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兰紧张不已,要说孟氏,这是如今魏府后院当家做主的,连老太太一时都撼动不得的,宜然是她最受宠的掌上明珠,唯一的女儿,更是娇蛮任性惯了的,绝不可得罪。竺兰于是依言,小心地抬起了头。
这一看之下,宜然更大是懊火!
她平日里与潇然、飒然她们几个争春罢了,不过是拼着钿子、篦子、镯子、云锦蜀锦那些,似乎谁戴得多,穿得名贵,谁便是占尽风流的那个。但竺兰这张脸甫一入眼,宜然便突然醒悟往日自己的那些行为看起来是多么可笑!
这张天然纯净的脸,不过稍加粉面装点,描两弯眉,便如梨花出胎,皓质洁白,比她涂了十层胭脂还好看。
宜然突然咬住了嘴唇,侧目瞥向门框外让她堵着进不去屋内的魏赦,含着恨,“哥哥,你一回来,又开始了!”
魏赦微微蹙眉,“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你还说我胡说!”宜然又看了一眼依旧跪在地上的竺兰,看向她盘得水滑的妇人发髻,大声道,“你看清了么,她可是有夫之妇!她是有男人的,哥哥你不要犯糊涂了!”
从前哥哥爱狎妓子也好,弄娼女也罢,宜然都不在乎,可是,可是他好不容易回来了,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可以长久留在家里的理由,他怎么能还和以前一样,甚至比以前更过分呢?
他难道不知道,只要爹爹还在,他就必须要收敛,不能再放肆了么!
“宜然,回来!”身后孟氏脸色阴沉,厉口叱道。孟氏如今一心只想与魏赦修好,至少表面上修得和气,也免得魏赦记恨从前的事,其他的,再让老爷出手便够了。宜然搅和什么!自打魏赦回来,她便发觉自己的女儿似乎不对劲。
宜然没有听话,反而又冲竺兰嚷嚷道:“定是你这贱婢,勾引我哥哥!”
她拔腿冲了进去,几步便奔到了竺兰的面前,扬起了手掌。
竺兰感到身前犹若一朵阴翳浓云罩了下来,三小姐那掌风就要拂到面颊上来。
不能躲。竺兰袖中的拳攥了起来,如是于心中说道,于是强忍不动,等那耳光落在脸上,甚至已预感到了那股火辣辣的肿痛。
但宜然的玉手没能拂到她的脸上,而是停在了半空之中。
宜然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手,被魏赦钳制得再也动不得,立刻就红了眼睛,“哥哥,难怪我今日来,竟不见你屋里的眉双伺候着,原来你不过是……你不要执迷不悟了!”
魏赦的眉宇绷得更紧,嘴唇也略微扭曲,“再胡说,我把你抓到祖母面前去。”
他甩开手,把宜然几乎如风筝般掷了出去。
孟氏后脚赶到,迈入屋内,女儿已闹得难看至极,一身狼狈,见魏赦亦是怒火未消,满面戒备,心想今日的一番筹备又成了泡影,不禁暗恨女儿的多事,他魏赦爱玩几个婢女玩几个,有夫之妇也可,弄得太难看老爷再把他逐一次,宜然跟着搅和什么!孟氏心中恼恨至极,却和颜悦色说道:“赦儿不要生气,宜然她一向是这个冲动性子,你们只有一块儿长大的,应是知道她的。”
说罢,又看向竺兰,孟氏的目光停了一停,只觉得分外眼熟。
魏家的厨娘是她一手选拔而出的,她记得,这个竺氏最是特别。
孟氏又微笑朝竺兰走了过去,伸出手去,欲扯她起身。
她衣袖之间似藏着浓郁的檀香,人未至,臭先至。
竺兰不敢劳夫人动手,立即拜了谢,自己起了身,弓腰退到一旁的罗汉床,低低说道:“奴婢才来不知规矩,适才只是服侍大公子用膳,别无其他。奴婢自有夫,除夫君以外,别的什么人纵然再好,奴婢也是不想的,因此绝无三小姐领会的那般心思,夫人明鉴。”
这话说得昭然气足,可见绝不是作假。孟氏瞧见几上所置的碗碟,似用了一半,又看了一眼身旁紧咬着嘴唇败事有余、这会儿才知后悔的女儿,实是恼火,怎么便拉了她过来。于是忙又对魏赦与竺兰赔了诸多不是,令诸女婢将送给魏赦的物件搬入,拉着宜然告辞而去。
才出主院,过圆拱门进入更为深幽之处,于一道横锁若耶之溪的七孔石桥前,孟氏停了下来。
宜然还不知母亲停下来的目的,心怀忐忑,正要说话,孟氏劈手就给了她一记响亮耳光。
作者有话要说: 魏狗:还好我手快,老婆不疼,给你呼呼~
第11章
回了自家内院,孟春锦已是完全无惧。这十多年来,宜然教她宠坏了,到而今她不知是蠢是坏,竟和自己不是一条心,无论如何也该打。
孟氏冷口冷面地叱道:“以后我与你长兄说话,你休得插嘴!要是再敢多事,我即刻把你锁到柴房里去!”
