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娘梁氏不提,一个忠心为上的老人家,自是没话说的。
这三个丫头,却是各怀一段心思了。原本也是人之常情,她们都还年轻,又有几分姿色,自然各奔前程。这三个里,最出挑的也就是柳莺了。
陈婉兮也不是容不下人的主子,平日里凭她们私下怎么龃龉别扭弄小聪明,她也并不放在心上,但这个柳莺近来却是聪明过头了。
借着主子对下的恩惠,卖她自己的人情,真当自己这个王妃是泥塑的不成?!
陈婉兮抱着豆宝,轻拍着他的背心,一面淡淡说道“王爷即将归府,府里难免人心浮动。越是这个时候,越能彰显一个人的本性。若是弄不清自己的身份,凭她后头靠的是谁,也是长久不了的。柳莺,你说呢?”
柳莺正望着车窗外的街巷出神,不防王妃忽对自己说话,猛地一惊,忙赔笑回道“娘娘教训的是,想着那时候宫里老主子派到府里那四个宫女,只说自己是来服侍王爷的,架子比天大,谁也使唤不动。如今怎样了?有这些例子在,谁还敢不将娘娘放在眼中呢?”
陈婉兮嘴角泛出一抹极薄淡的笑意“难为你倒还记得她们。”
柳莺讪讪笑着,心中惴惴不安,揣摩不出主子是个什么意思。
弋阳侯府在东十里街上,距肃亲王府并无多少路途,只一顿饭的功夫,弋阳侯府的府邸便现在了眼前。
第8章
侯府门上早已有几个妇人等候,一见马车过来,便急忙迎了上来。
马车挺稳,柳莺与豆宝的乳娘章氏先行下车,章氏抱了豆宝,柳莺便搀扶陈婉兮下车。
陈婉兮下了马车,扫了一眼前来迎接的众人——皆是侯府中有头脸的管事娘子。昔年自己未出阁时,这起人狗眼看人低,可着实不将自己这个空有身份的大小姐放在眼中,如今也是满脸的赔笑巴结,殷勤奉承的出来迎接,可谓是前倨后恭。
陈婉兮正眼也不瞧她们,只将手搭在柳莺的胳臂上,径直向备好的轿子走去,一面问道“祖母可还好?”
领头的一个妇人慌忙回道“老太太身体健旺,就是惦记着小姐,天天念叨着呢,可将小姐盼回来了。”说着,又奉承着笑道“我们也都巴巴的望着大小姐回娘家呢,瞧大小姐这身派头,可真是……”
陈婉兮压根没听她这些阿谀之言,嘴角挂着一抹嘲讽的笑意,矮身坐进了轿中,言道“走吧。”
那妇人碰了个软钉子,面上讪讪的,好在是积年办事的老人,脸皮厚实,当即吩咐起轿,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府里去。
陈婉兮坐在软轿上,一路上穿天井,过庭院,看着往日熟悉的景物,心中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儿。
出阁三年,她回侯府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然而每次回来都闹得不欢而散,后来即便逢年过节,她也只是礼到人不到了。这次,若非祖母相招,她也绝不肯回来。
当然,她这次回来还有个因由,那就是来看陈婧然与小程氏的笑话来的。
陈婉兮不是外人,自然也无需那一堆见外客的礼数,轿子一直抬到了侯府老太太宋母所居院落延寿堂外方才停下。
陈婉兮下了轿子,堂前廊下正坐着几个穿青布比甲的丫鬟,都是旧日相识了。
