年轻的帝王眉尖一挑,只见纸张上的字迹笔画幼稚、大小不一,如同稚童所写,看上去未曾受过启蒙。
皇帝合拢纸张,又问:“连自己的身份也不记得了?”
谢霁点头。
皇帝:“谁收养的你?”
谢霁写道:乞食,跑堂,流浪平城。
皇帝扫过这几行幼稚扭曲的字迹,叹道:“你受苦了。”又转向谢乾嘱咐,“谢卿,要好生教养他。”
谢乾抱拳躬身,铿锵应喏:“臣定当尽力而为。”
从龙帐出来,谢乾送谢霁回营帐,路过栅栏旁时远远看到羽林军抬着一个蒙着白布的担架离去,白布下隐隐有人形轮廓。谢霁的步伐稍稍一顿。谢乾解释:“在宫女的帐中搜出了带鹿血的衣物、匕首,发现时已经自尽了。”
谢霁收回目光,点点头。
营帐中悄寂无声,谢乾用火引点燃了灯盏,而后借着昏黄的火光找出随身携带的药膏和纱布等物,示意一旁静静站着的谢霁道:“坐,我给你处理一下烫伤。”
谢霁以手势示意:我可以自己来。
谢乾刚毅的脸浸润在烛火中,难得有几分温情,撩袍跪坐道:“坐罢,都是一家人,不必分亲疏远近。”
谢霁抿了抿薄唇,依言在案几的另一旁跪坐。
谢乾舒了一口气,不知是疲惫还是叹息。他拉过谢霁的手,只见腕上红了一块,起了个水泡,便用细针在烛芯上烧过后刺破水泡,轻按出液体,然后再敷上药膏。
谢乾取了纱布缠在谢霁腕上,意有所指道:“男儿立于世上,受点伤不算什么。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往后重新开始,谢府会护着你。”说罢,他将绷带剪断打了个粗制滥造的结,拍了拍谢霁的手便起身。
谢霁也跟着起身,躬身行礼送别,谢乾却抬手制止,沉声道:“不必如此。”说完,撩开帐帘大步走出去了。
帐外夜色渐浓,火光明灭,有羽林军的巡逻队整齐经过,而后又归于平静。谢霁在帐篷中站了会儿,嘴角忽地一扬,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
居然用这种法子试探他是否真哑,果真是狐狸般狡诈!
案几上的茶水已经冷了,谢霁一手撑着太阳穴,包扎了纱布的那只手则沾了沾杯中的冷茶,用食指在案几上慢慢悠悠地写着什么,等到最后一笔落下,烛火摇曳,指尖划过的湿痕在案几上构成一个阴森且扭曲的字:殺。
接下来半盏茶的功夫,他就这样撑着脑袋,乐此不疲地在案几上写‘杀’字,一个字干掉又紧接着写下一个,眸色冰冷,嘴角微扬,仿佛指尖下的方寸之地便是他报复杀戮的疆场。
烛火一颤,帐篷外忽的掠过一道阴影。
谢霁猛地回头,几乎是同时挥袖,狠狠擦去了案几上残留的‘杀’字水痕。他在身后的帐篷布帘上看到了一个高大熟悉的人影,不由瞳仁骤缩,猝然起身间,冰冷如刀的眼神已狠狠地刺向那道影子。
外头火光闪烁,将那不速之客的身影投在帐篷上——刀斧劈成般冷硬的侧颜轮廓,鹰钩鼻,腰间挂着的两把弯刀,以及那股子浸透了血腥的杀戮之气……
别说是一个影子,便是化成灰谢霁也认得他!
“居然要等到近身十步之内才发现我。”那黑影沙沙开口,冷冽道,“三年未见,你的功夫未见一丝长进,当真让为师好生失望!”
谢霁攥紧了双拳,身躯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沉痛的记忆被唤醒,毒酒入喉的剧烈灼痛他永生难忘,身上的新伤旧痕也争先恐后地隐隐作痛起来。
他眸光发寒,瞳仁战栗,那既是源于内心深处的恐惧,也是仇恨燃烧后的极度兴奋!
“所幸你脑子还算聪明,知道以鹿血诱狼,那轻贱你的女人虽然没死于狼口,却借此给皇帝的围猎之行添上一层血光之灾,不祥之兆降临,动摇他的军心,也不算亏。”那黑影似笑非笑,“只是下次记得收尾干净些,我已将带血的匕首与衣物藏入了宫女营帐,他们查不到你头上。”
谢霁目光一沉,摸到了袖中藏着的短刃。
“想杀我?”黑影转过头来,隔着帐帘与他对视,嗤笑道,“可惜你还不够狠。好好利用谢家,我等着你!”
一阵风吹来,黑影已掠身闪过,消失不见。
谢霁下意识追了出去,帐篷外星空暗淡,冷风如刀,早已没了那人的身影。
山风呜咽,树影婆娑如鬼笑,草木皆兵。他又向前走了几步,冰冷的目光搜寻着黑暗中每一个可能藏身的角落,看得太入神,冷不防撞上一道娇软的身躯。
“啊!”从七公主营帐中出来,刚好路过栅栏边的谢宝真被撞得一个趔趄,揉着肩膀愤愤抬头,还未开口责骂,一把冰冷的匕首已横至眼前。
谢宝真吓呆了,嗓子像是被人掐住似的,想叫也叫不出来。
好在只是一瞬,那把森寒的匕首瞬间收回。她抬眼,看到了谢霁神情复杂的脸。
他面色生硬且警惕,或许还有些担忧,看着吓得一动不动的谢宝真,以手势问:你没事罢?
