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停归恍若不知,不等林嬛回答,便转头朝花厅角落立着的宁越扬了扬下巴,“把琵琶拿来。”
这下轮到宁越愣住。
心里隐约明白点什么,他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迟疑地将那唯一一把南音琵琶从马车上取来,却是立在花厅门前,犹豫不前。
方停归眉眼压着郁色,盍眸长身坐在席上,谁也不看,谁也不理,脸色比进门前还要难看。
显是不想再管这事。
甚至都有些后悔多嘴说那两句话。
可见宁越半天不动,他终是蹙眉“啧”了声,自己起身去到门口,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拿了那面堪称世间第一、唯有雪笺才配得上的凤凰木琵琶,径直递到林嬛面前。
晨光顺着琵琶曲颈蜿蜒流淌,琴身两处刀伤若隐若现,其中一处更是捅入肺腑,险些将琵琶彻底毁去。
若非修补之人耐心极佳,恐也再难回天。
海棠绘纹栩栩如生,顺着刀痕嫣然绽放。
一如四年前那个乍暖还寒的夜晚,少年为她无数次跳入祈江,将那年最明媚的春光,温柔地簪入在她鬓发。
他手上伤痕累累,送给她的花,却永远鲜艳明亮。
第9章
一室震惊,满座寂静。
纵使亲眼瞧见,大家也不敢相信,方停归居然已经把那面凤凰木琵琶修补好,不给奉昭公主,不给雪笺,而是给了……
看着角落那茫然惊讶的姑娘,他们也不约而同倒吸一口气。
有那么一瞬,整个水榭就只看得见一张张瞠目结舌的脸,嘴巴圆得能吞下一整个鸡蛋。连枝头暂栖的鸟雀,都定住了身形,歪着脑袋朝堂中窥探,好半晌,才“唧”地一声飞远。
徒留一枝摇颤的垂丝海棠,搅乱满窗缱绻的春光。
也正是这一声清脆的鸟鸣,众人才终于回想起来,林家这位长姑娘,也是一位世间难觅的琵琶高手。
雪笺不过是得相思夫人几句指点,便能将《洛神赋》弹奏得丝丝入扣,赢得陛下赞誉,受封“魁首”。
而林嬛则是实打实拜入相思夫人门下的关门弟子!
雪笺上蓬莱岛求访了半个多月,才终于得见相思夫人真容;
而林嬛却是因随手的一次拨弦,就惊动避世多年的相思夫人亲自出岛,上林家招揽她入自己门下,自己因舟车劳顿瘦了一圈,也半点不觉辛苦。
不过三年不曾听林嬛抚弦,大家这才逐渐忘记,这位第一美人最开始名噪帝京,并非因为她的绝色容颜,而是那一手神乎其技的琵琶。
旁人靠上等的凤凰木,方才能奏出鸾凤和鸣之音;可她纵是用最寻常的琵琶,亦能化腐朽为神奇,让人明白何为昆山玉碎凤凰叫。
而那首让雪笺一举成名的琵琶曲《洛神赋》,也正出自林嬛之手!
倘若这世间只有一人能配得上这凤凰木做的琵琶,林嬛若说不敢担,谁又敢说自己行?
