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书玉面上笑意浅浅,眸中映着她的影子“你做什么,总是能做好的。”
当下,谭书玉便将那十二名绣娘的名帖身世来历尽皆交付给陈婉兮,又告知她们暂且安排住在城中一间客栈。
两人商议了几句生意上的事,谭书玉便起身告辞,临行前忽然莞尔“我倒是想念你府里的芸豆卷与葱油酥,若有可给我一盒带回去吃。”
陈婉兮微怔,随即一笑“你倒害这个馋痨,不值什么,我叫下人装给你。”
谭书玉出了肃亲王府,怀中揣着那装了两样点心的匣子,带着随行小厮,步行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京城街市繁华,两旁鳞次栉比的商铺,更有贩卖各样新奇货物的小贩,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
然而谭书玉并无丝毫的兴趣,他满心里依然惦念着适才的情形,陈婉兮那脆亮的嗓音一字一句的说着“我家王爷要回来了。”
于成钧要回来了?丢下妻儿三年不管不问,如今却要回来了?
回来了,平白就得了个儿子,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娇妻等着。
如此,当真公平么?
陈婉兮这三年来是如何度过的,他看在眼中。她一个少妇,空有王妃的名头,却无人能为她撑腰,靠着自己的手腕才智,一步步走到今天。
于成钧回来,就要坐享其成,凭什么呢?
谭书玉那俊美的脸上,寒光微闪。
晚间掌灯时分,陈婉兮散了一窝长发,只着了一件玉色素面绸缎寝衣,搂着儿子豆宝坐在窗前,轻轻拍哄他入睡。
躺在母亲的怀里,豆宝却偏不安分,踢腾着小脚,一会儿抓母亲鬓边垂下的发丝,一面又去□□她的衣纽。
陈婉兮眸光暖融,轻轻笑着“这孩子,一点儿也不肯老实。即便睡了,半夜也常常要吵我的。”
柳莺过来挑了挑灯芯,笑道“娘娘是疼爱小世子,不然哪家的主母,亲自带着孩子睡的?明明有乳娘在,娘娘偏不肯交给她。”
陈婉兮斜倚着软枕,一旁的窗子开着,晚风袭来,花香浓浓,中人欲醉。
她那净白如玉的精致面庞上,全无了平日里的清冷神色,满是母亲的光辉。
是呀,如今这世上当真算作她亲人的,除了娘家的祖母,便只有怀中的这个孩儿了。
嗅着风中的花香,陈婉兮淡淡笑道“去岁新添的坡地,种下的橘树,也该开花了。听庄上看管的人来讲,今岁必有收成。”
杏染在旁铺床,不解问道“娘娘,我却不明白,既要添置土地,为何不买那些肥沃的良田,却偏买不中用的坡地?还种那么多橘树,岂不闻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即便收了果子,怕也是不中吃的。”
陈婉兮细长的手指,挑逗着儿子肥白的面颊,一面说道“京郊左近,哪还有空余的良田?早被人买尽了,便是有价也高的吓人。坡地价低,也适宜种果树。而那些橘树,我本就不打算吃果子的。”
杏染更加糊涂了,正想再问,陈婉兮却不再多提此事,淡了口吻“白日里王爷寄来的书信,可收好了?”
正挑灯芯的柳莺打了个激灵,忙回“都收起来了,还在娘娘日常用的那口书奁里。”
陈婉兮也没再多问,又说道“明儿回侯府,一应的礼物都备下了?”
柳莺说道“都备下了,按着娘娘吩咐的,打点齐全了。”
陈婉兮颔首,甚是满意“既是老太太要我回去拿主意,我便回去。这见面礼,可是不能缺的。”说着,她冷冷一笑“回那边去,可不能薄了我那继娘同三妹妹。”
第7章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
陈婉兮自睡梦中醒来,透过翠色草叶蜻蜓纹帐幔向外望去,只见室内仍旧一片昏暗。
她略动了一下,轻轻问道“天色还早?”
这晚正该柳莺上夜,此刻她正坐在床畔的条凳上,将头倚着床柱打着瞌睡,听见这动静,她赶忙起来,在帐外低声道“自鸣钟过了卯时了,只是天色阴沉,所以看着还早。”
陈婉兮掠了一下额上的碎发,问道“昨儿下雨了?倒是有些寒气上来了。”
柳莺答道“过了子时下了几点雨,倒不很大。娘娘可要起身了?”
陈婉兮说道“早些起身罢,今儿要去那边府里,晚了也不大好。”
柳莺听吩咐,连忙撩起帐子,使赤金双鱼钩勾了,将陈婉兮扶起,服侍她起身。
一旁小床上睡着的豆宝,听见母亲的声响,倏地睁开了黑豆子也似的眼睛,一双小手抓着床的围栏,向着陈婉兮奶声奶气的叫了起来“娘亲……”
陈婉兮正穿衣裳,一时也顾不上他。豆宝看母亲不理会自己,圆溜溜的眼睛咕噜噜一转,小嘴一瘪,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陈婉兮瞧见儿子脸上降下泼天大雨,虽情知这孩子必定是装的,心中也似刀割般不忍,便也不顾衣衫不整,敞着衣襟便将豆宝自小床里抱起,轻轻哄着。
豆宝本就只是向母亲撒娇,被母亲抱在怀中,听着母亲轻哼着他爱听的儿歌,顿时便不哭了,雨过天晴的咯咯笑了起来。
陈婉兮瞧着儿子这幅样子,既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在他的小屁股上捏了一把,向柳莺道“瞧这小赖皮样子,真不晓得跟谁学的!”
