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们错了,都错了。裴虔早死在了乱箭之中,而打败柴骏的,抢回裴沧海尸首的,为保族人性命而孤身入长安请罪的……是顶替了孪生兄长容貌的裴敏。”
裴敏身边有个小姑娘,名唤李婵,小小年纪便已是大唐屈指可数的偃师,不仅能造出栩栩如生的木偶人,更精通妆扮易容之术。裴敏为稳定族人军心,当机立断隐瞒了裴虔中箭身死的消息,在李婵的帮助下易容成兄长的模样,领着残部大杀四方,直到入长安后,她披发跣足,当着武后和天子的面恢复真容……
那一瞬,满朝震惊。
裴炎呵呵一笑,似是自嘲:“我在武后眼中看到了对裴敏的赞许,心中嫉恨难当。我知道,这个女子会比她的父兄更加耀眼,以她的身手若成了武后臂膀,则我所做的一切都会功亏一篑……河东裴氏,只需要一个领袖即可。”
真相何其残忍,贺兰慎回想起裴敏腕上的伤痕,想起她故作轻松掩盖伤口的模样,不由双拳紧握,清冷道:“所以,出于嫉恨和害怕,你便让人断了她的筋脉、废了她满身的功力,使其沦为废人?”
良久的死寂。
半晌,裴炎缓缓吐了口气,闭目艰涩道:“是。只是我未曾想到她的命这么硬,还能东山再起……过往种种我并不辩解,如今赴死我亦不躲避,是非黑白留给他们评论去罢。”
贺兰慎数年虔心向佛,清心寡欲,这还是头一次泛起如此汹涌的情绪。
愤怒,无能为力,更多的是心疼。
他从来不知道,裴敏散漫张扬的笑颜之下埋藏了多少血淋淋的疮疤。
贺兰慎转身就走,视线是模糊的,大脑是混沌的。他需要冷静,否则再多留一刻就会控制不住生出杀念来……
“少将军?”庭中,陈若鸿冷淡的声音堪堪拉回了他的理智。
他停住脚步,几度深呼吸,方冷冷转过脸来,盯着提灯而来的陈若鸿。
陈若鸿被他反常的面色所惊,静默了片刻,问道:“少将军这是怎么了?裴司使刚走,你又来了狱中……”
“裴司使来过?”贺兰慎抓到了关键,立刻打断道。
他一向沉静守礼,极少有这般沉不住气的时候。陈若鸿不知为何冷淡起来,道:“半个时辰前来过,现在估摸着已经出城了。”
“出城?”
“你不知?”
陈若鸿脸上的诧异一闪而过,继而收敛多余的情绪,古井无波道:“李孝逸消极应战,扬州叛党久攻不下,午时天后下令,命裴司使领净莲司南下督军平叛,连夜启程……”
话还未说完,贺兰慎已沉着脸大步离开。不稍片刻,马匹嘶鸣,踏着一地清霜月色疾驰而去。
陈若鸿提着灯伫立在寒冷的冬夜中,望着贺兰慎离去的方向,皱眉不语。
贺兰慎策马狂奔在空荡的街道上,朝安化门方向奔去,寒风刀子般刮在脸上,他却恍若不觉,心中翻江倒海,说不出是愤恨还是焦急……
敏儿总是这样,什么也不说,什么都自己扛着,高兴时就逗逗他,一有事就将他推开十万八千里,全然不顾他是何感受。
贺兰慎甚至觉得,自己的存在对裴敏而言没有丝毫意义。
她不需要他……这个念头就像一把刀,在他纹着莲花的心口肆意翻搅,疼得无法呼吸。
贺兰慎到底没能出得了坊门,禁军将他连人带马拦了下来。
为首的校尉认识他,语气还算恭敬,小心翼翼道:“少将军可是在追查要犯?如有贼人作乱,您只管告诉小人,小人愿为代劳。”
心乱了,一切都跟着乱了。
冷风稍稍唤回一丝清明,贺兰慎的手掌心被马缰绳勒得通红,费力制服躁动的马儿,茫然地想: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无事。”他眼中满是血丝,望着城门方向许久,如同一只被遗落在冬夜中的孤雁,说给自己听般哑声道,“已经没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不觉已经超过预计中的字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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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裴敏率人将裴虔从乱箭之中抢回来的时候, 他已经不行了。
破败的废屋, 头顶蛛网集结,清寒的月光透过屋顶的破洞洒下,照在一张张染着鲜血的,或哀戚、或绝望的脸上。
裴敏按着裴虔不住涌血的创口,瞳仁微颤,连手指都在发抖, 几乎是声嘶力竭地朝身边的朱雀吼道:“血止不住……快去请师念情过来, 快去啊!”