那厢林嬛亦是错愕非常。
因着她母亲乃是琵琶弄弦的个中高手,林嬛打从会拿筷子吃饭起,就开始修习琵琶,昼夜不怠。凤凰木造出的琵琶是何等品相?没人比她更清楚。
甚至连这凤凰木的传说,也是她告诉方停归的。
鸾凤乃是忠贞之鸟,一生只得一个爱侣,至死不渝。《山海经》中记载的那只凤凰,便是因为爱侣羽化,方才归隐昆仑之北,将一生思念都托付给了那株荒漠梧桐。
故而凤凰木又名“相思木”。
一片相思木,声含古塞秋。
琵琶是谁制?长拨别离愁。
她的师父“相思夫人”的名号,便是从这而来。
而那相思木所造的琵琶,亦是得了那只荒漠凤凰的祝福,除却琴音如凤鸣般清脆悦耳之外,还能庇佑那抚弦之人,和知音之辈,如鸾凤一般永结同心,相守不离。
想不到那日她不过随口一提,他居然真的记住了。
还记到了现在……
可明明当时,她弹琵琶给他听,弹的还就是那首《洛神赋》,他脸上除了不耐烦之外,就再寻不到其他任何情绪……
要知道,他可是自己谱完曲后,第一个听到整首曲音的人。
连她师父都要排在他之后。
林嬛越发纳罕,仰着脑袋,狐疑地打量面前的男人。
翻过岁月的洪流,昔日的青涩少年,已然长成顶天立地的青年。轮廓比过去更加深邃鲜明,双眼也比从前多了几分深沉内敛,近距离瞧,更加凛冽,宛如一柄无鞘的利剑。
只四目相对之时,那微微有些躲闪的目光,和轻轻颤动的眼睫,才隐约暴露出他心底些许慌乱的端倪。
同她认识的“方停”一模一样。
林嬛不由惊讶,以为自己看错,正想仔细分辨。
方停归却已收回视线,将琵琶又往前一递,强自冷下声音,质问:“弹吗?”
周围人也缓过神,跟着起哄。
“要不林姑娘就献上一曲?就弹那首《洛神赋》,如何?三年不曾闻得姑娘的天籁,倒真有几分想念。”
“相思夫人门下的妙音,当真举世无双,若能有幸听到,便是今日就要我死,也值了。”
“林姑娘可是还在计较方才之事?在下先带头同姑娘道个歉,还望姑娘大人有大量,宽恕一二。也请不计前嫌,献上妙音。”
此言一出,那位最先向林嬛发难的青衫公子,便真起身,向林嬛行了一礼。
有他做表率,其余取笑过林嬛的人,也纷纷站起来,向林嬛执礼赔罪,态度真诚无比。道完歉,又都用更加真诚的目光眼巴巴地望着她,求着她抚弦。
催促的声音一个接一个,眨眼间,整个水榭就应和成片。
倒是忘了适才,雪笺也曾主动提过,要献上一曲琵琶……
雪笺不由咬紧了唇,淡粉的唇瓣上很快显出一弧月牙白印,深刻而用力。
但也仅是片刻,她便忍了下来,重新牵起一抹完美无缺的笑,站起身,朝方停归盈盈一礼,“这些时日楼里生意忙,林姑娘也是忙累着了,这才没法儿给王爷献艺,并非她不愿,还望王爷莫要怪罪。若是王爷不嫌,雪笺愿意代林姑娘,为王爷奏上一曲。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这话显然还暗藏其他机锋。
分明是在诬陷林嬛这几日一直在一枕春招揽客人,宁可给他们弹奏,也不肯搭理方停归。
众人心中颇为鄙夷。
可不等他们戳穿,甚至都不等雪笺说完话,方停归就兀自将琵琶往前递了一递,谁也不瞧,只看着林嬛又问:“到底弹不弹?”
