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果眼圈一红,“陆姑娘有所不知,我是顾府的家生子,我母亲是先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先夫人去世后,母亲被崔氏的棍棒打杀,当年我仅仅三岁,被崔氏身旁的下人抱走养大,这些年,我侍日日奉弑母仇人,无时无刻不想着报仇雪恨……”
陆茗庭听了这段陈年旧事,心中十分不忍,抬袖帮珍果掖去眼角眼泪,眼圈一红,亦淌下两行清泪。
说话的功夫,隋妈妈领着两三个丫鬟打帘子进来。刚刚在屋外,亲卫岑庆和她叙述了今日事情的来龙去脉,听到陆茗庭出身烟花之地的时候,隋妈妈着实吃了一惊。
既然崔氏已经被顾湛发落到京郊的偏僻庄子,丫鬟珍果的母亲又是先夫人身旁的旧人,这丫头命苦又心善,自然是要安置在主院里做一等丫鬟伺候人的。可这位陆姑娘……
隋妈妈看了眼坐在红木描金勾莲纹靠椅上的娇人儿,些许思量漫上心头,不仅犯了愁。
这位陆姑娘虽出身扬州明月楼,可生的眉眼俊俏,仙姿玉貌,一身肌肤欺霜赛雪,端的是一副好相貌。
再看那一举一动,莲步纤纤,竟是如高门大户的大家闺秀一般标志端庄!这样的妙人儿,做丫鬟未免有些可惜了。
隋妈妈身为内宅仆妇,看女子的眼光尤为毒辣。这位陆姑娘身形纤弱,方才被突兀请进暖阁中,脸上不见丝毫惊惶之色,想来是个稳重又端庄的,此时静坐等待,并不到处肆意打量,真是娴静温婉,娉婷婀娜,颇有几分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韵。
隋妈妈在顾湛身旁伺候多年,眼见得小主子身居高位,大权在握,心中慰藉欢喜的同时,也有一桩烦心事始终萦绕心头。
顾湛年二十有三,不曾有过嫁娶,以往常年行军打仗,身边不便携带女子也就罢了。如今他凯旋归京,正是男子血|气|方刚的年纪,身边没有一个贴心人伺候,这可怎么能行?
隋妈妈曾听闻,扬州瘦马幼时饱读诗书,请西席教授四书五经,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通晓,再长大些,便研习坐卧姿容,枕上风情……想来,比起那些正儿八经的闺中小姐也差不了多少!
再者,听说昨晚洞房花烛,这位陆姑娘并未和那病秧子行洞房之礼,想必还是清白之身……
思及此,隋妈妈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海中渐渐成形。
☆、暖阁春
隋妈妈满怀心事,将丫鬟们支去里间给珍果脸上的伤上药,又屏退左右,落座在陆茗庭身边,满是褶皱的脸上笑的慈祥,“方才我听说了今日主院中发生的事情,对陆姑娘的遭遇也略知一二。事到如今,老身想问问陆姑娘,以后想何去何从?”
陆茗庭冲她盈盈一拜,“多谢隋妈妈的片刻收留之恩。我本是扬州明月楼贱籍之身,如今嫁人从良不成,只能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隋妈妈,一会子我便收拾行囊回扬州,不会给府上添麻烦的……”
隋奶妈摇摇头,苦口婆心相劝,“我的傻姑娘!那老鸨子拿你当摇钱树,今日能把你嫁给病秧子,明日就能把你嫁给鳏寡者做妾侍!扬州明月楼就算名气再大,也是娼门贱籍,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我瞧着你腹有诗书,不似俗粉,难道你当真愿意一生匍匐,做巨商富贾家的贱妾吗?”
这番话如警钟一般,把陆茗庭震得深思恍惚。
刚刚她逃出柴房,被顾湛所救,望着漫天的白茫茫大雪,才觉得心头一片虚无。
鸨妈妈昨晚已经启程回扬州,她一介孤女,无良籍傍身,无路引通关,这天地之大,乾坤浩荡,她却无处可去,无依无靠。
隋妈妈静静看着陆茗庭垂眸淌泪,约莫着时机已到,才开口道,“老身仗着一把年纪,想给陆姑娘指一条明路。姑娘不如留在府中,求将军给你一条活路。”
陆茗庭闻言一怔,“隋妈妈何出此言?”
