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越飘越高,最后融进灿烂盛大的烟花里,消失不见。
而一方院内,流光溢彩仍在。
这是凝珑记事以来,度过的最难忘的一个生辰。
她愣住了,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菜都凉了!”
大家哈哈大笑,互相闹着玩乐一夜。
快至子时,凝珑仍无睡意。冠怀生坐起身,“我去给你煮碗长寿面。”
凝珑嘴里的“不必”还没说出,他就已经窜了几里远。
最后,他把一碗精心准备的长寿面端在她面前。
面是长而韧的阳春细面,汤底用老母鸡和银耳熬出胶质,浓香憨厚。面上撒了把葱花,放了个荷包鸡蛋,滴了几滴香油,还有她爱吃的醋。
凝珑挑起筷子夹了一捧细面,这面不能咬断,叫她一直低头吃着。
冠怀生很喜欢看她吃的两腮鼓鼓的模样,像只觅到美味的小仓鼠,这也能让他感到看得见摸得着的一种幸福。
吃完面的那一瞬,正好子时。
她这人,吃面从不爱喝汤。擦过嘴,把碗到冠怀生面前一推,“你把汤喝了。”
冠怀生拿着她用的汤匙,一勺一勺舀着喝。
凝珑:“你怎么用我的汤匙?”
她爱洁,让她用冠怀生噙过的汤匙是断然不肯的。偏冠怀生用得熟稔,“吃过也是我刷碗,这不是少刷一个汤匙嘛。”
凝珑没理,“好好,你爱用就用。”
饭后歇息对身子不好,所以夜里俩人又披着衣裳到外面散步消食。
冠怀生要邀功,见她迟迟不提那幅麒麟百戏图,便主动提道:“那幅麒麟百戏图你可看了?”
凝珑回忆着。那绣法烂到极致,她知是冠怀生绣的,又故意逗弄他,“不好看。”
说东说西,就是不说一句赞赏。
冠怀生心急如焚,“当真不好看?”
俩人走到一棵桂花树下。夜里,桂花香更浓。她明明没吃酒,却觉得自己醉了。
干脆把他抵到树上,牵起他的手。
他的指腹被扎出许多红点,每个手指头都有。
凝珑垂下眼睫,“笨死了。”
只这一句,冠怀生就已明白她的心意。
“我比你强多了,”冠怀生调侃道,“你还分不清针线盒和储物盒的区别,可我已经会缝双面绣。”
凝珑“啪”地把他的手拍落,“没脸没皮。”
他这张嘴就爱说逗弄她的话,对此她又爱又恨,不过恨也没恨到哪里去。
冠怀生黏着她:“都这么久了,你也没说一句‘喜欢’,更别提说‘爱’了。”
凝珑说哪有,“在床上分明说过很多次。”
冠怀生:“床上的话怎能作数?何况你每每半推半就的,说得很不情愿。”
凝珑当真是说不出口。仿佛说喜欢说爱会背叛她自有的尊严,她的脸面桎梏着她的嘴,仿佛只要说出就是低下了头,弯下了腰,自此再也无法俯视他,令他臣服。
这是她的别扭所在。
她有些气,兀自朝前走去,“你就一直逼我好了!”
冠怀生知道说错了话,便服了软,不再逼她。
说喜欢说爱从这时起变成了一道禁忌。俩人默契地各自不提,勉强算揭过了篇。
孝期甫过,程瑗与袁祁的婚事就提上了日程。
冬月定下明年春三月举婚仪,程瑗跟着兄嫂享受做姑娘的最后一段时光。
也是在这时,她把自己与袁祁之间的故事说给兄嫂听。
最初是程拟牵线搭桥,后来他走了,袁祁嘘寒问暖。
程瑗性子刚烈,说话直来直去。袁祁却是个慢性子的,做事慢吞吞,说话也慢吞吞。
一人耿直似烈火,一人温吞似细流,偏偏就能凑到一起去。他懂她的心思细腻之处,她也能看到他面对问题时果断的一面。
孝期三年,俩人幽会许多次,最过火的举动竟是先牵手再拥抱。
程瑗笑眼弯弯:“他想抱我的时候,会勾勾我的手指。第一次拥抱,他脸红得像是熟石榴!抱我像抱一棵树,手脚僵硬,面发虚汗。即便是现在拥抱,他也羞得很。”
袁祁在爹娘面前提起程瑗时,话声也总是坚定温和,“她是我这辈子唯一想娶之人。”
袁家爹娘自此放下了心,欢天喜地地准备婚仪大小事项。
年后,凝珑给程瑗准备嫁妆。程家虽与袁家是老相识,但嫁妆万不可备轻,免得叫人看不起。
程瑗的嘴格外甜,左边搂着凝珑,右边搂着芷怡,这一口嫂嫂,那一口嫂嫂叫着。只不过一个是娘家嫂嫂,一个是将来夫家的妯娌。
芷怡被叫得心花怒放,直接给程瑗塞了个大红包,“只盼这春三月早点来,日后府里的娘儿们可得一起约着去打牌!”
