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帝眯着浑浊双眼环视一番,缓缓道:“好似少了一些人。”
“是,瑞王因公务尚未回京,而王妃的旧疾又犯了。”张皇后笑吟吟道。
但下首一位宫装女子盈盈站起,满头珠翠亦随之摇动,她若有若无扫过谢窈,满面笑意对徽帝道:“陛下只察觉少了瑞王一家,却没发现多添了人。”
谢窈心中一紧,缓缓坐直身子,精神紧绷。
张皇后却接过话头,神色自若道:“是,荣贵妃说的正是玠儿府上的世子,想必陛下还未见过几次,如今可要见见长孙?”
徽帝扬了扬松弛的嘴角,似乎兴致缺缺,但还是道:“抱上来给朕瞧瞧。”
荣贵妃虽心有不甘,但听闻徽帝要见长孙,立刻喜不自胜吩咐靖王妃:“玠儿媳妇,快让人把世子抱上前去。”
尚在襁褓的靖王世子被抱至徽帝身边,却不曾想一接近徽帝,靖王世子便小脸扭曲,“哇哇”放声大哭。无论乳娘如何安抚,世子仍是啼哭不止。
徽帝被吵得头疼,眉头紧皱,正欲挥手让乳娘带下去,但荣贵妃仍不死心,对徽帝赔笑道:“许是世子想要陛下抱呢。”
但世子仿佛要打荣贵妃的脸,当乳娘将世子放在徽帝膝上,他哭得更大声了。
这下,清凉殿皆是世子的惨厉啼哭,荣贵妃望着徽帝逐渐阴沉的脸,有些颤抖。
但徽帝却抬抬耷拉的眼皮,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对内侍道:“把朕的丹药拿来,给世子喂一丸。”
众人神色一凛,面色复杂。
谢窈的手倏然收紧,心里一凉,那丹药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小小孩童如何承受得住?
她垂眸沉思片刻,盈盈站起,周之衍目光陡然晦暗,正要伸手拉住她,却只触到她柔软的衣角。
谢窈曼步走至徽帝面前,柔声道:“陛下,世子乃是凡人之躯,不比陛下修道仙躯,若贸然让世子服下丹药,恐怕不能承受。”
声音如珠玉轻碰,悦耳婉转,引得徽帝望去:“你是谁?”
“嫔妾曾氏,乃是太子良娣。”谢窈含笑看着徽帝,眼神平静。
周之玠见谢窈解围,匆匆跪地劝说道:“父皇,曾良娣所言极是,此丹药极其珍贵,世子只是小小孩提,服下岂不暴殄天物?”
他已满额大汗,那些东西皆是他奉给徽帝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丹药一开始吃是神清气爽,可徽帝如今成了这幅模样,也是那些丹药所赐。
听到丹药极其珍贵,徽帝才回过神来,命内侍将丹药收好,再让乳娘将世子抱走。他缓缓望下去,道:“你们说得甚是有理,都坐下。”
谢窈面色如常地落座,却被周之衍暗下牢牢抓住手。
这时,一位内侍垂首走进,恭谨道:“陛下,玄华道人已在望仙台等候陛下。”
徽帝点头:“太子何在?”
周之衍站起身:“父皇有何吩咐?”
“你继续与瑞王把持朝政,无事不许任何人到望仙台扰朕。”
随后几个内侍扶着羸弱的徽帝离开清凉殿,原本压抑的清凉殿随着徽帝的离开渐渐活泛。
心有余悸的靖王妃接过世子,见他已经香甜睡去,才放下心来。
她嗔了焦急的周之玠一眼,转头笑眯眯朝谢窈走来,语气亲切地欠身:“方才多谢弟妹相助,那丹药虽说是好东西,但世子实在无福消受。”
谢窈哪里敢接她的礼,忙甩开周之衍的手,起身回礼道:“靖王妃言重了,我与殿下为世子备下了薄礼,还请王妃不要嫌弃。”
这些小动作自然也被靖王妃收入眼中,但周之衍却气定神闲:“若大哥再奉上几丸,兴许父皇也不觉得珍贵了,下回再赏也不是不可。”
靖王妃面色一僵,她自知丈夫的心思,也听出周之衍的言外之意。
他是在警告周之玠,让他收敛些,不然报应不爽。
“丹药难得,太子殿下不过是在说笑。”谢窈笑意温柔,靖王妃也十分识趣,命侍女接下礼也不多待,便借口离去。
张皇后传了舞姬,丝竹声起,舞姬巧笑倩兮,水袖翩翩,舞姿曼妙。
众人皆专心看歌舞,谢窈几番周旋下来,早已身心俱惫,正欲拾起纨扇,却发觉纨扇竟在周之衍手中。
梅花绣样的纨扇被周之衍白皙修长的手所执,竟也不觉得丝毫突兀,周之衍为她扇风,一边对她低声道:“不如你当时所舞。”
谢窈面上一热,不曾想他大庭广众之下还说这些话,虽面上仍是温柔笑意,但说出来的话却不甚温柔:“殿下还没喝酒,就先醉了。”
在顾妤看来,谢窈与周之衍呢喃细语的一幕着实可恨,更想起谢窈方才对她的调笑,一双凤眸恨恨地盯着她,更是恨不得用眼睛在谢窈脸上戳出一个窟窿来。
但谢窈仿佛心不在焉,眼神总是若有若无飘至一处,顾妤不动声色地四处环顾,发现她看的是个男子,恰巧那名男子也目光灼灼地盯着谢窈。
顾妤愈发狐疑,而这时那名男子起身离开清凉殿,谢窈瞧见也悄然紧随,顾妤愈发察觉不对劲,忙命丫鬟荔香跟着他们。
她扬起清凌凌的眸子,心中笃定谢窈与那位男子眼神交错,缠绵悱恻,关系必定不同寻常,她嘴角露出一丝隐秘笑意。
谢窈独自跟着谢恪拐进一处偏僻的宫室。
此处极其寂静,只有蝉鸣唧唧。
“哥哥怎么这时候回京?”谢恪的背影挺拔修长,谢窈心中踌躇不安,嗫嚅道:“家中一切还好?”