宜然捂住被母亲掌掴得高肿而起的面颊,泪水放肆地溢了出来,被孟氏一瞪之下,又不敢失声痛哭,只小声抽噎着:“娘,你不要……哥哥好不容易回……回来,我们一家人和和气气的不好吗?”
“哥哥?他算你哪门子哥哥!你莫以为我不知你腹内揣着什么心思,修吾飒然他们几个,可没你这般唤得亲亲热热的!”
孟氏一瞅,四下无人,但也自觉多话了些,把柳眼微褶,拽住宜然的一截臂膀子,将她拖回琳琅阁。
入屋,孟氏把外罩的桃色攒珠石青葡萄纹镶边的锦裘脱下,方觉燥热退散,看向身后怯怯懦懦不敢过来、支支吾吾言犹未尽的没出息的女儿,恨意大生,“你就是没魏赦那混账有出息,别说魏赦了,你连二房的飒然都比不过,至少人家还值得让姚氏夸上几句,你确是蠢笨不堪的草包!”
宜然不服,小脸涨红地反驳:“飒然那小妮子平日里就知道吃,除了吃她什么也不会罢了!哥哥,哥哥他是男子,我自然比不了。”
“还哥哥?”孟氏一听气得不轻,抄起一旁的鸡毛掸子便要追过来。
宜然教孟春锦追撵得像只走投无路的鸭子,尖叫着到处躲闪,嘴里依旧没有服气:“飒然她和哥哥的关系,本就比不了我和哥哥!”
孟氏气得,把鸡毛掸倒拿,大步跨上前,一把就抽在宜然天生细嫩的胳膊上,啪地一声,似二踢脚噼啪爆了,痛得宜然张口就喊,泪眼汪汪地钻到了衣橱角落里,扯着一片淡海棠色的幔帐角,哭着不敢拭泪:“娘,我不敢了不敢了呜呜……”
孟春锦啐她一口,恨铁不成钢地举着鸡毛掸虎视眈眈,“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下流贱种!你死了心,魏赦就算被逐出府,被划去族谱上的名姓,他也依旧是你兄长!这一点你给我时刻揣心里放着!你这不知羞耻的,若再敢露出这些端倪来,哪怕只教慈安堂眼睛最毒的老太太知晓了,我也仍旧打死了你,省得你败坏门风,活着累我挺不直背来!”
孟氏说罢,又朝宜然怒喝:“听懂了没有!”
宜然只抽抽搭搭,见母亲又在气头上,哪里敢反驳半个字,噎着满嘴的气,瑟瑟如鹌鹑地点头。
孟氏将她打了一顿,稍消了口气,面色微霁。
这逆女今日太过分了些,纵然魏赦真有心与那厨娘做些什么,她推门入里,两人衣衫齐整,毫无证据,她身为妹妹也不能上前便质问,魏赦从小就聪明,他若是看穿了宜然那点儿心思,那便拿住了把柄,拿住了她的蛇头七寸,以后随便拿到老太太那处去,宜然恐怕要脱层皮来,更别说以后风光嫁人的事了!
孟氏一想到这层,方缓和下的脸色,立时又变得微微泛青。她睁眼盯着宜然不住地瞧,自己生的女儿,模样也周正,虽说比不得自己,甚至还比不得今日魏赦房中那厨娘,但也是魏家的嫡女了。她如今满了十五,是该找个人家嫁了。
二房的潇然十四岁便许了人家,虽是远嫁,但也是玄陵数一数二的鼎食大户。孟氏必须为宜然筹谋一个好的婚事,把宜然塞上了花轿,她对魏赦的不耻、不轨之心才算完,这颗埋伏已久的地雷才不会被引爆。
孟氏最懊悔的,就是不该教宜然知道魏赦的身世!若是不知道,料想她也不会管不住自个儿起了邪心。
而魏赦……孟氏突然一激灵,立时犹如福至心灵,魏赦难道正是知道了蛛丝马迹才回来的?