好半晌,谢宝真总算喘过气来,眸子里水光一片,抚着胸脯发出一连串的质问:“你干什么呀?刚才很危险的知不知道?伤着我可怎么办?”
嗓音娇细发颤,委屈得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寒冬腊月,滴水成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赤脚走在雪地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哀求道:
“给个收藏吧,好心人!上帝保佑你们,给个收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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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杏儿眼,水光涟涟,眼前娇气鲜艳的姑娘,合该让人捧在手心里疼爱的。
谢霁面色恢复如常,眼中的寒意还未完全消融,嘴角已扬起伪善的弧度,抬手想要比划道歉,却忽闻身后脚步纷杂。
他目光一凛,将匕首背到身后藏入袖中,刚转身,就见十来名羽林军按剑奔来。为首的一人朝谢宝真一抱拳,询问道:“郡主,方才似乎听到有人惊呼,请问可有异常发生?”
谢宝真下意识瞥了谢霁一眼。
夜色深沉,星空低垂,火光明灭摇晃,少年负手立着,喉结微微滚动。
谢宝真的视线扫过他的袖子,而后轻轻调开,上前解围道:“无事,是我看不清路,和九哥撞在一起了。”
“来人,加些火把,把路照亮些!”为首的羽林队正朗声吩咐下去,又朝谢宝真一躬身道,“郡主可曾伤着?可要宣太医?”
“不必。”谢宝真忙摆手,“不曾伤着,你们忙去罢。”
羽林队正道:“那便好。今日猎场恐混有奸人,还请郡主安心于营帐歇息,莫要夜出。”
谢宝真‘嗯嗯唔唔’地胡乱应着,打发走他们。
等到羽林巡逻军远去,谢宝真才重新打量谢霁,疑惑道:“大晚上的,你拿着利器出来作甚?若是让他们瞧见了,恐生误会呢!”
谢霁眸子里火光跳跃,单手比了个道歉的手势。
谢宝真看不懂手势,却瞧见了他手上的伤,登时瞪大眼道:“呀,你怎的又受伤啦?这双手还能不能好了?”
谢霁忙放下手,轻轻垂下眼。
谢宝真最受不了他这般神情了。当浓密深邃的眼睫映着暖黄的光,在他眼睑下投下一圈阴影的时候,精致安静,真真是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有人伤了你?怪不得你方才要拿着匕首冲出来呢。”谢宝真瞬间忘了方才的惊吓,作势撸了撸袖子道,“是谁欺负你?我告诉阿爹去!”
刚要转身,却见少年忽的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即便隔着衣料,一触即分,谢宝真依然能感觉到他非同常人的力度和掌心的冰冷。
谢宝真疑惑地看着他。少年收回手,朝她轻而坚定地摇摇头。
他总是这样,除了摇头还是摇头,虽说口不能言,但总不至于连趋利避害或反抗的勇气都没有罢?
谢宝真心中十分不平,决心好好教导一下这个过于自卑的九哥,便道:“你记着,我们谢家人从来都是恣意潇洒,不必谨小慎微。谁伤的你,你尽管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深夜的山林猎场悄寂无声,唯有怪异的鸟叫间或传来。火把的亮光映衬,少女说这话时神采飞扬,眉眼生动明丽。
谢霁静默,而后抬手指了指天子的龙帐,又晃了晃扎着绷带的腕子。
谢宝真明白了,是皇上欺负了他。
可怎么会是皇上呢!?
她眨眨眼,又眨眨眼,方才的气焰瞬间熄灭,眼神飘忽道:“……很晚了,告辞。”
谢霁在心里嘲笑谢宝真的天真烂漫。她怎会知道,自己之所以能活得这般恣意潇洒,是因为有人替她承担了风雨苦痛。
人生总是苦痛居多,没有谁生来就有恣意的本钱。
谢宝真生性率真,俨然已经忘却了方才那段不愉快的惊吓,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板着脸严肃道:“这么大个少年郎了要学会照顾自己,回去多穿件衣裳,你的手太冷啦!”
星空低垂,夜露凝霜,谢霁袖中藏着短刃,弯眸一笑,温润流光。
谢宝真一怔,觉得此刻的九哥就仿佛是随着霜花坠入尘世的少年谪仙,浅笑干净,冰清玉洁。
美则美矣,可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待到红衣裙的少女轻盈离去,谢霁嘴角的笑意方淡去,扭头望向身侧黑魆魆的林子,眸色如夜般寒冷深沉。
树影摇晃,月光凄寒,周围已早没了那不速之客的身影。
……
又是一次日升月落,秋狩结束,猎场下人声鼎沸,俱是忙着拔营回宫。
旁人忙着,王孙贵胄们可一点也不忙。谢临风在营地里找了一圈儿也没瞧见自家妹妹,便拉住正在指挥撤营的谢淳风道:“瞧见宝儿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