柳莺在旁瞧着小世子的模样,心中微动,面上倒不动声色的陪笑道“也是娘娘过于疼爱小世子的缘故,这见放着的乳娘都成了摆设,小世子可不黏娘娘么?”
陈婉兮瞥了她一眼,便将豆宝交给一旁赶来服侍的乳娘章氏。她系好了衣带,起身去洗漱了,便走到妆台跟前预备梳妆。
柳莺跟了过来,拿起一柄象牙梳子,正要替她梳头,却听陈婉兮忽然道“你放着,去把桃织叫进来。你去外头看看,早饭好了便端进来。再有,昨儿夜里下了雨,马车上笼个暖炉,别冻坏了宝儿。”
这谁值夜谁侍奉王妃梳妆,是不成文的规矩。
陈婉兮这般,便是将柳莺撵了出去。
柳莺讪讪的放了梳子,想问却又不敢,欲言又止了片刻,还是转身出去了。
踏出门槛,一阵凉风扑面而来,柳莺这方觉到自己的脸上滚烫一片。
杏染正端了水盆过来,见她出来,遂问道“昨儿是你值夜,怎么不在里面服侍?”
柳莺面上微红,咬唇说道“娘娘另叫了桃织进去,打发我去吩咐给马车上笼个炉子。”言罢,自觉没脸,匆匆去了。
杏染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满是古怪,虽不知出了何事,但也自料必定是被娘娘撵了出来,便也没说什么,快步走进屋中。
进得内室,果然见桃织正立在王妃陈婉兮身后,手执王妃平日里惯用的那柄象牙嵌翡翠梳替她仔细梳理着如瀑般的乌发。
陈婉兮的头发极好,乌油油的,几乎要拖至地上。桃织一手挽着发,一面低声问道“娘娘今日要梳个什么发髻?”
陈婉兮打开了一只西子捧心甜白釉妆粉盒,里面现出一汪膏脂。这膏脂莹润如酥,宛如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仅瞧着就觉细腻柔滑。
她轻轻拈起一块,在手心里揉了,那膏脂瞬时间就化开了,茉莉花的清凛香气在屋中散开。
这盒膏脂名为鹅脂香,是陈婉兮以姑苏香脂的配方为底,佐以异域秘方,潜心研制出来的。单单这一盒香膏,便有鹅脂、桃仁油、山茶油、杏仁油五味油脂为基底,其中鹅脂最能润泽肌肤,除此之外更有檀香、、沉香、榄脂香、珍珠、蜀水花等数十味名贵香料,更难得的是添了茉莉花油。这些香料并非只是香气怡人,更兼有细致肌肤、驻春养颜之效。且市面上用这些的不是没有,但大多是靠油脂浸泡香料,这般所得香油虽也可用,效力却极为有限。
陈婉兮自母亲手中得来的西域秘法,自造了一套器具炮制蒸馏,出来的精华油不止气味浓郁,效验更是奇佳。然而如此制法,用料极费,旁的不说,单是一味茉莉花油,几十斤的茉莉花蒸下去未必能出一小瓶花油来。
这般炮制出来的膏脂,匀脸既滋润又馨香悠远,长久用下去更有回春之效。因这盒膏脂里用了鹅脂,陈婉兮便命名为鹅脂香。
这膏脂,算是她的得意之作。除自用之外,她还曾送了两盒到宫中给那些高位的嫔妃。这鹅脂香果有奇效,深得皇妃喜爱之外,更是得了太后的青睐,特特下了懿旨将这鹅脂香指为贡品。
鹅脂香材料难得,一年也出不了几盒,除却供上自用,便再无所剩。
陈婉兮原也没想着依靠此物盈利,只是要靠它打出名声来。
果然自出了贡品,天香阁便声名大噪。本朝女子风尚打扮,这可是宫中妃子娘娘都在用的好物,怎能不趋之如骛?虽买不着鹅脂香,能买到别的面膏头油也是好的。不过短短两年的功夫,天香阁变成了京中第一大脂粉铺子,便是为此了。
陈婉兮在脸上轻轻按压着,看着镜中的肌肤上逐渐现出了细腻的光泽,心中甚是满意,面上神色便缓和了些许,随口道“就梳个芙蓉归云髻罢。”
桃织点头不语,手脚麻利的梳起了发髻。
陈婉兮透过镜子打量着身后的丫头,桃织生着个圆圆的脸蛋,五短身材,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玉色比甲,不大合她的身,套在身上有些晃荡。
她带来的几个陪嫁丫鬟里,唯独这个桃织姿色最末,人也算不得机灵聪明,唯一的好处便是善梳百样发髻,性子又沉默老实。故而,陈婉兮出阁之时,将她也带了过来。
陈婉兮瞧着,淡淡问道“你这件衣裳不大合身,我记得不错,仿佛是柳莺的?”