夜那样冷, 父亲已经死了,若是兄长再有个三长两短, 阿娘会疯的。
裴虔面白如纸, 鲜血染透了战袍, 浑身像是在血水中泡过般,费尽全身力气抬起手,轻轻按在裴敏压住伤口的手上。
他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嘴唇动了动,只喷出一股鲜血来。
那血溅在裴敏的脖子上,炙热粘稠。
裴敏看到了裴虔眼中渐渐式微的光。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唇瓣颤抖,哆哆嗦嗦地撕扯布条替他包扎,艰涩道:“你会好起来的,裴虔,我不会让你死!你是裴氏一族最后的希望, 你要活着……听见没有?师姐马上就来了,无论如何你也要给我撑住!”
裴虔抬起一只破皮露骨的手,侧首望着一旁,不顾口鼻中淅沥淌出的鲜血,费力地指了指身侧某处。
裴敏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了一旁的金刀。
数日厮杀,那柄金刀已满是斫痕,刀柄上缠着防滑的布条,浸透了鲜血。
裴敏与裴虔平日关系势同水火,日日吵架拌嘴,但到底是双生子,其间默契非常人能及。她知道裴虔想要什么,便取了刀递到裴虔怀中,红着眼道:“……对,金刀!刀还在,裴家的荣誉还在,你不能倒下!”
裴虔攥着刀,深吸一口气,仿若回光返照般费力坐起。
裴敏一惊,喝道:“你干什么?躺下别动!”
裴虔只是撑着刀勉强跪立,和凌乱的长发一同垂下的,还有他口鼻中流淌的血丝。他咳了声,颤巍巍拉起裴敏的手,将金刀交到了裴敏手中。
“小妹,这把金刀早该还给你了……”
这是裴虔第一次唤她‘小妹’,可裴敏却宁愿他跳起来,如往日那般连名带姓地与自己斗嘴争吵,用讨嫌欠揍的嘴脸贼兮兮叫她“裴敏”。
“从今以后,你就是裴家的家主,带着他们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知道么?”
“不……什么金刀,什么家主!要做你做,我才不要!”裴敏心乱如麻,一个劲地后缩,带着哭腔道,“裴虔,你别来这一套,你别这样……”
“抱歉,我从来……都不是个好兄长。”裴虔的声音一掐即断,灰暗的眼睛死死地望着裴敏,带着将死之人深重的执念,断断续续道,“……拜托你了,小妹。”
说罢,他径直朝前栽去,倒在了妹妹的怀中。
“裴虔!!!”
“好想念情啊,好想……再见她一眼……”
十六岁的少年,身形虽瘦,却十分沉重,仿佛生命淌尽,只留下死亡的沉重。
裴敏艰难地托住他,视线落在他满是断箭的背上,想要拥抱却无从下手。她哽声道:“师姐就来了,她马上就来了!她不会让你死的,裴虔,你只要再撑一会儿,就一会儿……”
裴虔的头无力地搁在裴敏肩上,气若游丝,过了许久才笑着咳了一声,哑声道:“‘赔钱’这名字……晦气……”
十六年来,裴敏第一次放下心中不平和芥蒂,艰涩唤道:“兄长……”
可裴虔已经听不到了。他甚至没有等到心爱的姑娘赶来,手从膝上垂下,再没了声息。
双生子一气连枝,心意相通,裴虔停止呼吸的那一刻,裴敏的心脏也仿佛被刀斧劈开,撕心裂肺地疼。
她颤抖着抬起手探向空中,想要抓住什么似的,犹如涸辙之鱼般长大嘴不住喘息,想要哭,却哭不出声音,整个人连同灵魂一起被撕裂成两半。
裴敏拼尽全力克制住自己的痛苦和哀伤,十指掐入掌心,不住地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能哭,不能哭出声音,不能让屋外守着的部众察觉裴虔身死,要稳住裴氏族人的心……
直到师忘情领着李婵快马加鞭匆匆赶到,她才将视线从裴虔的尸首上挪开,木然地转过头,眼睛猩红,一字一泪道:“……阿婵,将我易容成裴虔的样子。他没完成的事,就由我来替他完成!”
