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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周围宫女内侍皆面如土色,要知道这一巴掌若是扇下去,只怕大事不妙。
江怀越猛一抬臂格挡住惠妃,反手紧抓着她手腕,神色顿沉。惠妃又急又怒,禁不住颤声叫道:“江怀越,你、你要做什么?!以下犯上的东西,快松开那脏手!”
他眉间隐压阴霾,直视着花容失色的惠妃,切切道:“惠妃娘娘要是想让万岁亲自过来看你这撒泼的丑态,尽管放开声音喊叫!”
他的语调压抑而阴沉,平素骄横的惠妃竟被吓得阵阵发冷,一时间睁大了眼睛不敢再出声。
“天凉风大,娘娘还请尽早回宫休息。”江怀越迫视着惠妃,猛然松手将她一推,惠妃踉跄着后退数步,幸得宫女慌张搀扶才未跌倒。她浑身发抖,带着哭音道:“你……你……”
然而他已顾自转身入轿,修长手指一扬,青布轿子平平起行,单抛了她羞愤交加站在原处。
“你这狗仗人势的混账!风水轮流转,如今趾高气扬,以后还不知道怎样!”赭红宫墙下,惠妃压制不住满心怨怼,痛哭起来。
刺耳的哭叫声很快远去,轿中的江怀越面色沉静,似是从不曾将这些谩骂放在心上。
秋阳慢慢铺洒一地金纱,宫墙那侧的枝头上有雀鸟鸣叫啁啾,远处宫阙绮丽,静伫无声。轿子在昭德宫门前停下,早有小内侍望到了,一路小跑进去通传。
江怀越踏上台阶,忽而回首向杨明顺道:“打我一耳光。”
杨明顺愣在那儿,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他不耐烦地又催促:“快些!别磨蹭。”
“督公你这是?”杨明顺简直怀疑督公是不是在万岁那儿挨了训,以至于气得神智不清了。在江怀越那狠厉目光的迫视下,他吓得一哆嗦,战战兢兢抬起手,可怎么也打不下去。
“没用的东西!”江怀越低叱一句,拂袖顾自朝前,在踏进昭德宫之前,用力抽了自己一耳光。
许久没挨打,这一巴掌下去还真有些疼。
昭德宫内有小内侍低着头快步迎来,离他尚有一段距离时谨慎停下,吞吞吐吐道:“江厂公……贵妃娘娘身体不适,请您改天再来。”
他抬了抬眉,道:“身体不适?太医怎么还没来?”
小内侍神色尴尬:“这……正打算差人去请……”
“是吗?既然如此,我就更应该前去探望。”他斜睨一眼,径自大步而入。小内侍着急万分地跟随其后,却不敢阻挡。
平日笙歌款款的昭德宫今天格外安静,江怀越一路入内,内侍宫女皆敛声屏气退避两侧。经北廊下行至寝殿前,他在门外整束衣装,向里边恭谨问安。隔了一会儿,才有宫女出来朝他做了个手势,将他请了进去。
玉色帘幔层层低垂,他才在帘幔前站定,里边便传来冷哂声:“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连我的昭德宫都敢硬闯?也怪我这里都是一群废物,还养着他们有什么用?!”
跟随他进来的那个小内侍自知失职,吓得脸色发白嘴唇颤抖。江怀越低着眼帘,温和道:“臣也是听闻娘娘身体不适,一时焦急才不顾劝阻……”
“满嘴花言巧语以为我会信?!”帘幔内忽又响起雀鸟扑簌声,荣贵妃提高了嗓音呵斥,“还不滚进来?!”
他唇角微微一扬,撩起玉帘低身进去。
金辉自菱花窗间斜斜漏进,落在十二曲仕女云母屏上,浮出变幻绮丽的光影。
美人榻上碧翠锦垫横陈,荣贵妃斜倚其间,听到他进来只冷淡道:“有话在先,你要是为万岁说情来的,就即刻滚回去。”
“臣来探望娘娘,跟万岁有什么关系呢?”他笑了笑,见临窗的宫女正精心侍弄着鎏金鸟架上的华美鹦鹉,便随意道,“几日没见,翠琉璃越发俏丽了,不知可曾多学几句巧话?”