“不劳良娣关心。”谢恪冷哼一声,往日温润的语调布满凉意:“若我不回来,你给太子当妾的事还要瞒我多久?”
他回到京中就听闻幼妹逝去的噩耗,但谢家上下对谢窈的态度却是三缄其口,谢恪还以为避而不谈是为了避免触到谢淮夫妇的伤痛,今日进宫才发现“逝去”的幼妹站在太子身旁,还改了姓名,成了良娣。
“我看是祖父祖母对你太过宠溺,才任你胡闹!”谢恪逐渐失去耐心,脸色阴沉,如乌云密盖:“太子心思难测,你居然为了林寓把自己后半生搭上去,简直是愚不可及!”
“可是,他待我很好。”谢窈的声音在谢恪的怒视下渐渐减弱,复而鼓起勇气,直视谢恪道:“真的,我进东宫前就同祖母说过这是我心甘情愿,更何况他比林寓好千倍万倍,如今我也从未后悔给他当妾室。”
周之衍站在门外,唇角微扬,抬步离去,跟在身后的姜仲悄声道:“顾大姑娘派来的丫鬟奴才已经处理妥当,关在另外一处的宫室内。”
“既然顾妤这么喜欢找人,那就让她自己去找她的丫鬟。”
而宫室内的谢窈仍望着默然无言的谢恪,谢恪显然是被她气得无话可说。
“谢窈,你真是无可救药,你同我说说看,他除了长得好看,还有哪里好了?”谢恪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句话,他都要怀疑太子是不是给他的幼妹灌了迷魂汤,才迷得幼妹
结果谢窈还真给他罗列了一堆,谢恪都怀疑自己所认识的太子与谢窈口中的太子是不是一个人。
听谢窈絮絮叨叨说了这些,他也渐渐消了气,过了半晌,谢恪才悠悠叹气:“罢了,木已成舟,你快些回去吧,省得惹人生疑。”
谢窈却有些迟疑,谢恪知道她想问家中状况,轻声道;“家中一切都好,你顾全自身就好。”
谢窈这才心下安定。
跨出宫室,按之前记忆原路折返,走了一会,她忽然顿住脚步,眼前的周之衍立在小道旁,旁枝斜逸而出的榴花朱红似火,隐于碧叶丛间。而他手中拈着一朵红榴花,漫不经心地看着她。
“殿下。”谢窈故作镇定,生怕他发现自己与谢恪见面,伸手折下榴花,轻声道:“听念秋说此处有榴花,嫔妾前来折花。”
周之衍仍是喜怒难辨的神色,谢窈心里一沉,正欲再说些什么,谁知他将手上榴花簪在她的发上,伸手将她环在怀中,声音却是极轻的温柔:“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端阳簪榴花的说法来源于《两宋文化史》,有祛除毒气的说法。
第13章 夜话
谢窈紧绷的心弦豁然松弛,倒把还生着他的气这一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殿下莫不是喝醉了?”谢窈轻声道
“若是醉了,不知良娣的兰轩欢不欢迎孤?”清淡的酒香混着沉香,一点点扑在谢窈的耳畔,酥酥麻麻。
不远处的太液湖的赛龙舟许是开始了,鼓点阵阵,震得她心跳如雷。
“嫔妾瞧着碧云极好。”谢窈扭过头,长长眼睫微微垂下,平和说道:“殿下在书房已有红袖添香,还来兰轩做什么?”
想是对于善妒的名头还是气不过,她小小地刺他一下。
周之衍低声道:“你让姜仲帮忙去查赵忆山,不就是在提醒孤小心碧云?”
“嫔妾可没有让姜公公告诉殿下。”谢窈欲盖弥彰地喃喃道,却极其耳尖地听见一点响动,拉开周之衍的手:“有人过来了。”
周之衍神色自若,伸手为她扶正欲要滑落的金镶玉坠珠步摇,一丝脂粉香气幽幽飘来,果然传来一道爽朗女声:“原来是太子殿下与良娣!”
