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停归似也瞧出了端倪,不等酒送过来,就先淡声拒绝:“世子爷美意,本王心领了。不过喝酒便算了,明日陛下要出宫阅兵,等下宴席散了,本王就得赶去校场先检查一番。喝酒误事,万一明日在御前出个什么差池,本王自己受罚是小,连累世子就不好了。”
林嬛松了口气。
他把陛下搬出来,宋廷钰就算再怎么嚣张,也得收敛一些,这杯酒应当是不用再喝了。
岂料她心还没放回肚子里,宋廷钰就又笑着说:“一杯而已,耽误不了王爷的事。况且这梨花春是出了名的清淡,喝一坛子都不会上头,王爷尝尝又如何?”
指尖叩了叩桌案,他似想起什么趣事,豁然一抚掌,笑道:“都说喝酒分三等,举坛牛饮者,下等;以杯斟酒者,中等;以酒入美人锁骨,携香而饮者,方为上等。”
“王爷不愿喝,可是觉着这样举杯干酌,少了什么滋味?不如让念念以锁骨盛酒,喂给王爷喝,如何?”
“如此冰肌玉骨,配上梨花春的清冽醇香,当是香艳入骨,人间至味。保准让王爷尝上一回,就再难忘却。”
宋廷钰享受地闭上了眼。
林嬛却只听到“嗡”的一声,脑袋空白了大半。
第11章
以锁骨窝盛酒喂人,乃是烟花之地里的花娘们,为博恩客垂怜惯用的伎俩。
寻常人都没听说过,甫一听宋廷钰提起,还诧异了许久。
林嬛也是这段时日住在一枕春,偶尔撞见过几回,才知道还有这花样。那香艳,那旖旎,仅是扫过一眼,都觉血脉偾张。现在回想起来,她也是心跳如鼓。
若是再把那人换成方停归和她,里头的酒再换成夺命之毒……
林嬛不自觉咬紧下唇,本能地就要张口想拒绝,却是叫宋廷钰指尖掐着的一抹翠色,生生扼住了咽喉。
“林姑娘也听到王爷所言,就莫要耽误王爷时间了。”
宋廷钰含笑催促,怕她走不动道,还贴心地让小厮将斟满酒的白瓷杯送到她面前。
鎏金般的酒液映着窗外缓缓攀升的月色,摇晃出细碎光斑。
林嬛的脸倒映其中,苍白如纸。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端着杯子站起来的,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向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只觉浑身灌满了玄铁,每迈出一步,都似在消耗生命。
为何总是这样?
让她在方停归和家人之间选。
三年前已经痛过一次,伤口还未完全结痂,就又要在旧伤上狠狠划上一刀。
这便是命吗?
命中注定,他们之间只能有仇怨,不会再有其他。
林嬛指尖不禁颤抖,鹰隼似的目光沉甸甸压在她身上,宛如有实质,她根本抬不起头。只能闭上眼,跪在他面前,颤而缓地扯下衣襟。
美人锁骨,深邃而纤薄,覆上欺霜赛雪的肌肤,再斟一汪染着月色的薄酒,诚如冰雪揉成的晶莹雨蝶,在月下振翅欲飞,美不胜收。
满座众人不约而同倒吸一口气,明知非礼勿视,却根本调不开视线。
连雪笺也看呆片刻,捏着衣袖,涩然抿起唇。
方停归却只冷笑一声,捏着她下巴,用力向上抬起,戏谑道:“求我啊。”
狭长的凤眼隐在灯火晦暗处,同当年一样幽幽隐着一股厮杀的狠劲。
只是当年再冷,再戾,对上她的视线,总会溢出似水温柔,无尽宠溺,有欢欣时明亮如星辰的光,也有低落时秋水般澄净的暗。而现在,就只剩深渊寒冰般的冷。
他袖间的沉水香灌满她鼻腔,林嬛整颗心仿佛都在那深不见底的幽暗处,下坠,下坠,再下坠……
他果然还是恨的。
若不是在这么多人面前不好动手,他现在掐着的,应当就不是她的下巴,而是她脖颈。
轻轻一拧,当场毙命。
就像当年,她上山进香,遇上山贼,他毫不客气地将那些歹人一一毙命时一样。
不过也好,至少今天,自己没有再伤到他。
就当是还三年前,自己欠他的那支箭吧。
下次再见,就当真只剩你死我活了。
林嬛默然垂下眼睫。
扭了扭脖颈,正想开口让他松手,耳边却忽然响起“咻”的一道破风的尖啸声,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道冰冷的触感就擦过她后脑勺,直挺挺钉入旁边的木柱上,尾羽“噔噔”震颤。
竟是一支雕翎羽箭!
林嬛瞳孔骤然缩紧。
“有刺客!有刺客!”
尖锐的惨叫划破笙歌靡靡的夜空,堂内登时乱作一团。
桌椅被推撞着在地上拉出刺耳的摩擦声,杯盘碗碟“咣啷”碎了一地,烛火或滚地湮灭,或侧翻点着纱幔,“唰”地燃起更凶更旺的火光,黑烟滚滚,吞没月光。
伶人丫鬟尖声惨叫,宾客小厮抱头鼠窜。
宋廷钰也吓白了脸,抱着脑袋哆哆嗦嗦钻到桌子底下,两股战战,想逃又迈不动腿,没多久,裤子就漫起一股刺鼻的腥膻,浑不见方才的嚣张。
然箭雨根本不管他们的恐慌,铺天盖地自门窗洞穿而来,密密麻麻织成一张网,将他们罩在其中,无所遁形。
才刚还歌舞升平的水榭,转眼间就沦为人间炼狱!