十六岁,金刀快马恣意江湖的少年还未飞翔,就断了羽翼。
笃笃笃——
急促的叩门声响起,惊破了冰冷的梦境。
裴敏在江淮异乡的营房中醒来,窗外正风雨大作,伴随着笃笃急促的敲门声,冷雨寒窗上映出一道焦急的影子。
朱雀刻意压低的声音传来,匆忙道:“裴司使,有急报!”
烛光昏暗,屋外的树影婆娑,如同鬼影猖狂。裴敏看了眼一旁的滴漏,才四更天,睡下不到两个时辰。
不敢耽搁,她揉着隐隐作痛的头起身,下榻时已披上外衣挽好头发,开门放朱雀进来,哑声道:“是徐敬业来攻城了,还是骆宾王又来讨檄了?”
湿润的寒风伴随着夜雨灌进房中,冲散了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暖意。朱雀浑身湿透,刚毅的眉紧锁着,答道:“不是敌军,而是内乱。属下刚才得知,李孝逸麾下两名副将并宣节校尉杨万秘密谋反,欲趁夜起事,刺杀……”
朱雀顿了顿,似乎颇有忌讳。
裴敏扣好腰带,将斗篷往肩上一披,淡淡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卖关子,快说!”
朱雀咽了咽嗓子,垂下眼快速道:“他们欲趁夜起事刺杀裴司使,用您的头颅向徐敬业叛军投降,与他们里应外合攻破苏州,北上勤王。”
裴敏动作一顿。
“哼,这恐怕是李孝逸的意思罢。一开始他便消极应战,节节败退,想来是生了动摇之心,欲投靠敌军反武了。”裴敏冷笑一声,望着摇曳的烛火沉思半晌,当机立断道,“集结净莲司所有吏员,小心些,勿要打草惊蛇。他们既要领兵反杀我,我便也留他们不得了!”
寅时,雨骤。
城西营帐之中,四名低阶武将匆匆披甲执锐,为首的校尉杨万将拭净的长刀送入刀鞘,凶沉的目光扫过共谋起事的三人,低声道:“兵都已候在外头,趁着雨大夜深,兄弟们务必一句刺杀了那妖妇爪牙,助徐公北上匡复李唐皇室!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喏!”众人纷纷握刀应诺。
杨万深吸一口气,撩开营帐帘子大步迈出,随后一怔,僵在原地。
大雨中,只见自己的亲卫皆被净莲司的人刀挟控制住,而身为恶吏之首的裴敏一袭暗色斗篷站立,湿漉漉的脸如同鬼魅般冷白,望着杨万冷冽一笑,漫不经心道:“夜深雨大,就不劳烦杨校尉奔波了,本司使亲自送上门来,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命活着碰到我的脑袋。”
事情败露,唯有拼死一搏。杨万不禁微微后退半步,摆出攻击的姿势,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鲜血溅在营帐上,如一束束红梅绽放,给这过于凄寒的冬夜添了几分触目惊心的艳色。
寅时末,五更尽,雨霁微明。
裴敏斗篷滴水,踏着一路湿漉漉的水痕闯入了李孝逸的营房。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她轻轻抬手示意,身后的沙迦便将一个染血的布包掷在地上。
布包咕噜噜在李孝逸脚下停住,黑布松开一角,露出一截凌乱的头发。
李孝逸的脸色已经变了,强撑着镇定,勃然怒道:“裴司使,我是看在天后的面上才对你礼遇有加,如今你非但不知感恩,还杀我部将闯入将营,到底意欲何为!”
裴敏面容冷白,没有一丝血色,乌黑的眼睛沉定锐利。她问:“李将军就不看看,包袱里的那个是谁吗?”
李孝逸不语。
“看都不看,就知道我杀的是你的部将,而非贼人……”裴敏的唇线一扬,露出个阴凉的笑来,“莫非,李将军未卜先知?”
短短数言,李孝逸的面色变了三变,其他幕僚已是缄默不语。
裴敏领着沙迦等亲信向前两步,李孝逸立刻将手按在刀鞘上,目光中杀气迸射,那是一个绝对防备的动作。
裴敏知道他起了杀意。
她并不害怕,仿佛生死早置之度外,施施然抱拳一礼道:“昨夜营中混入叛党,聚众起事,蛊惑军心,为首者杨万已被净莲司斩杀,其余从党压下候审,等候李将军裁决!”
她这一番话,有意将李孝逸摘出来,算是给他一个台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