谢窈恍然才听闻,回首望着十几位夫人小姐,含笑道:“诸位怎么都来了?”
为首的正是安国公夫人,为人最是爽朗,一边摇着团扇笑眯眯道:“顾姑娘说永安宫附近的榴花开得正好,便一齐来瞧瞧,谁知道太子殿下与良娣悄悄地赏了头景。”
顾妤勉强一笑,她本是想带着人来撞破谢窈与那个男人的私情,却没想到是周之衍与她在此处。
她命荔香去跟着他们,结果左等右等,只等到一个眼生的小内侍,隐秘道荔香正在永安宫附近,请她过去。闻言顾妤一喜,以为荔香将私情抓个正着,她立刻邀了众位夫人小姐,借口去折榴花,就是预备让谢窈身败名裂。
但最后荔香不见踪影,撞个正着的却是周之衍与谢窈,她才后知后觉发现被人坑了。
“太子殿下与良娣忒不厚道了,有好景赏不告诉咱们,倒藏着自己赏。”安国公夫人一两句话便缓解了氛围,周之衍也嘴角噙笑:“这倒是孤与良娣的不是了,既如此,还是把地腾出来供诸位观赏。”
今日进宫的皆是重臣家眷,谢窈也不好丢下,只笑道:“我就当给诸位赔个不是,陪诸位折花,诸位可别嫌我烦。”
众人笑语盈盈,周之衍低声道:“我先回清凉殿了。”
谢窈点点头,目送他离去。
“老身参见良娣。”熟悉的声音至身后传来,谢窈回首眼角一酸,是谢太夫人弯着腰同她说话:“能否劳烦良娣为老身折朵榴花?”
“太夫人请起。”谢窈伸手去扶她,往日最是严肃威严的祖母似乎老了,但气势仍是足的,见谢太夫人眼角湿润,稳稳扶着她的手。
她在谢家每日提心吊胆,但如今走近一瞧,仅凭一眼,她便知谢窈在东宫过得很好,不似嫁给林寓时的强颜欢笑,在谢家的郁郁不安,如今却眉头舒展,平和从容。
她折下榴花,簪在谢太夫人髻上,拢起广袖温声道:“望太夫人端阳安康。”
不远处的夫人们见了这一幕,倒有些唏嘘:“谢太夫人也是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大儿子没了,嫡孙女又走了,如今这个良娣眉眼间与谢二姑娘有些相似,只怕又勾起她一番愁思。”
谢家属清贵之首,但人丁凋零,先是大儿子夫妇客死他乡,再是大房的嫡出孙女服毒自尽。如今整个谢家的正经主子两只手都能数的清。
“听说谢家嫡长孙谢恪外任归来,要接任户部侍郎一职,年少有为,还尚未娶妻。”世家夫人们最爱打听这些,好为自己闺女趁早寻得如意郎君。
一位夫人插话道:“今儿远远看着,样貌也是极好,上无公婆,门楣又高,谁家姑娘嫁进门倒也是轻松。”
顾妤不见自己丫鬟荔香,本就心烦意乱,如今还要在旁听这些家长里短,更加烦躁了。但她瞥了眼谢太夫人,才意识到与谢窈一同走出清凉殿的男子正是坐在谢太夫人身旁,她心中疑惑,不由拉着顾夫人问:“母亲,那个谢家嫡长孙长什么样?”
顾夫人一脸恨铁不成钢,以为自诩清高的闺女看上谢恪,忍不住低声道:“你往后是要做太子妃的,打听这个做什么?”
顾妤正要反驳,顾夫人却眼尖瞧见荔香不在,不禁皱着眉道:“你的丫鬟怎么不在?是不是去哪儿偷懒了?”
“我吩咐她去取我的团扇,许是路上耽搁了。”顾妤漫不经心地搪塞,满心焦急,趁顾夫人不注意,她绕着永安宫旁的偏僻宫室一间间找,才找着被关在宫室里的荔香。
顾妤只当是荔香被谢窈发觉,才被关在此处,气愤地骂荔香不机灵,荔香也不敢说是太子身边的人做的,只能将错就错,憋屈认下。
回到永安宫时,众人的话题又绕到京城不解之谜,太子到底和谢二有何关系,一位夫人窃窃私语:“我看太子都是为了引林寓入局罢了,林寓不就是栽在他手上的吗?”
被人诬陷与臣妻有染,天之骄子岂能咽下这口气,索性破罐子破摔,装出一副一往情深的模样,却勾得林寓咬饵,正好逆转局势。
如此一来,这位与谢二肖似的曾良娣倒是迷惑林寓计划中的一环而已。
众人望着笑意盈盈的谢窈,盛夏暑天里,莫名心中弥漫一股凉意,只道是个可怜人。
谢窈却对此一无所知,待人接物笑容就没下过脸,直到掌灯时分,宫宴也散了,马车也三三两两从宫门离去。
东宫内早已备好兰汤,谢窈拆卸钗环,泡在芬芳四溢的浴汤中,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