林嬛整颗心都揪成一团。
早在第一支箭从窗外射进来的时候,方停归就已经放开她,和宁越一道拔剑起身隐入黑暗中。
只剩她一人瘫坐在地,极力安慰自己不要慌,不要怕,这个时候最需要的就是冷静,可身子却颤抖个不停,根本不听她使唤。
使尽浑身力气,也只能让自己勉强坐直上半身。
然抬头的一瞬,却有一道寒光豁然劈至她眼前。
速度之快,她甚至都来不及眨眼。
林嬛呼吸都跟着凝滞。
死亡的恐惧如野兽张开的血盆大口,顷刻间将她吞没,这会定是在劫难逃!
然也就在刀锋即将劈穿她面门之时,一道寒光骤然从旁边横扫而来,比那刺客还要快,还要狠。殷红喷洒出来的瞬间,还有一只手,温柔地从背后捂住她的眼。
周围业火大燥,刀光凛冽如霜,而他贴着她后背的那颗心,却沉稳如山。
薄唇沾染着春夜蛰伏的微寒,贴上她纤如雨蝶的锁骨,发狠一咬。
颈窝的方寸鼻息间,俱是他周身浓烈的沉水香。
林嬛吃痛地嘤咛出声,下意识扭身挣扎。
他的唇也跟着一颤,迅速松开,好似受到惊吓的猫,片刻,又小心翼翼地重新覆上,轻轻吮吸那圈浅淡的牙印,仿佛幼兽舔舐伤口,万般隐忍,又克制不住。
明知她锁骨窝里盛的是毒酒,仍旧一滴不落地全部饮下。
一如四年前那个乍暖还寒的春夜,他望着她的眼,郑重许诺:“凡是姑娘所愿,方停无所不应。”
第12章
一场刺杀最后是怎样结束的?
林嬛并不知晓,只记得黑暗中,整个水榭都乱成一锅粥。
她被方停归护在怀中,人虽无大恙,却也是惊吓过度,昏迷过去,再睁开眼,人便已经安然躺在一张锦绣堆叠的软榻上。
帐上挂着鎏金香球,案头置着镂空金漆莲花香炉,镂空的几处正袅袅升着安神香。
连井字小窗边的那面博古架上所置物品,也都是似珊瑚、南浦云珠、犀角暖香之类的稀罕物。
不是一枕春。
却是和她从前在侯府的闺房格局很像,只一应摆件比侯府中还要更加奢华。
“这里是哪儿?”
林嬛茫然翕了翕唇,舌尖干涩如利刃划过喉咙,她不由呛咳出声。
帐外之人听见声音,立马“噔噔”往榻边赶。绣着大团海棠花的帷幔从外面分开,露出两张关切的面容。
一个是夏安。
另一个则是……
“春祺?!”
林嬛不可思议地睁圆了眼,喉咙不小心撕扯到,引起一串更加剧烈的咳嗽。
春祺忙扶她坐起来,往她背后塞了个隐枕,接过夏安递来的温水,边喂林嬛,边安抚:“姑娘莫惊,是奴婢,奴婢平安回来了。”
“昨儿裕园办花宴,那姓宋的也把奴婢带了去,想拿奴婢威胁姑娘,谁知突然闯进来一大帮刺客,把园子搅得乱七八糟。奴婢趁乱逃出来,正好撞上楚王殿下手底下的侍卫,王爷就顺手把奴婢给救了,送来王府陪姑娘,还给奴婢请了京中最好的大夫,专门治背上的针伤,现在是一点也不疼了。”
林嬛低头就着她手里的碗喝水,听见“楚王殿下”四个字,眉梢不禁蹦了下,再听说这“王府”的字眼,她更是直接呛到,咳得比方才还厉害,却仍旧不敢置信地问:“你是说……咳咳……咱们现在在王府?楚王府?!”
春祺似早料到她会如此,擦嘴的手巾一直攥在手里,这会子便不慌不忙地帮她擦拭嘴角,继续解释:“姑娘没听错,是在楚王府。红姑昨儿上门要人,还叫王爷拿剑赶了出去。”
“还不止呢!”
夏安亮着两只铜铃眼,兴奋地挤进来。
“听说王爷让人把红姑绑回去的时候,还顺手把一枕春上下都狠狠修理了一通。雪笺和雪蝶,就是花宴上欺负姑娘的那对姐妹,她们本来就已经叫刺客吓得三魂离了七魄,回去后还没来得及喝口安神茶,就又叫王爷的人押着去戒室罚跪,这会子怕是已经趴在床上起不来了,没个十天半月应下不来床了。”
“还有那姓宋的,昨儿,他大约是想给王爷添一添堵,故意把自己身边的护卫全调到外园去,跟王爷带来的人别苗头。结果刺客一来,没人护他,他自个儿又不争气,拳脚功夫根本打不过,黑灯瞎火的,被人揍得,连长公主都认不出他,还被挑断了手脚筋,估摸着下半辈子都只能在窗上爬着了!”
夏安叉腰一哼气,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不少。
林嬛却蹙起眉喃喃:“挑断手脚筋……”
昨夜那波刺客,她虽不知是什么来历,但瞧他们刀刀直逼方停归的架势,显然是冲着他去的,怎的反把宋廷钰打了一顿,还挑断了手脚筋?
这做派,倒更像是某人会干出来的事……
想起花宴上重逢时,宋廷钰故意抱她的一幕,和刺客袭来后,那从黑暗中贴上来的灼热唇瓣,林嬛心尖不禁发紧,锁骨上那圈浅浅咬痕似也跟着滚烫。
想起那咬痕是怎么来的,她忙抓住春祺的手腕,慌张追问:“他怎么样了?可有中毒?”
春祺吓了一跳,诧异问:“什么中毒?王爷瞧着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啊?”
“没事?”
这回轮到林嬛陷入惶惑之中。
怎么可能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