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看见那个玄衣少年,亲手将一枝新摘的海棠,轻轻放在她闺房的窗台上。
霜雪染白他乌发,脚踪也带着明显的跛,手上动作却慎之又慎,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稍微磕着碰着,都会要他的命。手肘不小心撞响轩窗,还惊了他一跳,似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想不到素来倨傲的人,竟也有这般憨傻的一面。
林嬛忍俊不禁,这才发现,京中的海棠已然开花,而她的窗台上,也已许久没人给她送过花。
好像,就是从南律公主落水那天开始断的……
像是盛夏吹来的风,骤然奔袭眼前,灼得林嬛心间滚烫,她不禁出声打趣:“这回也是我想多了?”
少年果然僵了身子,红了耳根,眼神左躲右闪,哪里都敢看,就是不敢看她。身子绷得笔直,直挺挺杵在那,跟旗杆儿似的,任凭风雪冻红嘴角,也不肯回一句话。
林嬛不由捧袖笑出声。
连日来缠绵心头的阴霾,也随这一笑烟消云散。
但这事终归太危险,人家怎么说也是一国公主,被发现可不是闹着玩的。连她父兄,还有那些家世显赫的世家公子,都不敢胡来,他这样的身份,被抓住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他却浑然不放在心上,只淡然回答:“她让你哭了。”
——让你哭,就得付出代价。
即便那人是公主,也即便他会就此沦亡。
那一瞬,林嬛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须臾间,天地皆非,万物皆空,风声、雪声、鸟鸣声,都从耳边远去。只剩长风卷起两人发梢,绵绵交缠在月色和雪色之间,惊扰一地落红。
而他的目光揉进风里,像暗夜中乍然升起的焰火。
炽烈、明亮、干净。
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漫天冰雪都要融化。
于是春日变得格外漫长,长到再也觅不见任何雪落风凋的残痕,又短促得,好似等她再回想起来,就只有那么一次花开的瞬间。
林嬛忽然低头不敢看他,揉着衣角,小声嚅嗫:“别这样,为了我,不值得……”
真的,一点也不值。
她有什么好?
连家门都出不去……
除却一点庶务之外,当真什么忙也帮不上,还不如父亲身边的管事。
或许打从一开始,她就不应该出生在这人世间。
如此一来,母亲就不会难产而亡;
父亲也不会因为思念母亲过甚,而郁结成疾,遇上事,也能有个商量的人,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孤立无援,更不会因为顾及她,而处处遭人掣肘;
兄长也能更加安心地专注自己的学业,没准这会子,连亲事都已经定好,只待金榜题名,就洞房花烛。
不论过去,现在,抑或是将来,她都是多余的存在……
林嬛无力地闭了闭眼。
酸涩溢上眼眶,她若无其事地抬手去抹,以为能像从前一样,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可长年累月的委屈,就像不断冲击堤坝的海潮,一次比一次汹涌,平日钻不到空子就罢了,一旦漏出口子,就再难收势。
她终是克制不住,捂着脸,蹲在雪地上失声痛哭,像个迷路的孩子。
风雪嚎得越响亮,她哭得就越大声,仿佛要把这些年积攒的委屈和不甘,统统发泄殆尽。哭声一路从喉咙撕扯到肺腑,骨髓都跟着刺痛。
方停归也被她吓到,跟她一块蹲下。
从来冷若冰霜的人,被人摁在泥里搓揉,都能面不改色,那一刻,却是忘了所有的自矜和骄傲,手忙脚乱地帮她抹泪,像只被抢了食的猴儿。
很想安慰她些什么,奈何脸到憋通红,耳根烫得可以烤红薯,仍憋不出一句话。
好半天,才讷讷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值得的。”
“凡是姑娘所愿,方停无所不应。”
林嬛心跳漏了一拍,愣愣昂起脑袋,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方停归自己也不敢信,四目相对的一瞬,他眼神明显躲闪。然最后,他还是咬紧牙,直视她的眼,摊开手,将一支发簪递到她眼前。
正是母亲留给她的那支。
也是祈江宴上,被南律公主丢进水里的那支……
林嬛不可思议地瞪圆眼。
祈江纵贯帝京,河网密布,水域极广,想从里头寻一支小小的发簪,无异于大海捞针。眼下又是这么个倒春寒的天,水里冰都没化干净,谁能受得了?
南律公主才泡那么一会儿,就病成那样,他要忍多少冻,受多少伤,才能这般云淡风轻地将簪子递到她眼前?