贵妃冷笑:“谁送的鸟儿谁还不知道底细?成天扑翅乱飞毫无长进,中看不中用!”
他不急不忙走到鎏金架子前,朝着鹦鹉轻念几句,红翠相间的鹦鹉便晃着脑袋叫唤着“娘娘风华绝代”。贵妃其实已经年近四十,尽管妆容精致,还是留不住芳华青春。可这话毕竟谁听了都顺意,她不由斜飞了眼角盯他一瞬,直起身道:“就你心眼多!”
“翠琉璃在送来前就学会了这句,要是近来不开口,想必是见娘娘心情低落,因此也不敢聒噪。”江怀越这才来到美人榻前,弯腰低声,“娘娘心里有什么不舒适的,尽管讲给怀越听,怀越一定竭尽全力为娘娘解除烦忧。”
贵妃支着扶手看他,眼前人分明有颗玲珑剔透心,眼神语声却尽显纯良。她才想刺上几句,却又见他脸颊上隐有红痕,不由拧起双眉:“脸上怎么回事?”
他微微一怔,神情有些不安。贵妃见状屏退了身旁宫女。“难道在这宫中谁还敢打你不成?”
江怀越叹了一声,自嘲道:“虽蒙娘娘器重,可臣毕竟只是内宦,宫中贵人众多,一时恼怒责打过来也不是不可能的。”
贵妃听了更觉惊讶,眉间愠怒一盛:“莫非万岁因为我近日不给他好脸色,就迁怒于你了?!”
江怀越连忙跪在榻前:“万岁仁厚,断不会有此责罚。只是……”他越是吞吞吐吐,荣贵妃越是心焦,连连追问之下,江怀越才将高焕被抓,惠妃愠恼之事简述一遍。荣贵妃听到惠妃竟因此打了江怀越一巴掌,将手边锦垫一掷,起身怒道:“好大的胆子,敢打我的人!以为近来被皇上临幸了几次,就能爬到顶尖了吗?!”
“娘娘切莫发怒!臣不过是个奴才,不值得娘娘为此气坏身子。那高惠妃近来确实颇受恩宠,因此骄横起来,一时气恼出手,臣也只好忍辱受着便是,原本不想让娘娘知晓的。”他顿了顿,又叹息道,“娘娘实在气不过,也只能等万岁处置了高焕等人之后,再……”
“等什么?”荣贵妃冷笑,“万岁心慈手软,近来又被那群大臣们鼓动着想要子嗣,要不然的话怎会让她恃宠而骄?只不过她也是个不争气的,好几个月都没见动静,居然不知安分,还敢出手打你。这笔账我记在心里了,日后必定不放过她!”她眼风一厉,又盯着江怀越道:“还有你这狗奴才,口口声声说尽忠于我,可皇上前些天迷恋上南方来的一班教坊女,你日日作陪,竟不来禀告!”
她终于说出愠恼的缘由,江怀越才算松了一口气。
贵妃性情火辣,高兴时亲昵有加,发火时说翻脸就翻脸,万岁却偏偏离不开她。只是皇上已年过三十还未有任何子女,朝中大臣们早就对贵妃看不顺眼,纷纷上奏称其霸宠后宫,规劝万岁要以后嗣为重。也难怪她最近冷颜少语,知晓皇上多听了几次清乐便耿耿于怀,甚至对皇上的盛情相邀也置之不理。
“娘娘原来是为这事烦恼。”他眼睫低垂,唇角是谦恭温和的笑,“万岁召见那些教坊乐女,其实是想挑选几首典雅的曲子,令她们好生演练,在太后寿诞时献曲助兴。娘娘也知晓,太后是扬州人士,离家已有几十年,若能听到乡音曲词,必定心情大好。”
“你的意思是说我错怪了他?”贵妃脸色一沉,“平素怎么不见那么孝顺?怀越,你是在替他遮掩!”