雪笺不由攥紧了拳,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都掐出了血丝。
然再气,她也只能看着林嬛在千呼万唤中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接过琵琶,福礼道:“小女不才,献丑了。”
*
世间万物皆有灵,琴谱亦然。
每一个曲音看似寻常,却都随了谱曲之人的心性,诚如嵇康之琴狂放,伯牙之音温厚。
而林嬛编的这首《洛神赋》,便如她这个人一样细腻柔软,然变奏之处,又充斥浩荡,明快而铿锵,便是不通音律之人,听完也能觉出其中热血沸腾之意。
旁人想要弹好,且得反复练习。
雪笺当初为了这首曲子,就练了不下半年,十根纤纤玉指都磨出老茧,才终于在相思夫人的点拨下,勉强勘破其门。
可对林嬛而言,这却是小菜一碟。
毕竟是她写的曲,其中的要点难点,她都一清二楚,甚至比别人理解得更加透彻,弹起来自然也更加得心应手。
在场众人也多是勋贵人家出身,对音律之事,纵使不似林嬛那般精通,但经年耳濡目染下,也能品鉴一二。
曲子才至一半,就有人克制不住,跟身旁人感叹:“妙哉!妙哉!原先在宫宴上,我以为雪笺姑娘已然将这首《洛神赋》演绎到了极致,今日听得林姑娘弹奏,方知何为天籁之音。”
那人听完,也是点头不已,“当年曹植作《洛神赋》,乃是感怀甄妃故情。雪笺姑娘技艺是好,寥寥琴音,洛神之姿便跃然眼前,可终归是太过匠气,得其魂,而不得其神。林姑娘就不同了,琴音之中,相思之意缠绵不尽。纵使未曾目睹当年曹甄二人的旷世之恋,依旧控制不住伤怀不已。”
“到底是老天爷赏饭吃啊,这天赋,怕是再过一百年,也没人能拍马赶上。”
大家都纷纷点头以示赞同,溢美之词张口不绝。连那些惯爱捧雪笺臭脚的世家子,都忍不住给林嬛击节伴奏,浑然看不见雪笺所在。
雪笺咬着牙坐在席间。
众星捧月了这么久,头一回体验到被冷落的滋味,她如何忍得?脸上温柔几乎挂不住,瞪着林嬛,恨不能在她身上剜两个血窟窿。
然林嬛坐在大堂中央弹琵琶,却是浑然感知不到。
纵使亲身抱住这面琵琶,亲手抚动上头的琴弦,她仍觉不可思议——
方停归会来这里赴宴很不可思议,做出这把相思木也很不可思议,而最不可思议的还是,他居然愿意将琵琶交给她来弹,还反复请了三遍。
仿佛她不答应,他就能在她面前耗上一辈子。
那样没耐心的人,从前连人都不愿意等,现在居然……
林嬛抿了抿唇,抬起眼,借着琵琶琴头的遮挡,偷偷向上瞧。
天色向晚,日头微微西斜,赤红的一团坠入云海中,半片天幕都被点燃,倾吐出万顷霞光。整座水榭都被染上持重的金,离窗户较远的角落都已叫墨色涂满。
丫鬟们迈着莲花步从堂屋两掖鱼贯而入,依次开始掌灯。
淡黄的烛光在暮色中昏昏泅染开,似一痕浅淡的水。
方停归执杯端坐其中,便是一尊佛龛上供奉的金像,沉默、寡淡、不近人情,却是莫名能在黑暗中给人一种心安的感觉。
林嬛不禁想起从前跟师父学琵琶的那段时日。
相思夫人规矩严,她虽是师父自己招揽入门的弟子,可在习琴一事上也开不了后门。有时遇上复杂的曲子,练习到深更半夜,也是常有之事。
偏她从前又是个胆小的性子。
怕黑,怕鬼,怕一切模糊未知的东西。
夜里一盏来路不明的灯笼,都能吓得她哇哇直哭。
春祺和夏安在的时候倒还好说,可若是连她们俩也有事,不能过来接她回家,她怕是连琴堂的大门也不敢出。父亲和哥哥就更是指望不上。
但好在,还有他。
那个少年,就像是暗夜中的神祇,清冷寡淡,从不同她多说什么话,却总能在她茫然无依的时候,及时出现在她身旁,接她回家,护她无恙。
无论她琵琶练到多晚,只要出门,就能看见那个清瘦的身影,提着灯,无声站在海棠树下等她。
从春到冬,风雨无阻。
明明双肩鬓角肩都已叫夜露打湿,可问他等了多久,他永远只有一句:“刚来。”
昏黄灯火叫夜色倾轧得朦胧微渺,却总能将她的心照得亮亮堂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