孟氏跟着脸孔发白哆嗦了起来,这事她必须先与老爷通个气。
……
直至孟氏与她的女儿离去多时,再无任何动静传来,竺兰的心才得以平复,终于安稳地揣回了腹中。正待告退,魏赦却唤住了她:“用完早膳再走。”
竺兰诧异地回眸,只见魏赦重新脱鞋上床,于罗汉床一侧,姿态悠闲地捧起了那本被扔到角落的《三字经》。竺兰没法抗命,只好又回来。
她一如既往地小心爬上另侧,处处留心,步步谨慎,魏赦却眼也不抬地道:“吃太少了。我胃口没那么小。”
竺兰不明白魏赦的意思,低低地道:“可是……我胃口就这么小的。”
书册之后,依稀可见魏赦微微蹙了漆眉。
竺兰不敢多话,于是捧起了小碗,小声细口地用起了米粥。
她的胃口是真的很小,一碗粥下去,便感到很撑了。从前也不至于如此,最艰难的时候,要照顾生病的母亲和嗷嗷待哺的阿宣,她几乎几日不曾用米饭,热米汤泡着馒头屑便足够了,也许是饿出毛病,至此以后愈发吃不得太多,稍微吃多了便胃胀。
胭脂釉色的小碗见了底,魏赦也翻过了一页纸,书页摩挲起来,瑟瑟地动。
一室光影如织,北风吹得寝屋内幽幽凉凉的,若赤足踏地,恐怕寒凉入骨。这罗汉床背后,则是折式的花梨胎骨雕填戗金屏风,屏如开扇,比罗汉床更为宽轩。
漆屏两侧另设赤金吊钩,缀有孔雀翎毛,随风而摇,那浅绿深蓝的暗光犹如淡墨润在魏赦俊美无俦的面容之上。
魏赦忽道:“我在魏家的处境,想必你今日也看明白了。不必我多说。”
他眼也不抬,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让方放下箸子的竺兰顿时无所适从,但只好应他的话答道:“我明白。今日,还要多谢公子,免了奴婢的一场责难。”
魏赦又道:“那于你是无妄之灾,如果不是我,她们不会寻你麻烦,不过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你的儿子上书塾的事情我记下了,江宁白鹭书院,三日之内办妥。”
竺兰大吃一惊,白鹭书院确是江宁风评极好、口碑极佳且出过无数殿试三甲的名院,竺兰虽然想让儿子上极好的书塾,对白鹭书院却连奢望都不敢有。何况如今春学的时期已过,再想入学,唯有走门路,这在竺兰这儿无异于登天之事,而于魏公子,竟是如此轻而易举,三日,三日便能解决了?
若不是还记着这魏公子的可恨之处,她简直就要感激涕零。
魏赦的视线从书册之上移开,淡淡地看向竺兰:“事情办妥了再谢。”
竺兰脸颊微红,慢慢垂首,伸足点地走下罗汉床去,对魏赦福了福身子,弯腰收拾碗筷。
他不肯用早膳,所有动过的吃食,都是竺兰一人的功劳,但看着,确实还有点不好意思。
竺兰收拾了碗具去了,午时,白神医照老太君的吩咐来为魏赦问诊。
探脉用了多时,又询问了一番,魏赦仍蹲坐罗汉床上,曲一膝略微支撑,右手捧卷,神色漫不经意,白神医切脉,无意之中看到公子手中之书,也是默默流了把汗。
未几,他探脉毕,道:“公子还是过热,每日注意屋内通风,只是熏炉,大可不必再用,饮食也需注意,老太君吩咐,即日起大公子小厨屋的所有的食材,都由慈安堂那里出。”
魏赦睨了一眼白神医,突然抽回了手腕,白神医瞧着,魏公子朝自己笑着露出了一口上下雪白的牙,“老倌儿,问你个事儿。”
白神医大惑不解,但还是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公子请问。”
魏赦笑了一下,一食指点案道:“祖母支你多少金?”
白神医想老太太一向是最紧着过日子的人,分给他们这些人的又能有多少?公子这是明知故问。老太君能支他多少金?他没见过金!
