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婉兮扎挣着起来,拍了拍马车板壁,扬声问道:“谭书玉,你将我接出来,那么我母妃呢?!”
车外寂静无声,唯有车轮辘辘转动之音。
陈婉兮便试图推开车窗,却惊觉窗子亦被钉死了。
半晌,谭书玉的声音自外头闷闷传来:“你的母妃?我记得,你母亲早年间便已过世了。你哪里又来的母妃?”
陈婉兮朗声道:“自然是顺妃,我的婆母了。”
谭书玉沉默了片刻,方又说道:“这母子两个待你都不好,你倒上赶着把人当婆婆孝敬。”
话音里,带了几分嘲讽之意。
陈婉兮笑了一声:“他们待我如何,到底是我们自家门内的事情,不劳他人挂心。再则说来,我们如何,你又怎生知道?”驳斥了一番,她脸色微沉,又厉声问道:“我母妃到底怎样了?你们把承乾宫的人如何了?!”
她对顺妃并无十分的情分,但顺妃毕竟是于成均的生母。
即便是为了于成均,她也不能丢下顺妃不管。
再则,他们才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谭书玉似是有几分不耐烦,却还是压了脾气回道:“我能将你接出来,已费了无数功夫,哪有精力再管那些外人!”
陈婉兮又问道:“那你想将我如何?和亲王既要你擒拿肃亲王府的家眷,你却将我带了出来,你要怎么向他交代?”
谭书玉说道:“你不必为这件事担心,我自有办法。”虽这样说,却还是向她解释道:“我会寻具女尸,毁了她相貌,冒充于你,向和亲王交差。至于你,我会把你放在别处的宅子里,照顾你生产。咱们就此做个长远夫妻,你的子女,我也会视为亲生。”说到尾处,他话音微微颤抖,似是十分兴奋。
陈婉兮却冷笑了一声,高声道:“谭大人,你自说自话,可有问过我的意思?你如此这般,是要让我做个背弃丈夫,变节无德的女人?我虽是个无知妇人,却还知道廉耻。你真以为,我会如你所愿?你一意孤行,最终得到的,只会是个死人!”
谭书玉似是颇为气恼,喝道:“在你心里,于成均就这般要紧。那个男人,甚至值得你去死?!”
陈婉兮垂眸默然,半晌她微笑说道:“他是我这一辈子遇到过的,最好的人。”
马车依旧飞速前行,走过了多少路途陈婉兮一无所知,两人就此陷入了沉寂。
片刻,陈婉兮又试图劝说道:“表哥,你停手吧。此刻回头,尚且还有转圜余地。”
谭书玉却哼笑了一声:“转圜余地?如今我只能企盼和亲王成事,而他也必定能够成事!至于你……”言至此处,他忽的喝啊一声,抽打马匹急速奔跑,方才微微气喘道:“不管你怎么想,你都必须成为我的人。我父亲就是一时手软,才失了一生挚爱。我,绝不会重蹈他的覆辙!”
陈婉兮听得他这一番告白,却并不觉如何感动,只是微微叹息了一声:“表哥,为人执念太深,只是作茧自缚。”
谭书玉轻嗤了一声,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忽然惊叫出声:“怎会是——?!”话音戛然而止,好似是被什么人卡住了喉咙,再发不出一字来。
马车陡然停下,车外一片寂静。
陈婉兮主仆两个不知出了什么变故,面面相觑。
车子被封死的门扇却被人猛地拽开,日头自后照射而来,一道男人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陈婉兮面前。
一见来人,陈婉兮只觉得一股热流直涌上心头,眼眶似是在发热发胀。
男人一跃进入车内,将她搂在了怀中。
熟悉的气息淹没了身躯,沉稳的嗓音自头顶落下:“婉兮,我来迟了,让你受苦了。”
陈婉兮想笑,两滴泪却自眼眶中滑落。
她伏在于成均的怀中,微笑道:“都过去了。”
当下,于成均制服了谭书玉,便将马车赶回肃亲王府,安顿下妻儿,重又进宫收拾残局。
陈婉兮回至府中,见顺妃亦在,阖家彼此安好。
却说和亲王率众闯入内殿,既未见到明乐帝,亦未见到宜妃,只余几个侍从在内。
逼问之下,这些内侍交代,皇帝已于两日前便携着宜妃离宫而去,去了何处,这些侍从也并不知情个。
和亲王惊诧莫名,这段时日养心殿始终被他们严加看守,甚而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这两个大活人是怎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离开的?
