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里里外外给他拆了好几遍,终于腻了,想起来要找个好玩伴。
萧逸特意从宗正府调了宗谱,划出来一个跟他年纪差得最少的堂兄——穆安郡王,比萧逸大了二十一岁。
萧逸强拉着人家寒暄了一阵,自以为完成了联络感情的第一步,便急不可耐地问人家宫外有什么好玩的去处,问穆安郡王能不能得空领着他出去玩玩。
那穆安郡王是个老实人,再木讷温吞不过,一听天子放了这样的话,吓得当即跪倒,不住地道“不敢,饶命”。
萧逸败了兴致,十分郁闷:“朕又不是凶神猛兽,你怕成这个样做什么?”
穆安郡王一听这话,惶恐更甚,惊惧更甚,头磕得更快。
萧逸怕他把头磕破了,忙道:“行了,行了,你下去吧。”
寻找玩伴的计划无奈夭折,萧逸接受了高显仁的建议,在宣室殿里养了几只猫狗。
有波斯猫,有塞外犬,或是琉璃碧眼儿,或是雪白绒球儿,总之各个剔透可爱,模样都是顶好的。
起初萧逸还能耐着心性逗一逗,渐渐的,这份心性就寡淡起来,索性都丢给了宫女们养着,自是好汤好水每天供着,可再难得天子回顾。
萧逸天生就该是个帝王,除了天赐的禀赋根骨和擅玩权术的手段外,还有内在那股子至了极端的喜新厌旧,但凡入了他眼的东西,必要得到,可得到了新鲜不过几日就免不了要被丢弃的命运。
那时连他的母后都说:这是还没长大,等长大了沾了女色,不知要始乱终弃、薄情寡性成什么样。
这也是为什么在楚璇刚入宫时,他母后没有把她当回事。
“那小姑娘美是美,可咱们陛下是个小混蛋,不过图一时新鲜,宠着她哄着她罢了,等腻了自然就丢开了。”
她一直等着萧逸腻了楚璇,她好腾出手来把这梁王派来的细作整治了,等了整整三年,萧逸也没腻,还转了性似得,大有要为楚璇废置六宫的架势。
萧逸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有一段时间他怀疑自己被楚璇下了蛊,又被他母后鼓捣得怀疑她会妖术,特意从库房取了僻邪镜来照她,妖精没照出来,反换来楚璇一顿白眼。
这小美人娇滴滴的,既承不住大力气,也不经揉捏,还爱哭,哭起来没完没了,他好歹是个皇帝,好面子,可只要把楚璇弄哭了,他那天子颜面就得被他自己扔到脚底下,反反复复地踩。
赔不是,瞎许诺,还得再贬自己一番,总之啊,他还有什么面子,那玩意早离他而去了……
除了娇气,她还蔫坏。
两人都年轻,萧逸就算比她大几岁,可向来唯我独尊,底下人见了他都是唯唯喏喏,太后又惯着,养成了一身霸王习性,动不动就爱犯狗脾气。楚璇也不是个受气的主儿,她从前在梁王府挨了些欺负,可背地里总要找补回来,而且挨的欺负太多,找补的太多,找补出经验来了,手段很是老道高明,是让萧逸有苦说不出的那种。
皇帝陛下起先不知道,狠挨了几回整治,恼羞成怒,要跟楚璇算账,谁知楚璇那双眼就跟泉水堆起来的似得,说哭就哭,哭得委屈,哭得梨花带雨,末了,还要抹着泪眼往萧逸怀里钻,那无辜的模样儿,跟他才是个恶人似得。
这么多来几回,萧逸也认命了。
他不信前世今生,只知道这一辈子,他亏欠了楚璇许多,她自出生后十几年的波折委屈,她寄人篱下的孤苦无依,全因他而始。
或许天道亘古永存,无声无息间左右着人间情愁,要让他把欠了的都还回来。
萧逸猛然惊醒。
天已经亮了。
一缕霞光自九重天落入宫闱中,逆着光芒远远看去,台阙琼阁浮延相叠,静跃在晨光微熹的云间,宛如一幅着色浅淡的画作,雍容华美。
他沉浸于梦中旧时光,一时没回过神来,些许怅然地抚着枕边睡梦中的楚璇,恍惚道:“璇儿,你怎么会想到呢,你的一切苦难皆因朕而始,是朕亏欠了你。”
这话一落,仿佛睡得憨沉绵深的楚璇突然睁开了眼,直勾勾地看向萧逸,疑惑道:“您欠我什么了?”
萧逸:……
朕欠你命!朕迟早要被你这小妖精吓得英年早驾崩!