这些丫鬟一见了陈婉兮,都连忙起身,拍手笑道“自早起老太太就在念着小姐什么时候回来呢,可巧就到了。小姐快进去罢,老太太等着呢。”说着,便急忙上前打起了石榴红洒金门帘子。
陈婉兮面上含着一抹淡淡的笑,倒不似往常那般冷淡。
待踏进了延寿堂门内,迎面便是一阵悠长的暖香,是陈婉兮熟悉的檀香气息,她心头便倏地一酸。祖母并无礼佛的习惯,倒常点檀香来静心宁神。细究起来,这倒算是她母亲程初慧带到弋阳侯府的习惯。
陈婉兮还记得,自己幼年之时母亲极爱用香,尤其是单熏檀香。
这檀香,既是祖母的味道,更是母亲的味道。
走到堂上,除了两个侍立的丫鬟却并无一人。
陈婉兮是轻车熟路的,径直向右穿了月洞门珍珠帘子,果然见祖母宋氏正在北面窗下的炕上坐着。
陈婉兮快步上前,向着宋氏俯身道了个万福“孙女见过祖母。”
宋氏急忙下了地,双手扶她起来“使不得,使不得!”说着,竟忍不住有些老泪迷蒙。
祖孙两个见礼过,还按着旧时的规矩,相携在炕上坐了。
丫鬟送了一阵茉莉花茶上来,陈婉兮端起轻轻啜了一口,见那茉莉花瓣之中还掺着些碧青的莲子芯,便淡淡笑道“祖母还记得孙女昔日的口味。”
宋母抱着豆宝,拿点心哄着他玩,叹息道“你是我最疼爱的孙女,在我身边小猫似的长到老大,我怎能不记得?可恨当初她们作弄你,你那个混账爹倒着耳朵不肯听我的,硬把你弄了出去。”
陈婉兮将茶碗搁了,浅笑宽慰道“祖母也放宽心,我如今在那边也没什么不好。府里人都听我的指派,铺子生意也好,就是宫里的娘娘难应付些,但也不是日日见面的。”
宋母看她周身的气派,倒是比离家时候更见洒落了许多,娴雅淡然,面色莹润,身上穿着胭脂色牡丹暗花缎夹衫,披着一条闪色销金烟色披帛,底下则是一条遍地金云纹盖地锦缎裙子,头上钗环闪耀,耳下挂着的东珠看来也是价格不菲,便晓得她所说非虚,遂也点头“你过得好便好,不然我这心上怎么也过不去。”
陈婉兮四下打量了一番,只见这屋中却还是旧日的摆设,许多家什竟比自己前回来时更见旧了。她抚着炕上的黄杨木小案几说道“这炕几上的漆是新补的,四角竟还包了铜。小程氏竟这般亏待祖母么?这也忒不像了!”
宋母听她说,便叹了口气“再不要提起,自你二太太当家,便是出多进少。打从你出了阁,这家计竟更是难了。偏偏你三妹妹出嫁时,陪嫁又花销了老大一笔。我但问起她来,她便同我嚷什么庄上又遭了灾,什么你出嫁时陪了多少。我年老之人,哪里耐烦听她算账,只好不去管她。凡事能将就便将就些,只不要动了我的棺材本,旁的我也就懒怠问了。”
陈婉兮耳里听着,虽情知祖母兴许是蓄意说给自己听的,胸口那团气还是渐渐起来了。她寒了一张俏脸,想了一会儿却没再提这事,只是吩咐柳莺将礼物拿了上来。
柳莺来时便提着一只紫檀黑漆嵌螺钿花鸟提盒,那花鸟嵌的极好,栩栩如生,施金错彩,鸟的眼珠竟是以红蓝宝石镶嵌而成,放在案上光华灿烂。
饶是弋阳侯府这样的世家,也罕见这般名贵的物件儿。
这提盒摆在炕几上,惹得地下侍奉的丫鬟仆妇都张眼去看。
更有那得脸的仆妇奉承道“真不愧是咱们大小姐,当了王妃就是不一般了,这样的提盒我一辈子可都没见过,今儿可总算开眼了,怕是宫里赏出来的物件儿罢?”