众人还未想明白此节,外头忽然鼓噪声起,呐喊声,刀兵相撞声,如雷鸣传来。
和亲王大惊失色,抢步出殿,却见无数兵士涌入养心殿,同自己的人马激烈交锋。
观其服色,竟是西北军的兵马!
守在养心殿的,皆是倒戈向和亲王的京城禁卫军。
禁军虽按制操练,但驻守京畿,长年不上战场,并无十分的临阵经验,欺负手无寸铁的百姓尚可,但对上骁勇善战的西北军,便如待宰的羔羊一般。
西北军势如破竹,摧枯拉朽也似的将禁卫军击溃,不过片刻功夫,场上的禁卫军已死伤过半。
和亲王面无人色,一手握着剑柄,扬声大吼道:“这是怎么回事?!西北军无召进京,还闯入宫闱,是想造反么?!”
这话音落地,忽见一身形壮硕,身披甲胄的魁伟男子,大步迈过养心门,手捧一卷黄绢,扬声道:“奉皇上旨意,和亲王于炳辉,谋朝篡位,大逆不道,特命肃亲王率兵前往擒拿。余者从党,投降朝廷者从宽发落,宁死不降则格杀勿论!”
此人,正是肃亲王于成均!
和亲王的亲信党徒,原本见兵败如山倒,就已动摇了心意,又听得皇上降旨擒拿反贼,便知今日之事必定是不成了,当即各个抛下手中兵刃,跪在地下,大喊饶命,更有甚者,高声大叫一切皆为和亲王逼迫,他们是迫不得已。
只顷刻的功夫,于炳辉身侧,竟已空无一人。
他见此情势,面色如土,慌张之下,竟拔出佩剑胡乱挥砍,更声嘶力竭的吼叫道:“你们这些没有骨头的逆贼,待本王登基,必定将你们各个千刀万剐!本王是真命天子,本王才是真命天子!”
一夕间的巨变,已令他陷入癫狂。
于成均双目直视着他的兄弟,大步上前,更无一人阻拦。
于炳辉连连后退,唾沫横飞道:“你不要过来!本王、朕、要判你的死罪!”
于成均丝毫不将他那毫无章法的挥砍放在眼中,劈手就要去夺他手中的剑。
于炳辉惊慌失措,竟忽然横剑抹向自己的脖子。
于成均未料此举,不及防备,正要阻挡,却见血光一闪,于炳辉的脖颈上已出现了一条血痕。
那抹血痕渐渐扩大,血水蔓延而下,瞬间便浸透了他胸前衣襟。
于炳辉看着于成均,满脸狰狞,笑容扭曲,口中不住吐着血沫,还兀自说道:“朕是天子……朕绝不会把皇位让给你……”
于成均是沙场宿将,见过无数场死亡,情知割开了喉咙,再无幸免的道理。
他眼见着于炳辉在自己面前断气,纵然与他一向交恶,可他到底是自己血脉相连的兄弟,看他横尸面前,依旧有些心酸。而更多的,却是愤懑。
于炳辉到底为了什么才执意做皇帝呢?
只是贪图享受?想要拥有这份万人之上的霸权与荣光?
这份权柄背后所承载的重责,他可有想过?