“臣怎有胆子欺骗娘娘……”他又是好话说尽,眼见贵妃的神情有所缓和,便不失时机地提及番邦进贡来的骏马。贵妃渐渐起了兴致,抬手表示午后打算去马场观赏一番。
江怀越见她心情好转,陪着说了会儿话之后,借故先去御马监准备,这才躬身告退。
才出昭德宫,他随即招来杨明顺:“去乾清宫,跟余德广知会一声,就说贵妃娘娘午后要去马场。”
杨明顺接令要走,江怀越又示意他停步:“还有,让万岁记得,前些天召见那班乐女是为了给太后寿诞选曲。去吧!”
杨明顺起先还不懂,想了想才明白过来,立即赶往乾清宫。江怀越则上了轿子,又去往本就属他统领的御马监,为午后制造贵妃与万岁的“偶遇”安排起来。
待等底下人将一切布置到位,杨明顺正巧小跑着回来,进了值房上前回复:“余公公已经把消息偷偷告诉万岁,万岁高兴得很,忙着叫人给狮子猫梳洗打扮,说是下午要带它过来。”
江怀越唇角微动,似笑又非笑,眼睫却垂落,有几分讥诮意味。
杨明顺没看清他的神情,继续笑盈盈地道:“督公真是为大小事情操碎了心,就连万岁爷和段娘娘之间也少不得您调和化解!要我说呀,今儿万里晴空的,虎娘子踩着小碎步跑到马场,娘娘见了肯定欢喜,笑一笑就忘记了烦恼,万岁再悄悄一露面,这几天的别扭全消散!”
他坐在那儿看看这小子:“顺儿,你倒是对那些情情爱爱的东西懂得越发多了。”
杨明顺脸上的笑容当即收敛,舌头大了起来:“哪、哪里……我这不是胡乱想吗?”
“行了。我还得留在此处等万岁和娘娘驾到,你先回西厂看看审问得如何。”
“是。”杨明顺见江怀越站起身,忙跟在一边,“其实吧……要是这件事都交给督公一手处理,高焕不管招不招都是个死……”
他扬了扬眉梢:“我倒是希望速战速决,可你且看着,朝中那班臣子少不得又要啰嗦。我知道他们信不过西厂,这才留了那官妓作为人证,你回去时候也问一问,看姚康是否将她调|教妥当。”
“督公的意思是,那班酸人还要多管闲事?”
江怀越拈起桌上那一叠供词,淡淡道:“管他呢,我既已下手,就收不得了。”
当日他悄悄引了万岁来到马场,望见其与贵妃搭上话后,便又匆忙赶回西厂。坐在堂中一道道命令发出,番子们汹涌而去,不到半日时间已拘来参与买卖官职的官员。那帮人平日里俱心高气傲,如今一个个被扒掉官服戴上枷锁,绝望呼号有之,面如死灰亦有之。
这边正忙着再行审讯,那边果然传来消息。多位朝臣听闻此事后义愤填膺,认为这案子牵扯甚广,不该由西厂来办,并说江怀越完全是公报私仇借刀杀人,内阁刘学士甚至已放出话来,打算找皇上以死相谏。
江怀越听到之后却没露出紧张神色,只是继续叱令手下严加拷问,又叫人将相思带来。
自从他离开后,相思一直被关在刑房,耳边全是各种惨叫,抱着双膝躲坐在墙角,心头惴惴惶恐。当姚康的手下来拖她出去时,她耗尽力气挣扎不得,只觉自己浑身无一处不痛,几乎要死了一般。
“督公在上,还不下跪?!”番子抬脚在她小腿间一蹬,她踉跄着跌跪于地,手撑着冰凉砖地,再不敢抬头。
江怀越微蹙了蹙眉,挥手让番子们都退了下去。
屏风隔了光线,远处的拷打声仍时高时低地传来。桌案边的茶炉烧得正暖,烟纱霭霭升起又散,倒是为这一小方天地笼上几分水意湿润。
相思瑟瑟匍匐,不知他又为何要见自己。
江怀越慢慢走到她近前,低下眼睫望一眼,看到她额头上新添一道血痕,问道:“姚千户教训你了?”