陈婉兮只淡淡一笑,言道“上用的,倒也不算什么。器具坊拿银子去,就肯给做。”说着,便亲手揭了食盒盖子。
里面是两盘酥软点心,撒着青红丝。
众人脸上皆是一呆,本当她带了这样一个华贵食盒过来,又是大张旗鼓的回娘家看祖母,带了什么贵重礼物,谁晓得竟是这么两盘点心。
这可谓是金玉在外,败絮其中了。
陈婉兮示意柳莺将点心取了出来,言道“这一盘是八珍糕,那盘是山药茯苓糕。都是上好的滋补点心,又很是松软,最适宜祖母不过的。”
柳莺卖乖趁势道“老太太不知,这八珍糕里可用了足足八味的温补的药材,八珍两个字名副其实。那山药茯苓糕更是了不得,山药不提,独这茯苓难得,是谭家的二爷送来的。说是从一位老参客手里花了百两银子收来的,都是成型的,寻常拿钱也没地儿寻去!我们娘娘惦记着老太太,特特吩咐做了,今儿给您带来。”
宋母这方颔首微笑“难为婉儿这般有孝心,这样的好东西拿来给我这老太婆吃,罪过可惜了。”
待点心取出,陈婉兮又揭了层盖子,里面光华一现,竟是珠宝光彩。
屋中皆是静了,宋母见里面放着一串东珠手钏,颗颗指顶般大,竟是一般的大小,珠圆玉润,另有一副紫檀木玫瑰金纽丝念珠,一座翡翠嵌象牙五福捧寿像,除此之外竟还有几张银票放于一旁,每一张印着一千两的字样,上面的大红朱漆票号刺人眼目。
宋母本只望着她能回来帮衬一二,却实在没料到陈婉兮竟出手如此阔绰,不由道“婉儿,你着实不必……”
陈婉兮望着祖母眼角的鱼尾纹路,浅浅一笑“没什么,这些都是我自己挣下的,是我自己的孝心。”一言未毕,话锋一转陡然锋利起来“偌大一座侯府,老太太辛劳了一辈子,养了这么多儿孙,总该有一个能赡养您老人家的!”
宋母看着她,心中甚是宽慰。
如今在侯府之中,她能倚仗的,也只有这个嫡长孙女了。
祖孙两个说着话,外头有人来报说大小姐又送了几匹绫罗绸缎、几斤的人参鹿茸,都是上好的东西。
门外廊上,适才迎接陈婉兮的妇人在窗下听觑了多时,不由咂着嘴,脚下抹油般一溜风的往外去了。
她要去的不是别处,便是如今的侯夫人小程氏的居所。
这妇人姓王,是侯府的管事娘子,人都叫她王嫂子。
自从前头程初慧过世,她便在小程氏手下听命,这会子自然是抢命也似的通风报信去了。
这时候,小程氏正在上房里坐,同自己的两个女儿吃茶说话。
陈婧然新寡,穿着一身素淡的装扮,头上还插着一朵白绒绢花,垂首缩在炕角上,低眉顺眼,半分大家小姐的气势也无。
小程氏的另一个女儿陈娇儿也从婆家回来看妹妹,她实在不算这家的人,只是仗着母亲妹妹时常过来走动。
小程氏瞅着自己这一双女儿,只觉得心里窝火,一个两个都上不得台面,半分用场也派不上。
若是个儿子也好,偏偏是两个闺女,还有一个不是这家的种!
陈娇儿开口“娘,你也别骂妹妹了,这是没法子的事。妹夫死了,人家不容,妹妹除了回娘家还能怎样?”
小程氏一扬手,将手中茶碗里的剩茶泼了出去“男人死了又怎样?!横赖在他家不走,我就不信他们还敢把人扔出来不成?!自己不中用,倒回娘家来瘟着。我能指望的上你们哪个?!”
陈婧然听着母亲狠厉的责骂,不由抬头,触到母亲那艳丽却又狠绝的眼眸,忍不住的一阵瑟缩重又低下了头去。
陈娇儿倒是泼辣些,并不怕骂,说道“如今已是这样了,娘你再骂多少也不中用。妹妹到底年轻,再嫁也是容易。”
小程氏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的轻巧,咱们府上这个境况,还能找什么样的人家?!她又是个寡妇,像样的门楣,哪个肯要?!再说,即便改嫁,咱们家如今的这个样子,哪里还能出得起陪嫁?!”她越骂越气,忍不住向着陈婧然的额角戳了下去“没用的丫头,出来时没带把儿也就罢了,如今连个婆家也存身不住,还得叫老娘为你操心!谭家老二不是没成婚么?你就不晓得用些手段捆住了他?”
陈婧然讶然,原本雪白的小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她抬头不敢置信的看着她母亲,毫无血色的唇颤抖着“娘,你这是让我……”
小程氏抬起眼角,瞪了她一眼“谭家可是皇商,在他家里站稳了脚跟,你这一世都不愁吃穿了,连带着也能帮衬帮衬娘家。我记得谭家的老二不止没成婚,房里连个用着的丫头也没有。这世上猫儿哪有不馋腥的,何况他正当年。你又不是黄花闺女了,怕怎的?”