隋妈妈叹口气,拿帕子掖了掖眼角,“不瞒陆姑娘,我老婆子存了一份私心在里头——”
“顾府的老爷和夫人早早薨逝,我身为乳母,亲自照料着将军从少年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对他情同亲子,自然要处处为他考虑周到。这两年将军身在北漠,行军艰苦,身边没有一妻一妾伺候,如今凯旋归来,身负皇恩,免不了浮沉宦海,身边怎能没有贴身人伺候?”
陆茗庭听到这儿,心头咯噔一下,已经预感到隋妈妈要说什么。
隋妈妈果然拉了她的手,笑着道,“可这府上的丫鬟一个个粗手粗脚,入不得将军的眼。我瞧着姑娘生的花容月貌,静动皆宜,不如留在将军身边……”
陆茗庭脑海里闪过顾湛那凛冽阴沉的目光,心头一颤,忙摆手道,“隋妈妈过于抬举我了!将军对我有救命之恩,茗庭没齿难忘。可将军是朝廷二品大员,手揽军|政大权,我区区瘦马之身,先前嫁给二少爷做贵妾已经是高攀,如今怎敢……怎敢对将军有非分之想?”
隋妈妈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下去,端起茶盏淡淡道,“陆姑娘此言差矣。”
“这男欢女爱的事,只有愿意或者不愿意,哪有什么敢和不敢?姑娘说不敢,大抵是搪塞老身的话!”
“听说崔氏为了迎娶陆姑娘进京,拿了两万两白银给明月楼,如今陆姑娘要回扬州,我们顾府人财两失,真是上赶着做冤大头。”
陆茗庭心思澄明,听出隋妈妈这话一个甜枣一个巴掌,暗藏机锋,隐含威慑,奈何她心乱如麻,只得沉默不语。
堂堂辅国将军府权倾天下,不容忤逆。两万两白银的赎身钱在鸨妈妈手中,她此生都无力偿还。这位隋妈妈随便动动手指,便能将她困在府中,举步难行。此时还愿意好言好语相劝,显然是给她面子。
隋妈妈放下茶盏,笑道,“陆姑娘兴许是误会了,我老婆子的意思,是叫姑娘先留下来在将军身旁伺候着,至于这近身服侍的事情,将军那般金尊玉贵的人,什么美色妙人没见过?老奴也不能强迫姑娘不是?若将军不点头,等两年的期限一满,我便放姑娘出府去!”
陆茗庭闻言,一腔纷乱的思绪稍稍平静下来,又想起辅国将军不近女色的传言,这才吃了一颗定心丸。
既是如此,她便在顾府做两年奴婢,尽心尽力地服侍将军,就当做答谢他的救命之恩,顺道把贱籍换成奴籍。等到两年期满,主子开恩放奴婢出府,她也好落个平民良籍,换得自由之身。
陆茗庭沉吟了片刻,抬起一双明眸看向隋妈妈,“方才是茗庭糊涂了,多谢隋妈妈提点,便依隋妈妈所言。”
隋妈妈喜笑颜开,拍着她的柔|嫩手背,连声应道,“这就对了!好姑娘,我瞧着今日时辰不早了,你先在我的房里凑合着歇息一晚,明日一早等将军下了朝,你去给将军敬杯茶,这事就算定下来来了!”
陆茗庭起身福了福,“多谢隋妈妈。”
……
月明星稀,夜深人静时分,顾府一派万籁俱寂。
陆茗庭拥着锦衾薄被,听着里间隋妈妈的呼吸起伏,心头一丝睡意也无。
月光透过小轩窗,照进来一地清辉。陆茗庭摩挲着锦被上的五蝠花纹,美目只要一合上,眼前就闪现出白天顾湛救她的场景。
那个位高权重的男人气势凌厉,令人望而生畏。陆茗庭却恍然觉得,自己在无边黑暗里,寻到了一点璀璨星光。
原来那些说辅国将军凶煞如阎罗的传言都是假的,他明明,是天神临世呀。
……
翌日,天大雪。
顾府门前,两个男人身骑骏马,一前一后,踏着白雪疾驰而来。
亲卫岑庆撑开一把黄枦伞,快步出门迎自家主子。
伞下的男人身着朱红色狮子补二品朝服,肩头披着一件白狐皮貂裘,他面罩寒霜,长眉入鬓,鼻梁高挺,一双深邃的眼睛隐隐可见锐利锋芒。
如今战事停歇,顾湛重回朝中,以辅国将军之职每日金銮殿议政。
杜敛跟在身后,撑着伞一路小跑,“我说顾将军,你出征在外两年,一身功夫见长,你发发善心,把步子放慢些,等等我这个文官行不行?”