第17章 狐狸
萧逸沉默了良久,平缓着自己那‘扑通扑通’跳的心口,突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这几日经历的事太多,他太过放纵情感,导致刚刚一不小心在楚璇面前说了不该说的话。
幸亏她没沉住气早早地睁开眼问他了,若是她没问,他兀自情思怅惘、抒发歉疚,还想再继续说些什么……
他可真是荒唐得离谱了。
楚璇懒懒地睨了一眼神情幽深难辨的萧逸,也不再追问了,只是跟着他缄然片刻,低低哑声道:“我有些难受。”
萧逸恍然回神,见她孱弱无力地阖上了眼皮,又重复了一遍:“思弈,我难受。”
萧逸这才意识到什么,忙探手去试她的额头,神色陡然凝重起来,翻身下床,朝着外面大喊:“高显仁,快去叫御医。”
御医给楚璇诊完了脉,楚璇已沉沉睡了过去,大约是烧得太厉害,略有些意识混沌不清,寐中总不安稳,嘴唇嗡动,似乎要说些什么。
萧逸把耳朵凑过去听了半天,发现只是些破碎的断词断句,且停停顿顿,含含糊糊,根本听不出完整的意思。
破天荒免了一日朝,皇帝陛下就守在长秋殿,寸步不离。
诊脉的御医战战兢兢地回禀:“娘娘肺有阴寒,郁气深结,加之膳食不调,导致底虚,这是彻底伤了元气,一并发作出来了。”
御医偷觑了眼天子脸色,补充道:“所幸发作得早,若是任由病灶沉淀,久而不发,这身子都得虚透了,一旦发作,便是沉疴,如山峦倾倒,只怕凶险得很。如今这点症状,只要按时喝药,别着凉受寒,好好将养着,大约十日就会好转。”
萧逸脸色略有缓和,轻颔首,让内侍领着御医下去煎药。
他坐在床边,握着楚璇的手,思忖了片刻,把高显仁叫到了帐内。
“你去物色几个宫女、内侍,要来路正品性端的,五族之内都得给朕查清楚了,近些年同什么人联络得多,在宫里跟谁要好,边边角角都得挖出来,都弄明白了,据实上陈,朕要亲自给贵妃挑几个得力的人伺候。”
高显仁一一应下,踟蹰道:“尚书令在宣室殿前求见。”
萧逸心有牵挂,片刻也不想离开楚璇,可当前正是他与梁王博弈的关键时候,又不得不耐下性子去理前朝那些琐事。
思虑了一番,道:“你把他带到长秋殿,朕在偏殿见他。”
高显仁为难道:“可这不合规矩啊……”被萧逸冷眸瞥了一眼,忙噤声,躬身退了出去。
萧逸垂眸看向楚璇,她苍白的额上挂着涔涔汗珠,大约是太难受了,眉宇紧皱,拢着似是而非的烟愁,几道褶皱时深时浅,却总也舒不开。
郁气深结,她到底是有多少心事,才会把身体糟蹋成这样?
他眼中蒙上了一层疏疏淡淡的忧悒,沉默凝睇着楚璇的睡颜,直到高显仁去而复返,在帐外刻意加重了脚步,以示催促。
萧逸站起来,朝冉冉招了招手,把她叫到跟前。
“你在这里守着,璇儿好像时断时续地在说梦话,等她说时你仔细听一听,看能不能听清楚她说的是什么。”
冉冉应下,上前为楚璇掖好被角,直接趴在了床前。
……
侯恒苑在偏殿里等着,透过茜纱窗扇见外头太医进进出出,不时与宫女絮语交谈,话中总提起贵妃如何如何。
他不由得沉下心,推门出去,逮了个内侍问:“贵妃娘娘病了吗?”
内侍敛袖禀道:“是,娘娘高热不退,太医正在煎药。”
他浮上几缕忧色。
待萧逸到偏殿来见他时,侯恒苑虑及萧逸自亲政后向来勤勉,今日是头一回免朝,恐楚璇的身体当真有了大碍,殿门还没掩上,便急色问:“贵妃娘娘可安好?”
