谱曲《洛神赋》的那段时间,正是她习琴遭遇瓶颈的最艰难时期。无论她怎样尝试,面前总隔着一堵透明的墙,摸得着,却翻不过去。
日子长了,她情绪也跟着起伏不定,高兴了倒也没什么,可若是遇上烦心事,哪怕只是发髻松了那样的小事,她也会烦躁不已,摔笔撕纸都算轻的。
有一回,她情绪上来,把那面跟了她许多年的琵琶都给摔了。
春祺和夏安都吓得够呛。
她自己冷静下来,心里也甚是歉然,一个人窝在屋子里自暴自弃地哭。
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如此无用,连一首曲子也勘不破;更不敢相信自己也有如此凶狠的一面,像个不讲道理的怪物;更害怕自己若是至死也参不透琴中真谛,这怪物也会跟随她一辈子。
盛夏厚重的雨云压在天上,又仿佛全都化作倾盆的雨水,独独落在她心上。
丫鬟们担心得不行,却又不敢上前安抚。
只有他敢端着晚食,若无其事地进来哄她吃饭,还帮她把摔坏的琵琶修补好。
袖口还沾着夏雨的湿寒,帮她抹泪的手却温暖如春。
她抬手捶他胸口,无理取闹地把所有过错都怪在他身上,他也是“嗯”声应得爽快,从不觉被她冤枉有什么委屈。
反倒叫她有些不好意思,小心翼翼问他生不生气,会不会怨她。
他却是笑了,覆着薄茧的指尖轻轻摩挲她泛红的眼尾,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声音温柔得都有些不像他。
“念念不会有错,永远不会。”
那是他第一次对她抛去“姑娘”的尊称。
第一次唤她乳名。
也是第一次吻她。
唇瓣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青涩,情难自抑地微微颤抖,想要靠近,又不敢,挣扎半天也只不过蜻蜓点水般落在她鬓边,随即散去。
原以为那样冷淡的人,唇也该是又冷又硬,可真正接触起来,却出乎意料的柔软灼热,让她想起窗外那簇在盛夏骄阳中轻轻摇颤的紫藤花,随风划过她脸颊。
温热的气息拂在她耳侧,她不知哪里也瞬间微湿,折腾得心上仿佛也泛起一层冰清的露珠。
而那唇慢而坚定地游移过来,轻轻吮去她眼尾摇摇欲坠的泪珠,于是蒸腾的气息里便多了几缕夏雨湿潮的花香,甘醇而清淡,一朵紫藤萝般盈盈悠荡着。
那样醉人,又那样清晰。
以至于三年过去,那点剔骨的柔软依然停留在她鬓边,带着诱人的湿润,缓而慢地在那点肌肤上烘干,于是在润泽的肌肤因此紧绷,如同那些埋藏在时光深处不为人知的心事。
林嬛轻轻眨了眨眼。
都说琵琶要练到极致,必要做到手随心动,音随手成。
而想要将曲子里的情绪完美表达出来,少不得要亲身体验曲中人的悲欢离合。
倘若甄妃是曹植心中的洛水之神,令他妙笔生花,文思不绝;那她记忆深处的那个少年,便是她的洛神,她的甄妃,帮她勘破曲中相思意,助她琴技更上一层楼。
旁人只道,她琴音妙绝,世间难觅;却不知,里头每一个音节,都写着一个“方停归”。
甚至连他本人都不知道……
林嬛长长叹了口气。
也不知是不是这一声叹得太重,一直垂首自斟自酌的方停归,居然看了过来,猝不及防地同她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林嬛的心当即便蹦到了嗓子眼儿,忙慌慌错开眼,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
岂料这一转头,用力过猛,下巴不小心磕到琴轴,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眼尾当即沁出两颗泪珠,还泛了红。斜阳一照,活脱脱一只惊惶的白兔。
好在她反应快,及时调整坐姿,没叫旁人发现异样。
可上首到底飘来一声熟悉的笑。
浅淡却清晰。
玩味非常。
林嬛登时烧红了耳尖,抿着唇,努力不去想,仿佛只要她伪装得好,那些事就会跟没有发生过一样。
然那赤/裸直白的目光,却强硬到根本不容许她忽略,也压根忽略不了。她甚至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现在是怎样戏谑的模样,又在看她哪儿,不把她看到挖个地洞钻进去就不罢休。
太坏了!
林嬛不禁抱紧了琵琶,心跳在腔子里沸腾,烧得她面颊发红,胸膛滚烫。
方才被满座之人逼着敬酒,她都没这般慌张。
可兔子急了还咬人,她再怎么搓磨棱角,强迫自己长大,也终归有自己的脾气。气狠了会闹,逼急了会发火。眼下被欺得无处躲闪,她索性也不再躲,抬起头就朝原路狠狠瞪回去。
眼睛瞪得圆溜溜,娇嗔又可怜。
倒是一瞬又回到了从前写不出琴谱,拿他撒气的时候。
方停归不由轻嗤,如愿转开眼,抿着杯中酒,继续看窗外的海棠。
北地战事频繁,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身首异处。这三年,他为时刻保持头脑清醒,早就把酒戒了,除却必要的应酬,他几乎滴酒不沾。以至于再好的陈年佳酿,他也尝不出滋味。
然眼下,他却觉唇齿留香,双唇微微一抿,甚至还想再饮三百坛,醉死也无妨。
单薄的唇角浅浅上扬,比杯中醴酒还要醉人。
周身戾气也因这抹似有若无的笑,而淡去不少。
宁越在边上瞧见,险些惊掉下巴,拼命揉眼睛,单眼皮都快揉成双眼皮。
宋廷钰靠在席上,轻晃酒杯,却是半点不觉奇怪。
英雄难过美人关,纵是冷血孤傲如方停归,也终归逃不开“林嬛”二字。
以为不见不念不提,就没人知道他的小心思?