顾湛一言不发地大步走进议事堂,单手解下身上的狐皮貂裘,一把抛到岑庆怀中。
男人掀了衣摆,落座于上首的椅子上,斧凿刀刻的侧脸带着煞气,虽然闭目养神,却不减杀伐之意。
他平日极少展露笑颜,此时神情阴阴测测,屋中伺候的两三个下人皆是战战兢兢,望而生畏,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屋外。
陆茗庭今晨起了个大早,先是被隋妈妈按在铜镜前好生梳妆了一番,又跟着茶房师傅学了一个时辰的沏茶功夫,用汝窑白瓷茶盏泡上了一杯上好的太平猴魁,这才满心忐忑地朝议事堂行来。
议事堂里正坐着一主一客。隋妈妈和陆茗庭交代过,今日京兆府尹杜氏的公子在府上做客,他拜官大理寺少卿,和大将军乃是多年的发小故交,她向顾湛敬茶的事情不必避着这位杜公子。
陆茗庭撩开帘子进门,一抬眼便看见顾湛阖着眼眸的阴沉面容,她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托着乌木描金的茶盘行到屋中。
察觉到有人在身旁站定,顾湛猛地睁开眸子,也不看来人是谁,抓起托盘上的茶盏就远远地砸了出去,斥道,“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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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美人
瓷片四溅开来,茶水茶叶洒了一地。
陆茗庭吓得双腿一软,不明白自己那里惹怒了他,忙伏地连声道,“将军恕罪!”
昨日陆茗庭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留在顾府,此时被顾湛陡然怒声呵斥,立刻泛上些许委屈,娇俏小脸上粉唇紧抿着,眼眶也泛着红。
她是柔柔弱弱的女儿家,在明月楼里依着大家闺秀的吃穿用度长大,身边奴仆皆是温言软语,不敢高声怠慢分毫。
这男人身量极高,宽肩窄腰,举手抬足间压迫感极重,被他这么一斥,陆茗庭肝胆俱颤,眼珠儿在眼眶里摇摇欲坠。
都说贵人多忘事。顾湛刚刚从漠北回京,有大把的军务等着他来料理,早就把昨日在主院的一场冲突忘到了脑后。
偏偏陆茗庭此时又垂着头,看不清面容,顾湛听闻这声柔媚的嗓音,只觉得有几分熟悉而已,并没有往别处想。
隋妈妈正在屋外等着陆茗庭,突然听见一声砸东西的碎响,不禁大吃一惊,忙冲屋檐下立着的岑庆道,“将军这是怎么了?”
今晨金銮殿早朝,御史台呈上折子,参辅国大将军顾湛三本。
一本参顾氏旁支子弟强抢农田占为己有,一本参顾家军麾下一名行伍欺行霸市,还有一本参顾湛凯旋归京时纵马入禁廷,僭越祖制,于大庆朝礼法不合。
岑庆说起这事,无奈又头痛,“真是好气又好笑,淮阴顾氏和咱们颍川顾氏几百年前都不来往了,如今淮阴顾氏子弟强抢农田,竟也能参到颍川顾氏头上!再说那欺行霸市的行伍,他三年前违背军纪,早被将军一百军棍打出顾家军了,如今整日喝酒闹事,也能参到将军身上?更别提,纵马入禁廷乃是皇上圣旨里写明的恩典,如今倒成了辅国将军僭越祖制,真真是黑白颠倒,叫人无语至极!”
原来顾湛的怒火单纯是为公事而郁结,隋妈妈听完岑庆一番话,才稍稍放下了心——只要不是因陆茗庭敬茶的事儿置气,一切就都好说!