萧逸将将敛袖坐好,道:“无碍,老师不必担心。”
高显仁正躬身退出殿外,顺手把门推上,君臣两人的谈话零星飘出来,他动作一滞,随即端着拂尘退到门边。
本朝宗法森严,不光禁后宫干政,也禁宦官参与政事。
高显仁自萧逸幼时便伺候在他身边,对这位小主人十分了解,他虽看上去狡黠多变,奇智百出,好像不屑于走正统路子,但这都是表面,实际上他是个极尊儒重法、循礼蹈矩的人。
萧逸谨遵祖宗家法,即便待高显仁已很是亲厚,但有要紧政务时也都避着他。
特别是侯老尚书面圣时,十回中有八|九回他得在殿外伺候。
这位老尚书是两朝元老,为人铁面铮铮、刚直不阿,朝里朝外的宗亲勋贵见了他没有不发怵的。
不光他们发怵,那被陛下捧在手心里的贵妃娘娘也怕他怕得厉害。
侯恒苑是科举出身,谙熟礼法,也几十年如一日地维护着他的礼法,对于陛下久悬后位、偏宠媵妾的行为颇有微词。
贵妃何等聪明,知道自己不招待见,凡是御前伺候,遇上这位老尚书都是能躲便躲。
可依高显仁来看,贵妃这一次是错了。
从长秋殿藏毒一案起,高显仁就觉察出侯恒苑的反常。
按照大周律法、后宫礼典,楚贵妃的行为都够赐白绫鸩酒的了。这位老尚书明面儿上要求陛下严惩贵妃,但说来说去最严重不过是褫夺封号、逐出宫门,从头至尾,都没有一句‘赐死’从侯恒苑的嘴里说出来。
他是辅臣,是看着皇帝陛下长大的,在他心里陛下的安危远重于自己的性命,他又是个极维护法规礼典的人,向来铁面,从不会对什么人徇私。
这位老尚书又常去给太后问安,可显然,太后根本不知道贵妃对陛下做了什么,否则,就不是如今的小打小闹了。
虽然侯恒苑言辞狠厉,对贵妃满是诘责,但那不过是作为赤胆忠臣对龙体安危的挂怀,剖开表面上的东西,这位老尚书对贵妃是有着极为隐晦的袒护。
高显仁摇了摇头,在心里叹道,琢磨不透啊,朝政这潭水,果然是又深又浑。
……
殿内寂寂,一片悄静。
萧逸抬手撩了撩绿鲵铜炉里飘出来的龙涎香雾,语气颇为风轻云淡:“这么说,梁王答应了。”
侯恒苑点头道:“梁王答应交出上宛粮仓,同时上表,请求贵妃回王府探亲。”
萧逸脸色一沉,凉声道:“贵妃病了,得卧床休养,让他等着吧。”
侯恒苑一时无言,沉默许久,才问:“陛下为何觉得梁王一定会答应交出上宛仓?交了上宛仓,那对梁王来说,宛州可几乎就成一盘死棋了。”
萧逸勾起几许冷笑:“朕这位梁王叔向来老成神算,打的一手好算盘,想让萧鸢带军入宛州,名为戍边,暗中屯兵操练,可他也不想想,他那几个儿子是省油的灯吗?”
“先说梁王世子萧腾,他身为侍中,暗中培植党羽,实际掌控着好几个大粮仓和粮道。可萧鸢缺粮了,他这个大哥不说鼎力相助,竟就坐视不理,由着他去圈地,最后还得楚晏去给萧鸢善后,这说明什么?”
侯恒苑一忖,道:“他们兄弟嫌隙很深。”
萧逸讥诮道:“朝中许多人私下里称梁王叔为九千岁,都当他只差一步便要登顶,所以他的儿子们已提前开始争位了。萧鸢虽鲁莽,可却不傻,他的兄长已在长安经营多年,根基深厚,本就处处压他一头,若是这个时候离京去宛州练兵,做不成是要身首异处的大罪,做成了是给别人做嫁衣,权衡之下,他当然不会去。”
“梁王叔为人多疑,除了自己儿子也信不过旁人,若是萧鸢提出来不想去宛州,那他留着上宛仓还有什么用?”
侯恒苑对这一番剖根究底的分析很是钦佩,大赞萧逸智谋无双。
萧逸也只淡淡一笑,道:“朕记得常景的长子今年也二十多岁了,也读了几年书,瞧上去倒是踏实可靠,等上宛粮仓正式办了移交,朕要换掉宛州郡尉,让常景的儿子顶上吧。”
他乌睫垂敛,揶揄道:“这次长秋殿藏毒一事,贵妃陷害了他,朕也没给他伸张,他的女儿呢朕也不想娶,瞧着让他受了不少委屈,也算是个安慰。他与梁王向来不睦,能从他嘴里夺食应当会很高兴的。”
如此一来,是真正的八方圆满、皆大欢喜,这事也该落幕了。
侯恒苑瞧着这在谈笑间便指点了江山,且滴水不漏的年轻帝王,心中倍感欣慰,自是无话可说,又禀奏了些琐事,便告退了。
萧逸一时也没耽搁,立刻去看楚璇。
他去时楚璇已用过药了,因御医嘱咐不能着凉,故而门窗紧闭,殿里飘着一股苦涩浓醇的药味儿。
冉冉正趴在床边,耳朵贴着楚璇的嘴,听得仔细。
萧逸放轻了脚步,一直等着她听完了,才开口:“听清楚璇儿在说什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