桃织应了一声,答道“娘娘记性好,这比甲的确是柳莺姐姐的。”
陈婉兮柳眉微挑“你怎么穿起她的衣裳来了?”
桃织微有几分不好意思,一面替她挽着发髻,一面低声言道“去岁裁新衣的时候,娘娘不赏了许多料子下来?那时节,恰巧我娘老病发了,需看医吃药,又正是年关各处都需要银钱。柳莺姐姐便给我出主意,让我把那些料子卖了,得了银子拿去补贴家用。她有几身不大穿的衣裳,便匀了给我。”
陈婉兮听着,不置可否,只问道“把料子拿去卖,你又不识得人,怎么卖?”
桃织面上微红,嗫嚅了一下,方才说道“是柳莺姐姐帮的忙,她说……”
她话未说完,一旁听着的杏染便插口进来“我想起来了,柳莺有个表兄弟在杂货铺子里当伙计。柳莺时常托他买些杂货,有时自己绣些绣品也拖他去卖。我倒也隐约听说了,咱们府上有些下人也会托她发卖些东西。”
陈婉兮听在耳中,又问道“你那些料子,统共收了多少银子?”
桃织答道“柳莺姐姐说,咱们这些料子虽看着好,其实市面上不好卖的,因是姊妹情意,便多算了些,给了我半两银子。”
陈婉兮当即笑了一声,取了一对银纽丝嵌东珠耳坠挂上,口中便说道“那可是上好的流光锦,去岁府里统共也就收了那么有数的几匹。因你们是我房里的丫头,所以一人分了一匹给你们。你倒是大方,转手就拿去换了两件旧衣裳和半两银子。你要卖,要价也该高些。就这点子东西,你便肯了!”
桃织嗫嚅道“只是柳莺姐姐说,我如今最要紧的是顾着家里,修饰打扮都是末等。她还说,往后若有难处,我尽管去找她。”
陈婉兮一面打扮,一面冷声道“人将你卖了,你倒还替她数钱,我真是没见过你这样实心的丫头!你家中有难处,为何不来告诉我?倒叫人耍这般花样,又占你的便宜,又在你跟前卖好。”
桃织是个实心的老实人,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握着梳子,呆呆的发怔。
杏染凑上前来,说道“娘娘,可要即刻把柳莺叫来问话?”
陈婉兮斜睨了她一眼,将她那满脸兴奋之情看在眼中,淡淡说道“叫她来做什么?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指着什么去问?莫不是要她把那匹流光锦抱回来,叫这傻丫头现把衣裳剥下来还她?”
桃织几乎无地自容,恨不得挖坑将自己埋了。
陈婉兮又道“既是你娘病了,怎么不来跟我说?你是从侯府里跟我过来的老人了,咱们主仆二人还在这上面生分了不成?”
桃织这方又道“柳莺姐姐说,年下娘娘忙碌,再听见这些琐事难免心烦,所以……”
陈婉兮冷笑了一声“她倒是做的好主!”说着,便吩咐道“待会儿我叫杏染拿一支筹子给你,去账房领十两银子,算是府里补给你娘的医药银子。”
桃织听闻,连忙跪了“娘娘厚恩,但我娘已是好了,不敢再让娘娘破费赏赐。”
陈婉兮说道“你不知,去年上半年,我立下的规矩,咱们府里的下人,往后谁家有了红白喜事或是谁的父母生了病,都可到账房支领银子。你是我房中的人,又是我的陪嫁,自然领的是第一等的份子。”言语着,她似无心的道了一句“我让柳莺知会你们,你们竟都不知情么?”
桃织咬着嘴一言不发,怔了半晌,忽咚咚的磕下头去。
杏染亦白了脸面,张口想要说几句气话,忽见柳莺走了进来。
她将盆放下,风也似的出去了,同柳莺擦肩而过时,还轻轻哼了一声。
柳莺有些莫名,失声道“这丫头怎么了,吃枪药了不成?”
陈婉兮便没提适才的事,只问道“都安排好了?”
柳莺忙回话“都好了,娘娘吩咐的暖炉也笼上了,随时可动身。”
陈婉兮道了一个好字,更不提适才之事,梳妆整理完毕,用过了早饭,便出门登车往弋阳侯府行去。
陈婉兮抱着儿子豆宝坐在马车之上,昨夜下了几点雨,今日的天气颇有几分凉意,但马车内笼了炉子,却是暖意融融。
豆宝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一双小脚穿着豆绿色蚕豆瓣样式的缎子鞋,踩在母亲的腿上,伸着头朝窗子外头瞧去,看着街上的人和物,咿呀笑闹。
陈婉兮扶着他,心中想着适才的事情。
这几个丫头私底下的勾心斗角,她是知道些的。她当初过来时,一共带了四个房里丫头,除去病死了的香药,便只余下这三个了。
因是自己娘家带来的人,自她在肃亲王府里站稳了脚,这三个丫头连带着自己的乳娘梁氏,便是府里所有下人中最得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