隋妈妈打帘子入内,绕过一地狼藉,冲上首的顾湛和杜敛福了福身,瞧见陆茗庭伏在地下红着眼圈委屈垂泪,心中有些不忍,忙将她扶起来,低声道,“不要紧,这里有妈妈在,你去茶房重新沏一盏茶来。”
等陆茗庭出了屋子,隋妈妈才冲顾湛道,“方才陆姑娘来给将军敬茶,是老奴的主意,不料竟惹了将军发怒,是老奴做事有失周全。”
顾湛这才知道刚刚敬茶的人不是府上的奴婢,眉头微皱,开口道,“敬什么茶?”
隋妈妈笑道,“眼下崔氏移居京郊别院,二少爷猝死薨逝,这位陆姑娘身世飘萍,没有别的去处,老奴看她虽出身烟花之地,一举一动却进退有度,端庄静娴,又是个清白身子,不是恃宠而骄的狐媚子做派……老奴说句犯上的话,将军如今二十有三,身边也该安置个贴心人伺候了。将军若点头,也算给这陆姑娘一个摆脱贱籍的造化。”
顾湛这才恍然想起来,昨日自己救下的扬州女子还在顾府上。
他屈起指节,在桌案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敲着,那抹盈盈一握的柳腰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不过……
顾湛的脸色骤然一沉,“此事可是她主动提及的?”
他是个正常男人,却不是沉湎声色之人。
这些年他建功立业,行走御前,逼着自己断绝七情六欲,如同守着戒律清规一般。可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要说坐怀不乱那是假的。
历朝历代,政敌借着送美婢美妾之名,安插奸细在身边,暗通款曲伺机陷害,已经见怪不怪。
所以多年来他如履薄冰,身边不留近身伺候的女眷,就连禁廷天子赏下来的美人美婢,都要寻由头遣散出府。
这扬州女子若是趋炎附势,存了攀龙附凤之心,便该早日打杀出门,以绝后患。
隋妈妈忙摆手,“并非是陆姑娘主动提及!昨日陆姑娘一再婉拒,说不敢高攀咱们顾府,不敢高攀大将军,是我老婆子舍不得放走这么仙姿玉貌的美人儿,才自作主张,请陆姑娘务必留下来。”
隋妈妈说着,眼中泛起泪光,“少爷,夫人和老爷早早宾天,我看着你长大成人,如今不敢奢求你娶妻生子,只求有人在你身旁伺候起居,我老婆子已是半截子入土,来日就算撒手人寰,也好安心闭眼!”
这话说的严重,隐隐有逼迫之感,顾湛生平最厌恶被人威胁,眸光顿时一沉。
杜敛在一旁看的心惊肉跳,这隋妈妈好大的胆子,仗着是顾湛的乳母,竟然敢明目张胆的往他身边塞人!
不过……此时是非常时机,这个扬州美人或许刚好能派上用场。
杜敛放下茶盏,讪笑着插话,“宋阁老明日要设簪花宴宴请朝中重臣,我和将军都已经收到请帖,贴上特地说明了,届时要带上家中豢养的美婢赴宴。依我看,将军不如将此女收下,好为明日所用。再者,以后将军身在朝中,这样的宴饮场合时常会有,有一个知根知底的婢子在身旁,也好有备无患。”
内阁宰辅宋潜益,年过五旬,人称宋阁老。
此人把持内阁十一年,权倾一时,拉帮结派,党羽颇丰。
顾湛与宋阁老一文一武,两足鼎立,元庆帝甚至在金銮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有顾将军和宋阁老坐镇朝中,方能永固我大庆国祚百年”。
宋阁老擅专国政已久,见顾湛独揽大庆军|权,日益得到元庆帝宠信,不禁慌了阵脚。
自从顾湛班师回朝,宋阁老便心存警惕,处处对顾湛放出冷箭暗刀,一边急于掌控顾湛手中的军权,一边又想将其拉拢为己所用。
今晨御史台的三本参奏,想必便是出自宋党之手。
常言道,不怕虎狼当面坐,只怕人前两面刀。将军浴血凯旋而归,小人藏在背后进谗言,真是无比讽刺,荒谬至极。
他在沙场上纵横捭阖,兵戎相见,可以直来直去的喊打喊杀,奈何朝堂上风云诡谲,人心难测,挟势弄权便可敌千军万马。
宋党走狗遍布朝中,盘根错节非一日能连根拔起。身在此朝局中,诸事须隐忍,才能厚积薄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