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皇后自幼相依为命的母妃,和待她宠眷无匹的兄长,她对故国全部的牵系挂念,就这么去了。至亲身故的打击,刚强男儿也承担不起,何况她待产之身。
非但不能让沈觉见皇后,连同南秦的消息,也被皇上严密隐瞒了起来。
沈觉是南秦名臣,治国贤才,更是皇后在南秦为长公主时最倚重的亲信。
皇上待沈觉以上宾之礼,秘密将他安置在京中,要他暂且忍耐,等孩子降生后再与皇后相见,再将南秦的消息缓缓告之。顾念皇后母子的安危,沈觉遵奉了皇上的旨意,潜居不出。
从此沈觉的踪迹彻底消失。
除了皇上,知道沈觉就在京城的人,只有于廷甫与诚王。
宫中总有朝臣进出,是消息灵通之地,皇上不放心,又以安养为名,禁止旁人进出昭阳宫。皇后见不到外人,行宫上下戒备森严。费了这一番苦心,总算瞒住皇后,直到皇子降生。
震动朝野的那一场变故,就在皇子降生后第五日发生了。
有人暗助沈觉乔装成御医的随从,潜入昭阳宫,将皇上苦心隐瞒的一切都告知了皇后。更令皇后得知,南秦宫变,幼主登基,皇上已从沈觉口中知道裴氏弑君篡国的真相。却不但向她隐瞒了消息,无动于衷她至亲的被害,更向南秦发去了朝贺幼帝登基的国书。
国书中以皇后华昀凰的名义,写下对新君的祝颂,加盖了皇后印玺。
意味着华皇后以姑母的身份,承认了幼帝,也承认了弑杀她母亲和兄长的裴太后挟子临朝的名正言顺。来自长公主的朝贺,让南秦朝中忠于先帝的臣子,即便对裴氏兄妹心怀疑忌,也只得缄口不言。
皇后在南秦为长公主时,杀伐决断,权倾六宫,压得裴后不得抬头。
少相沈觉,在朝中声望极隆,沈氏乃南朝第一世家。
以这两人在南秦朝野的分量,背后更有北齐百万雄兵的威慑,若长公主颁下檄文声讨裴家,将宫变之实昭告天下,南秦势必举国哗然。纵然裴家拥兵自雄,裴氏也无法再以太后的身份堂堂正正临朝。
华皇后在北齐,一日不除,裴太后一日不得安枕。
诚王寿诞之日,南秦遣使来贺,献以厚礼。
裴后的密使,经由诚王的安排,在平州觐见了皇上,带来裴后的许诺——若是废黜皇后华昀凰,便将八百里殷川割土相让。皇上随即便密令殷川边境戍军的大将,拔营向南推进三十里,显是意在试探裴后的诚意。
南秦军队对此的反应,是主动后撤,退避不战。
有人在背后设计着,将这些消息一步一步传递给沈觉,再借他之手,一举发难,逼得华皇后疯魔失常。
至恸与至恨,令性情既冷又烈的华皇后,心性大乱,竟然仗剑在手,疯了似的,散发赤足直闯御前。
当日,恰是于廷甫被召见入宫,君臣正议事。
仗剑闯殿的皇后,迫退御前侍卫,一路无人敢当。
单融欲阻拦,被她挥手一剑削去梁冠。
一挥之力,带得她立足不稳,跌在玉阶前。
剑锋反划过她手臂,血如缕,染红素衣。
皇上霍然起身,宽大乌沉的御案阻在身前,被他伸手一推,几乎掀倒。
皇后以剑拄地,冷冷站起。
殿门大敞,寒风呼啸卷入,吹得她披散的头发飞舞如罗刹。
那双眼,红得像要滴血。
她一步步走上来,血沿着手臂流到剑上,蜿蜒成红蛇。
皇上直望着她走近,脸色如覆霜,霜色又结成了冰。
于廷甫从未见过这样神情的皇帝。
沈觉入齐之后,是他一手安置。
割献殷川之谋,他也知道风声。
然而皇后开口,问皇上的第一句话,仍令自认知晓内情的于廷甫,如闻惊雷。
单手拄剑,傲立玉阶的皇后,寒声问——
“是你,暗中助她?”
皇上摇头,抿紧如锋的唇,血色全无。
“是你令守边大将拒不发兵,令神光军被困叱罗城?”
“昀凰,放下剑。”
皇后摇摇欲坠,手中剑扬起,剑锋直指皇帝。
“是,或不是?”