“没……没有。”
“那伤怎么来的?”
她紧攥着手指,一颗心好似在半空被绳索牵拽住,唯恐又说错了什么:“……是他们将奴婢推进牢房时候,奴婢自己不当心撞在铁栏上。”
他没再追问下去,却从袖中取出一方绢制白帕,递到她面前道:“先用着,等会儿让人给你敷药消消血肿。”
这忽然温和的态度让相思吓了一大跳,她眼神犹豫,怎么也不敢伸手去接。
江怀越将白帕扔在她身前,皱了皱眉:“你总是这样胆怯畏缩?还说在教坊待了那么多年,都是在浑浑噩噩做梦吗?”
第12章
“教坊司的姑娘也并不都如您说的那样……”她垂着头小声道,“再者,在督公面前,怎敢造次?”
他轻哼了一声,拖过椅子坐在她斜前方,相思这才谨慎地拾起那方白帕,轻轻拭过额前伤痕。阵阵刺痛让她不由咬紧了唇,江怀越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相思等了片刻,不知他到底意欲何为,又不敢开口,正在不安时,江怀越忽又开口:“我刚才问过杨明顺,你姐姐的伤情并未转重,等过些天这事了结了,应该就能回去。”
“真的?”相思禁不住偷偷瞥他一下,强压着心头惊喜,试探道,“督公愿意放我们走?”
“你不是说留下也没用吗?”他有意顿了顿,见相思神色尴尬,才又放缓语调,“不过……在此之前,或许你还得受一次审。”
“受审?”她愕然。
“还未确定。”江怀越坐的地方本就离她不远,此际向前倾了身子,压迫着她的目光,“只是你得想一想,进了西厂的人要想活着出去,都应该怎样?”
相思呼吸一滞。她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清美且冷厉。
好似雍华的花蕊里沁着令人窒息的剧毒。
她勉强定了心神,挤出一丝笑容。“听从……督公的指令。”
那双眼眸里浮起了点点笑意,只是看起来仍是寒意未散。
“指令?”他摇头,“你只是遵从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哪里来的什么指令?”
相思深深呼吸了一下,哑着声音道:“督公教导的对。”
她被送回了那个小院子,此后数日中,只有番子一日三次送来饭菜,其余人再没来打扰。第三天清早,天气阴沉闷热,相思被带到另一处院落,见到了馥君。馥君躺在床榻,脸色还是苍白,但看得出伤处都已经上过药。她见到相思也很是惊喜,趁着房中没人便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相思只说西厂要等所有事情都处理完毕后才能让她们回教坊,旁的什么都没讲。
可馥君看她那神情,还是感觉另有隐情,不由追问:“那他们为什么非要将你我分开看管?!那些番子……有没有欺负你?”
“没。”她下意识地回头张望一眼,很快笑了笑,“要真被欺辱了,我怎么可能还这样过来看你?”
“可我……”馥君还待说,相思已道:“你放心,只要不触怒他们,应该不会惹祸上身。”
馥君怔怔看着她,相思轻轻握着她那伤痕累累的手,低眸道:“姐姐,一直以来你总是替我担忧,可现在我已不是在秦淮时每时每刻都要依赖你的小丫头了。”
听了此话,馥君心头更是酸楚,勉强撑起身子道:“能没事最好,可就像我先前说过的那样,东西两厂里都是狡诈狠毒的恶兽,你年纪还轻,阅人不多,千万不能上他们的当!”
相思神思一晃,但很快就以长长眼睫遮蔽了眼中的迷茫。
“姐姐想哪里去了?我们这身份,对西厂来说又有什么利用价值?”她转身倒了温热的茶水,还未等送到馥君床边,门外已经有人沉声唤道:“相思姑娘,该走了!”
她在馥君充满疑惑的目光下离开,才出了院子,就被两名番子押向前方。这一次却不是去刑房,而是穿过数重院落,转入了一侧的暗房。
房间狭小阴暗,进入之后就像身陷牢笼一般,她不安地站在昏暗中,四周是一片死寂。过了许久,又有人猛地将门打开,将她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