作者有话要说: 魏狗:我是江宁首富我骄傲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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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魏赦重返家门数日,不闻魏新亭问候前来问候半语。临江仙的主院终日闭门却扫,内里其乐融融。
但自前日,孟氏与宜然拜会之后,孟氏心绪一直不宁。这几年魏赦在淮阳那边,魏家也不是无人去问候,但得到的回应一直都极是冷淡,且对孟氏“精心”准备的礼分文不收,孟氏想他在淮阳那边的生活不过足够吃穿罢了,用度一事上还不及宜然,他态度强横,可见不是个有心回来分一杯羹的。如今竟又回来,不但回来,态度也发生了转变,不再生硬豪横了,孟氏心下便不安了。
她疑心魏赦是别有目的,别是真教他在淮阳抓住了蛛丝马迹,回来寻衅的。
于是孟氏干脆与魏新亭通了气,夜里久旱的夫妇二人一番云雨,孟氏使出浑身解数,将魏新亭服侍得通体酣畅。事毕,魏新亭搂过怀中仍在娇喘不住,如年轻时那般发出嘤咛言语的妻子,心下喜爱更甚,不免只又想起,自己如此宠爱小孟氏,现下不论,当年耕耘勤勉,可惜只得宜然,否则……
否则哪还有那混账逆子之事!
可魏新亭是这世上最明白魏赦并非自己所生之人,偏要他清醒装糊涂,窝囊了这二十多年,也实在窝囊够了。每每思之,魏新亭心中无不大痛、大恨!
孟氏倚在魏新亭怀中,红唇轻翕:“老爷,你说那小贱种会不会知道了什么,我总觉着他眼神不对劲儿,连老太太房里这几日都时有传出,大公子回来以后气象完全不同的嘉许之话。那魏赦从前是什么德行,你我还能不知道么?他如此惺惺作态,难道是韬光养晦、扮猪吃虎?”
久旱逢甘霖,魏新亭实不愿此时再想魏赦之事,因此颇不耐烦,但等孟氏说罢,魏新亭又忍不住心生疑窦。末了,他道:“这几年那逆子在淮阳待得还算安稳,我昨日便发了手令,过去那边查探了。确实,太过于沉静了,反倒不是什么好事,因那逆子不是个能够安生的。”
“老爷,我早说了,当初在淮阳,就应该请刀人做掉他!”
刀人是混迹市井江湖之屠徒,收金杀人,干脆利落,常年游弋于法网之外。当初魏赦初出家门,孟氏以为正是好时机,当即便要动手。但魏新亭没让。
魏新亭突然低声沉叱道:“这话也说得。杀人害命,一旦查知,魏府均受牵连!”
没想到这妇人这么多年过去,还是如此贪婪短陋,魏新亭那点儿云情雨意怜惜之心,顷刻之间教她一语击碎,魏新亭坐了起来,眉含愠色:“找一个时机,我亲自去会会他。”
但翌日大早地,魏新亭好不容易板着一张冷脸来到临江仙,却并未见魏赦。
他出门去了。
魏新亭吃了碗闭门羹,咋咋呼呼使气起来,大袖一挥坐在了凉亭的石凳上,“我便在此,等他回来,我倒要看看他几时回来!”
临江仙,众女婢垂眸低首,莫敢相顾,满院噤若寒蝉。
……
结海楼是江宁最大的酒楼,入楼之人无白衣。高昶小公子包了个雅间,酒饮了足足一盅,等候之人方姗姗而至。
帘外有闭门声传来,须臾,泛着珠光色的青幔由一指微微挑开,魏赦一袭若银色团花蔓草纹宽袖白衣昭然入眼,但见其人唇红齿白,肤色皎然,便如明珠生晕,美玉莹辉,眉目间隐然有一股秀逸清明的书卷气,这在不学无术的魏公子身上看起来极为难得。高昶小公子见他犹若无事宴宴而来,不免心头便有气:“魏大公子贵人事忙,简直是越来越难约了。只怕这次不是你求我办事,才不会把我放在眼中。”
说罢,不待魏赦落座,便将手中一封信函推给了魏赦,眼睑往下微覆:“喏,你要的白鹭书院的入学拜帖,山长批复了,我特给你送来。若非借着我的人脉,哪有那么容易,严山长霁月清风,十万两雪花银都无法打动,最后会不会坏了人家百年名院的招牌,还要看一看你要送那小孩儿的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