陈婧然羞的几乎无地自容,她没想到自己的亲娘竟然会唆使着自己去勾引小叔子。
然而她却忘了,当初她母亲嫁到陈家来,手段可也不怎么光彩。
小程氏挪了挪身子,似自言自语,又似斥责陈婧然的恨恨道“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连个一男半女都没留下,叫人家挑了理,把你轰出来。”
陈婧然看着自己手上的白玉镯子,心中一片茫然。
生不下孩子,难道该怪她么?自嫁到谭家,丈夫从来就没正眼看过她,两人连一年的夫妻都没做完,那人就一病死了。
母亲提起谭家二爷,陈婧然不由也想起了她那个小叔。
她很怕这个人,从成婚第二日为公婆奉茶时,她便从这个男人眼里看见了冷淡和鄙夷。她不知道这个小叔为何这般厌憎自己,但本能的绕着他走。
谭家从上到下都不喜欢她,她甚至不明白母亲当年为何执意要把自己嫁过去。
小程氏总跟她说,谭家是皇商,家财雄厚,做谭氏妇能一辈子荣华富贵,更要紧的是这门亲事是从大姐陈婉兮那里抢来的。
陈婧然知道,大姐在和谭家做生意,小叔时常去肃亲王府找她,回来时必定是春风满面。
大姐的天香阁做的名动京城,公婆在家中也时常赞许,而她这个同出一脉的谭家大儿媳便越发相形见绌。
她有时候也在想,当初如果没有抢了大姐的婚事,如果嫁到肃亲王府的人是她,会不会一切都不同了?
正当母女三个对着生闷气的时候,王娘子步履匆匆的自外头进来。
小程氏见了她,便没好气道“什么事,来的这般鲁莽,通报也忘了,规矩都没了!”
王娘子走的额角生汗,气喘吁吁道“太太,大小姐回府来了,正在老太太房里坐着说话呢!她可没少排揎您老人家,又带回来多少财物,这会子正当散财菩萨,老太太房里人都捧着她呢!”
第9章
王娘子的话音落地,一屋子里的人静了下来。
陈婧然本就缩着身子,沉默寡言,但听说起大姐回府来了,越发的瑟缩起来。
小程氏脸色微沉,正欲说些什么,一旁的陈娇儿已先大声道“她回府来罢了,怎么不来见太太?怎么说,太太也是把她拉扯到大的,没有生育之苦,也有养育之恩。她当了王妃出息了,半分也不想着报答的?”
王娘子快步上前,挤眉弄眼“二姑娘说的是,太太您是没瞧见,大小姐这次回来,通身打扮好生的华丽气派,出手也阔绰的很,又是拿了百年的茯苓做山药糕孝敬老太太的,又是送了老太太多少银票首饰,开口孝顺闭口奉养,好似偌大一座侯府,就指望着她一个出阁的女儿来养活老太太了。”
说着,她略停了停,端倪着小程氏的脸色,见她面色越发阴沉,越发眉飞色舞起来,嘴角一抽一抽的“不是我这做下人的编排,只是大小姐讲的话也忒没道理了。不论如何,她是出阁的姑娘,怎好动不动就回来管咱们府里的事儿呢?好不好,还有老爷太太呢,老太太怎么就没人照管了?她只顾显她的孝心倒不打紧,可把太太您老人家放在什么地方?所以我说她排揎您呢!”
小程氏脸色阴阴,原是倚着软枕的身子猛地坐直了,却又似想到了什么,双手抚着小腹重新倚了下去。
陈娇儿看她不动弹,遂将手里的茶碗放下,笑了笑“娘,您老还不到老太太房里去瞧瞧?”
小程氏阴晴不定,冷笑着“我去见她?!没得抬举了她!我可是她的继母,哪里有当母亲的去见女儿的道理?她当了王妃又如何?出了阁,连规矩也不识了?她横竖要过来,我是不去见她的。”
陈娇儿嘴角一翘,火上浇油“娘,您想的好,可人家也得把您这母亲当回事才成。当初她在家里时,同您老人家就针尖对麦芒,不大把您放眼里的。出阁一两年了,还念叨着您当初瞒昧了她的嫁妆。不是我站干岸儿讲河涨的话,只怕您老人家在这儿坐塌了炕,人也不会往这屋里看上一眼呢!”
陈婧然虽胆小寡言,但听了她二姐这刻薄话语,禁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
陈娇儿那狭长的眼眸里亮闪闪的,嘴角挂着一抹得意的笑意,似是成竹在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