怪道方才过来的时候,他走路都不大自然……
方停归却满不在意,低头扯扯袖子,好像盖住手背上的青紫,那些曾经折磨他到生不如死的伤,就能跟没发生过一样。
簪子上落了一小片雪沫,他倒是不悦地皱紧眉,抬袖一遍又一遍仔细擦拭,确认没有半片污渍,才小心翼翼簪入她发间。
出口的声音尤带细微的颤抖,是独属于少年人的青涩和笨拙;
望向她的眼神却坚定如磐石,纵使沧海桑田,亦不可转移。
“生辰吉乐,这不是祝福,是承诺。”
那天,他的确是这般许诺。
后来,也是这般一一实践。
林嬛从前的天地,是繁文缛节织就的锦绣妆蟒,一针一线该怎么走,该怎么放,都自有他的章程。
看似富丽堂皇,实则处处是限。
纵使天神下凡,也不容许有任何偏差。
而那少年,就是金银绞丝中赫然闯入的一丛乱针,一根杂线。
不曾驾着七彩祥云,也没有那些王孙公子手眼通天,却给了她最大的包容和偏爱,让她知道,她也是可以被无条件地选择。
无需权衡利弊,也不必计较得失,只要她开心。
可短短三年,什么都变了。
她已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侯门娇小姐;
而他亦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和笨拙,从一只只是用冷漠疏离伪装自己的幼犬,变成一头真正嗜血残忍的孤狼,呼吸间都透着狠,骨髓里都渗着毒,股掌翻覆间,便能轻易断人生死。
最是人间留不住……
那个浑身竖满尖刺、对谁都冷若冰霜,却独独愿意为她扒下自己一层又一层护身鳞甲、只为护她无恙的少年,终是被她亲手葬送。
林嬛艰难地闭上眼。
早春蛰伏的寒意争先恐后钻入肺腑,刺痛绵密如针,说不清哪一种感觉来得更为猛烈,她的手越攥越紧。
“林姑娘可还无恙?”
耳边猝然响起一声问话,将林嬛从回忆中拉回。
她睁开眼,循声去瞧,但见一位青衫公子,正笑吟吟看着她,“如今林姑娘到一枕春也有些时日,想来也学会不少技艺。这么长的花宴,总让雪笺姑娘一人献艺也不好,林姑娘若是身子无恙,不如也来表演一段?”
边上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听完立马跟着帮腔:“就是就是,总让雪笺姑娘一个人表演,算怎么一档子事?林姑娘学了什么技艺,大胆展示出来,在座也没有外人,谁也不会笑话你。”
一语出,万声应。
很快,花厅里就只剩起哄的声音。
无数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密密麻麻交织在林嬛身上,或打量,或戏谑,或轻蔑,没一个心怀好意。
林嬛不由抿紧了唇。
旁人问她歌、舞、骰子……她会哪样?
她都默不作声。
众人越发鄙夷。
“这就是林姑娘的不对了,今时不同往日,人都到甜水巷去了,若再不学点一技之长傍身,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总不能还拿过去的身份压别人吧?”
“不会也无妨,现在练也来得及,就从最简单的敬酒开始。酒就在旁边,要多少有多少,林姑娘就这么一桌桌地敬,大家都看着,帮忙指点指点。等全部敬完,不会品酒也会斟了。”
此言一出,立马赢得满堂欢呼。
一个两个都兴奋起来,将空杯摆到案上,纵已是醉意阑珊,也强忍着继续。见宋廷钰并未阻止,便越发猖狂,黏腻的视线大剌剌黏林嬛身上,也不知究竟是等不及要吃酒,还是在想其他。
雪笺出声打圆场:“林姑娘出身世家,想来是做不得这些的,大家就甭为难她了。若是大家觉得不尽兴,雪笺再给大家献上一曲琵琶助兴,如何?”
说着,她似触及什么难言之隐,眸光微暗,虽仍保持着柔和的笑,笑意却略显苍白,“反正雪笺本就是轻贱之身,早做惯了这些,不怕的。”
在座大多都是宋廷钰的酒肉之友,同他臭味相投,本事不大,却总爱逞能,尤其在美人面前。
眼下听雪笺这般自轻自贱,他们如何忍得?
当即便发作起来。
“雪笺姑娘此言差矣,何为‘本就是轻贱之身’,佛家有言,众生皆平等。雪笺姑娘累了这么久,合该好好休息。且咱们这番提议,也并非在为难林姑娘。一行有一行的活法,林姑娘如今这际遇,若是连酒都不会喝,如何在甜水巷里过活?总得有个开始不是?”
“说来也真是没想到,林姑娘一向聪慧,学什么都快,怎的这回就堕落成这样?属实不像话,待会儿来我这敬酒,可得先自罚三杯。”
“雪笺姑娘还是太过妄自菲薄,其他先暂且不提,光是这一手琵琶,世间就没有几人能及,前几日宫宴上那曲《洛神赋》,在下至今都记忆犹新。连王爷都开口称赞。要知道那天,奉昭公主也献了艺,王爷可连正眼也没瞧过。若是王爷那把琵琶还在,定是要予雪笺姑娘亲手抚弦,方不负那凤凰木之盛名。”
常年混迹风月之地的人,多多少少都通晓音律,凤凰木的传说,他们自然也有所耳闻。
虽仍有些惊讶,似方停归这样五音不识的莽夫,居然真的能用凤凰木做出琵琶,可想到那足可誉为当世第一的名琴,还没正式开弦,就遭歹人损毁,大家都心疼不已。
当下便越发愤慨,言辞随之激烈,竟是有将琵琶损毁之痛,也怪在林嬛身上之意。
咄咄目光自四面八方逼视而来,宛如有实质,压得林嬛胸口发闷。
她咬着牙,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好思考该如何应对。
毕竟现而今,除了她自己,已经没有人会帮她了……
可也就在这时候,上首那位自进门起就不曾说过一句话的人,终于开了他的金口,声音清淡如枝头未化的寒霜:“会弹琵琶吗?”
花厅安静下来。
雪笺以为是在问她,忙欢喜地要回答。
方停归却不等她开口,就望着林嬛,又问一遍:“会琵琶吗?”
众人俱都怔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