笑话!
什么回京后直奔皇城司,是为了尽早查清军饷案,将林家正法,为边境牺牲的将士们报仇,他分明是想帮林家翻案!
否则回京那天夜里,他去皇城司调走的卷宗,怎的都是对林家有利的证据?
又否则翌日早朝,他在御前状告的官员,为何无一例外,全是此番军饷案中获益匪浅的人?
甚至明知陛下不喜人忤逆他的意思,还敢擅自提前回京。要知道那日消息送来的时候,他老人家的脸色,可比今晚的夜空还要黑上一度。
哼。
为了一个女人,还是一个辜负他的女人,做到这份上,当真值得?
也好,既然他不怕死,自己便成全他。
宋廷钰森然弯起唇角,抬手抖了抖宽松的长袖,带头鼓起掌,“好一首《洛神赋》,当真是神祇之声,天籁之音,不愧是相思夫人的关门弟子,果然名不虚传。”
转头看向方停归,“王爷可还满意?”
方停归敛眸,看着他不说话。
林嬛也警觉地拧起眉。
这话若是别人问,倒也没什么,可若是宋廷钰问……
然宋廷钰仿佛瞧不出他们的异样,只笑道:“王爷不说话,可是觉得还不够。既如此,就让念念再给王爷敬一杯酒,如何?全当是为适才在后堂时的唐突赔罪了。”
边说边招呼小厮,把酒端上来。
乌木作的漆盘,四角还包了金边。
漆盘上的尖嘴圆腹酒壶,亦是汝窑所出,做工精良。
乍看无甚稀奇,林嬛却是一眼扫见壶把上那个不甚明显的按钮,猛一颤身,险些摔坏琵琶。
第10章
鸳鸯乾坤壶!
竟是鸳鸯乾坤壶!
一种从宫里流传出来的特制酒壶,外表看起来与寻常酒壶无异,内里却一分为二,暗藏玄机,能容下两种不同的酒水。只要执壶之人斟酒之时,轻轻拨动壶把上的按钮,就能让酒壶流出不同的酒水,而旁人还毫无所查。
甚至连知道这酒壶秘密的人,都没有几个。
林嬛也是当年进宫赴宴,偶然撞见两位宫妃争宠,用了这种不入流的招数,闹出笑话,叫皇家蒙羞,才知道这乾坤壶的存在。
原本随着那桩丑闻被陛下封锁,这乾坤壶也彻底从宫里消失,再无人提起,岂料今日居然又出现在这场花宴上。
还是由宋廷钰拿出来……
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不等林嬛琢磨明白,宋廷钰便提起酒壶,给自己斟满一杯,含笑朝方停归举杯道:“这是上月临安新送来的梨花春,取的,是虎跑泉开春融雪后的第一瓢泉水,甚是清冽,宫里都没有多少。今日特特拿出来招待王爷,还望王爷莫要嫌弃。为表诚意,在下先干为敬。”
说罢,他便仰头,将杯中清酒一口饮尽,翻转手腕,朝众人亮了亮空荡的杯底。
众人客套地鼓掌寒暄,夸他“海量”。
宋廷钰客气地自谦了会儿,便取了个新杯,再次提起酒壶,往杯中倒酒。
动作看似与方才一样,然林嬛却清楚地看见,他宽袖下的拇指,轻轻扣下了壶把上的小小按钮。
鎏金般的酒液稳稳注入宋廷钰面前的白瓷小盏。
他笑容浅浅,在满座所有人的目光中,腾出一只手,朝林嬛招了招,温柔道:“念念,过来,拿上这杯酒,去敬王爷一杯。”
而大家看不到的地方,他拇指朝掌心曲起,暗夹着一支碧玉雕成的海棠玉簪。
正是春祺那支!
林嬛瞬间捏紧了拳。
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宋廷钰非要折腾这么一场花宴,请她过来。
只怕报复她是假,谋害方停归才是真。
她虽不知那杯酒里究竟有什么,但以宋廷钰的性子,花了这么多心思布这个局,不会只是略施小戒,定是冲着方停归性命去的!
只要他肯喝,哪怕只是抿一小口,恐也再难见到明天的太阳。
而宋廷钰有长公主庇护,无论计划最后能不能成,他都不会有任何闪失。
即便日后东窗事发,他也大可以把所有罪行都推到她身上。
毕竟一个命悬一线的罪臣之女,走投无路之际,孤注一掷想鸩杀查案之人,为自家拼一条出路,有什么好奇怪的?
呵,可当真是个好谋划。
进退皆有余,一箭中双雕。
连林嬛都想为他鼓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