想必是没有的,不然他也不会做出这等谋逆之举,将无数人拖下泥淖,更使得朝廷局势动荡不宁。
于炳辉为了皇权,谋朝篡位,设计构陷自己。
太后为了后位,阴谋毒害先皇后,更玩弄权术,秽乱宫廷。
谭书玉图谋陈婉兮,助纣为虐。
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私欲,一己之私竟能枉顾大体,置所有人于不顾。
于成均深深叹了口气,他回首看向阶下,随他而来的西北军将士,各自一脸坚毅,向他望来。
他抬头举目天际,这一切就到此为止了。
这场持续了半月有余的闹剧,以于炳辉兵败身死而宣告结束。
原来,早在于成均动身前往河南之时,陈婉兮便已觉京城局势有变,而送出的信件却与于成均的回书有所出入,她便知信件被人拦截。为不打草惊蛇,她依旧每日飞鸽传书,私下却另寻途径,将信件暗藏于相熟的行商队伍之中,送出京城。
和亲王等一干人,见肃亲王府每日照旧送信,便疏忽大意,不疑有他。
于成均明面上在河南山西治理蝗灾,私下却暗暗与西北军取得联系。他在西北握兵三年,虽一朝离任,但威信仍在,西北军统帅对他言听计从,就此商定了进京清叛事宜。
陈婉兮明知入宫是为人质,但为刺探消息,麻痹和亲王等人,依旧携子入宫,亲入险境。
她在宫中静观,直至养心殿群臣哗变,便知时机成熟,以太医看诊为由,暗送消息出宫。
至于宜妃的设计,却与肃亲王府无关。
她是自觉局势有变,有意激太后与于炳辉出手,方行此举。
在宫廷被围数日之后,明乐帝听了宜妃的言语,带了数名心腹,自密道潜出皇宫,前往清和园避难。
养心殿中有密道,却是除皇帝及他身侧几名亲信外,无人知晓的。
他更听了宜妃的劝谏,将于成均招至园中,降旨命他领兵清叛,方有今日这一场局面。
这一场谋逆,在燕朝朝堂上引发了一场地震。
数十名官员被抄家问斩,至于革职流放者更是不计其数。
于炳辉虽已身死,但作为谋反的主谋,依旧被驱逐出皇室,抄没家产,后代子孙贬为庶民。
太后,亦牵连其中。
明乐帝与太后情谊非凡,当年他登基称帝,亦有这妇人的功劳,一时里他竟难以割舍。
然而便在此时,于成均又上了一份秘奏。
明乐帝观后,起先勃然大怒,而后久久不语,隔日下旨称太后诚心礼佛,愿戴发入空门修行,为燕朝祈福。
太后本道只为于炳辉一事,还嚷闹着要回宫面见皇帝,痛陈一切皆为于炳辉一人所为,与己毫不相干。
明乐帝不愿见她,只修书一封,使王崇安亲自送至佛庵。
太后阅后,大惊失色,再不提半句回宫之事。不过一夜功夫,她满头乌丝竟变花白,人也胡言乱语起来,经太医诊治,是痰迷心窍,患上了失心疯。
不出半月功夫,太后暴毙于佛庵。
因皇帝龙体欠安,太后的丧事竟也不过是草草了事。
至于谭家,附逆于于炳辉,自是难逃一家,罢官削爵,抄家流放,不在话下。
原本,依着明乐帝的意思,于炳辉同党本当全数处死。但因于成均力谏,此案牵连者众,大开杀戒,恐令人心惶惶,于朝廷无益,谭家上下方才逃得一难。
谭书玉离京之前,陈婉兮遣了婢女相送,只留了一句话:“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凡事莫强求,执念愈深,愈于己无益。余生珍重,望一切安好。”
谭书玉一袭粗布衣衫,立于驿道长亭,听闻此言,只淡淡一笑,说道:“请上覆王妃娘娘,今日一别,往后各自天涯,再不相见,草民惟愿她长乐安康。”话毕,他扭头上路,再不看世代所居的京城一眼。
同年十月,陈婉兮于王府诞下一女,母女平安,阖府大喜。
于成均与女儿取名嘉,以为美好之意。
顺妃虽满心希望再抱一个孙子,但看孙女如雪似玉,甚是可爱,想到儿子如今也是儿女双全,便也十分欢喜。
孩子才满月,明乐帝便下旨,封其为敏慧郡主。
隔年二月,大地春回。
明乐帝的寿数,却在这春光明媚的时节里,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