皇上身形挺立一如剑锋。
皇后盯着皇上的眼睛,臂上的血,剑上的血,点点猩红,坠在玉阶。
帝后对视于咫尺。
“是。”
皇上应了。
于廷甫耳中又是一声惊雷。
皇后惨笑,“果真是你。”
她身子一晃,手中剑无力垂地,剑尖触上玉阶。
铿然脆响,如玉碎,如金摧。
第七章 下
四年前,南秦长公主和亲远嫁。
北齐南秦,两国第一次联手出兵,大破东乌桓,将称霸一时的乌桓人逐出秦齐交壤的殷川水域,失去了这片水草丰茂之地,失去了盐粮贩运来往口岸,以骑兵为傲,不事耕种的乌桓人,丢失了立足的根本,狼狈退回苦寒雪域。
那一战,英勇击破乌桓的南秦大军,令素来看不起南人的北齐将领们,也刮目相看。这便是赫赫有名的神光军,早年拥戴南秦国主起兵复位的心腹之师。
大战之后,横亘两国之间的殷川,以皇后陪嫁封邑的名义,成了实际上的中立之地。南秦将原先的镇北军调回,将十万神光军留下来驻守边疆。
东乌桓王庭不存,形同亡国。
余下的王族率领残部狼狈溃退,避入西乌桓境内。
东西乌桓分裂多年,西乌桓接受了避难的同族,也接收了他们的牛羊车马和财帛女人,并扬言要向秦齐两国复仇。
以北齐兵马之强盛,自是对西乌桓人嗤之以鼻。
吞并东乌桓之后的齐秦两国,疆界推进,直逼西乌桓赖以为屏障的雪山。
南秦神光军,更扼断了西乌桓商贾进出的要道,断绝了盐茶等物流通。
西乌桓对此恨之入骨,无可奈何。
单是面对南秦,乌桓人还敢一战,如今秦齐两国为盟,乌桓人只能躲在雪山天堑背后,窥伺复仇之机——这个机会,很快被他们等到了。
北齐陷入皇位之争,波及南辕守军,大将频繁更替。
即便如此,西乌桓人仍不敢与北齐正面交锋,而是越过雪山,在北齐的眼皮底下,偷袭了南秦的神光军。
甫一交战,乌桓人占了偷袭的便宜,袭掠了神光军粮草大营。
随即神光军反击,乌桓人败退。
神光军原本只遣左军追击深入,随即朝中传令,总督四镇大军的上将军裴令显斥责粮草失守之责,责令神光军倾三军之力,攻打西乌桓,将乌桓毙于一役。
军令如山,十万神光军不得不冒严寒,深入雪山大荒。
南朝兵士,不耐北地酷寒,纵然阵前骁勇,也抵不住风雪相摧。
粮草被劫之后,补给增调不力,神光军与西乌桓在雪山下交战,竟遭大败。
狼狈后撤,退入叱罗城,闭城坚守不出。
神光军战败的消息,传入北齐,亦震惊了宰相于廷甫。
然而彼时的于廷甫,虽则震惊,也无瑕多顾——因为宫中的夺位之战,天家的手足父子厮杀,比起千里外的神光军与乌桓,更酷烈了千百倍。
待宫中大局落定,今上登基,诚王复出,朝中的明争暗斗,烽火又起。
南秦先帝驾崩,裴太后携幼主临朝,上将军兼太尉裴令显,却在此时,下令神光军撤军,召都统大将回京。
神光军大都督抗命不从。
南秦以断绝粮草相威胁。
腹背受敌的神光军也强横,竟驻扎在苦寒的叱罗城,倚赖城中储备,坚守不出。
西乌桓屡次进攻,都攻不下十万神光军驻守的一座叱罗城,反而时常被神光军出兵袭击,夺走粮食牛羊。
神光军进退无处,孤军深峙,一峙便是三年,至今仍与朝中相抗。
进,无兵马后援。
退,无容身之所。
这一场军政之变,牵动南秦朝野,无形中也替皇位更替之际的北齐,牵制住了来自西乌桓的滋扰。尔后的三年间,神光军在叱罗城曾两度陷入粮尽无援的困境,都是北齐暗中相助,送去救急粮草。
两次相援,都是于廷甫亲自督办。
出自皇后的亲口质问。
得自皇帝的亲口承认。
神光军曾向北齐求援,北齐南辕大军却按军不动。
这一切,他这个宰相,不曾得到半个字的风声。
若这是皇帝深谋远虑的一局棋,陪他下棋的又是谁。
帝后反目,宫阙一夕翻覆。
皇上回应皇后那一声“是”,也成了不断在于廷甫头顶滚过的雷声,夙夜梦醒,时时犹在耳旁。
伴君如伴虎,一念之错,杀身之祸。
假如皇帝的信任,已倾斜向了另一边的诚王,于家的没顶之灾,便不远了。
被囚禁了半生的诚王,如今是扬眉吐气,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先皇与诚王的继位之争,令诚王被贬的萨满之祸,于廷甫都站在了先皇一边,否则何以走到位极人臣的今天。
诚王等着复仇,等着要于廷甫为当年所为付出代价,已等了很久。
皇上登基,于廷甫与诚王都立下拥立之功。
立后之争,诚王极力反对皇上再娶原先的太子妃华昀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