一声声催着,终于到了三月里。
春风涤荡,早春晴朗,迎亲送亲队伍有条不紊,一切都进行得很是顺利。
把程瑗送到袁家后,凝珑与冠怀生皆是喘了口气,不过随后又各奔东西,一个去袁家前院喝酒应酬,一个去后院陪新娘子。
推门进去,芷怡与另几位妯娌都陪着程瑗在说话。见凝珑走来,大家起身去迎,一帮女眷说说笑笑。
程瑗与兄嫂不同。兄嫂都喜静,她却喜欢热闹些。袁家正是个热闹的大家族,她在妯娌身上感受到了亲人般的温暖,也在袁祁身上初尝了一次情.动。
红烛热帐,月儿轻柔。兜兜转转,终于寻到圆满。
回去后,已是深夜。凝珑与冠怀生大眼瞪小眼,彼此心里都有些惆怅。
“刚把她送走,就有了许多想念。”凝珑感慨道。
冠怀生说是啊,“真是不见的时候想得慌,见了面又觉这丫头没大没小,烦得慌。”
大抵兄弟姐妹间都是如此想。
凝珑靠着冠怀生,她心里寂寥时,窝在他怀里才能感受到几分活着的真切感。
所以人这一生走走停停,不是在送人,就是在送人的路上。幸好还有个伴作陪,不至于无时无刻都那么寂寞孤独。
这个伴,是心里的安慰,是身里的共鸣,是让人知道,无论如何,都有个人在前面为你遮风挡雨,或是在后面给你坚定撑腰。
无论如何,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总有人陪着你,并温柔地告诉你: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
人无疑是需要陪伴的。养一只猫狗当宠物,生一对儿女教养,找一个妻或夫彼此磨合。
这种陪伴令凝珑上瘾。
她把泪花往他脖里蹭,只当是他淌下来的汗水。
凝珑搂紧他,想说爱,又觉时机不对,或许以后再找机会说吧。
第72章 正文完
◎我心悦你。◎
不久, 太子的百日宴到了。
凝珑与几位宰执夫人站在一排,后面跟着几排内外命妇。禁中入了秋,天气凉爽,等待大监传唤时, 女眷们默声站立, 裙摆翩跹, 宛如一只只色彩厚重的蝴蝶。
皇后娘娘出了月子,与女眷寒暄罢, 招呼傅母周嬷嬷把襁褓里的太子抱来。
小孩子也是爱美的,睁着葡萄般的眼睛,伸出白嫩的小手, 咿咿呀呀的, 直要往凝珑怀里钻。
凝珑不好推辞, 又被推着往人前去。
皇后睨她一眼:“你倒是越过越年轻了。……哎呀, 瞧我这话说的,你年纪本就不大, 跟我外甥女是同龄人。”
凝珑勾起嘴角,试探地抱了抱小太子。
小太子单名益,字正清。宫里面几位傅母常叫他益哥儿。
小太子原本在午睡,被一群女眷们吵醒, 眼里噙着几滴泪。见了凝珑,不但把泪水倒流回去, 反倒踢着脚, 晃着手撒起娇来。
软绵绵的,像一滩吸了棉花的水。那股独属小孩的奶味扑鼻而来, 浓得很, 也就呛鼻。
凝珑唯恐哪个动作做得不好就把小太子摔了, 赶忙塞到傅母怀里,寻了个借口去外面走走。
也许二十多年前她也跟小太子一样,被母亲慈爱地注视着,被傅母温柔地哄睡着,被一帮不同年龄的女眷围着观看。
岑氏很久之前提过,她小时候粉雕玉琢的,嘴巧会说话,又天生爱美,把自己打扮得娇俏。聪明伶俐会看眼色,所以年纪较大的女人们都疼她。
如今那些女人不知都去了哪里,她也默默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女人。
她年龄的确不大,但心态却被岁月磨得无比沉稳。她嗅着风里的凉意,仿佛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者。
女人或许都在哪一时刻叹老伤春,所以总会找点乐趣反抗这种悲观的念头。
或是打牌消遣,或是穿得更靓丽,或是喜欢上聊八卦,说家长里短,或是慢慢喜欢上说媒。
凝珑没想到她也有想为旁人牵线搭桥的一日。
宫女茗叶对皇后宫殿里的一个传话小太监福禄有意。茗叶这丫头与她有缘,原来这丫头曾是虫瘴山里的一位卧底,巫教灭后,她被选为宫女。福禄是她老乡,俩人还未进宫时,她就看上了福禄。那时不知福禄会进宫当太监,但即便是他做了太监,她也要与他做对食。
在宫里,找对食并不罕见。难就难在她鲜少能见到福禄,因此趁这日凝珑进宫赴宴,赶忙找了她去。
茗叶给凝珑磕了个头,“皇后娘娘宫殿里的仆从除非犯错,否则一辈子都不能调到别处去。婢子求郡主把福禄调到别处,只……只要郡主肯同皇后娘娘说一声就成。”
茗叶很聪明。别人求凝珑,都是求王妃求夫人,唯有她,是求郡主。她求的不是谁的附庸,只是一位尊贵的郡主。
凝珑端起茶盏,呷了口热茶,手脚慢慢回温。
“这不算难事,你既说了,我必定要办到。只不过福禄的心意如何,我就不曾知道了。”
凝珑最怕麻烦,总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没几回保证会把哪件事做成。她与茗叶渊源很深,在虫瘴山,她能给冠怀生递信,便是得益于茗叶等人的掩护。
茗叶还想求一事,“郡主可否帮我给他转一句话,就说三日后那棵老梧桐树下见面。”
凝珑应声说好。
茗叶本能自己去说,却偏要凝珑做中间人去传话。这便是红尘男女的拧巴之处,倒不失为一桩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