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氏自幼身子骨便比寻常姑娘纤弱些,经不得风见不得雨,往窗前站上一会子,许就要咳嗽个几日,前两回好不容易怀上的胎,几乎都没过二三月便掉了。这回肚子里这个来得不易,伯府上下重视得紧,老太太更是发下话来,哪个伺候不力伤了三奶奶的肚子,绝不容情,定要打顿板子撵出去。
吴氏面带倦色,无力地摇了摇头,“我不会听错。”
那会儿她歇在暖阁里,薛勤以为她睡着,其实她早已醒转。喜欢两人静默温存的踏实感,不愿破坏氛围,她才一直慵懒地闭着眼睛。
薛勤身边的红药进来时,两人虽刻意绕去屋前说话,可语声还是传了过来。
红药说“春吟散”备好了,打听得今儿那丫头外出才归,此时人就在二门上。
薛勤没言声,转身回来披上袍子,在她腮边胡乱吻了一下就快步去了。
多年夫妻,她比谁都了解他,那敷衍式的一吻,那匆忙忙的脚步,一点一滴,全是兴奋。
春吟散这种下流东西,她也是熟悉的。薛勤一向爱风月,花式多,夫妻俩在鸳鸯帐里,好些也试过……
吴氏平素羞涩少语,看似心思单纯,可她并不蠢笨。那晚薛勤听说顾倾许给了五弟做通房,他连平素最擅长的温和伪装都不顾,在她面前就露出了几分真怒。她如何猜不出,薛勤对顾倾有什么心思?
若是个旁的丫头也罢了,顾倾是在老太太和大夫人跟前都过了明路的通房,薛勤若当真混账到将她强占去,届时他们和薛晟、和大房,嫌隙只怕更深,又如何向老太太交代呢?
这些年他流连红粉不思上进,在诚睿伯面前已不讨喜,再与兄弟的通房闹出这种荒唐事,只怕名声前途便彻底毁了。
她身为妻房,决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走了歧途。
“去春来馆。”吴氏说,左手抚在肚子上,心慌得脚步都是乱的。
春来馆是薛勤在外院的书房,离此处颇有一段距离。红玉担心她的身体扛不住这般疾走,抚着她手腕温声劝,“奶奶不要去了,派个丫头小厮去找爷回来就是,奶奶怀着身子,这是何苦?”
吴氏摇了摇头,她必须亲自去,去阻止他犯浑。她宁愿自己亲眼撞见,也不愿如此不堪之事被他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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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天雾稀薄。顾倾身穿从前旧衫,捧着铜盆步入厅堂。
半夏上前掀帘,她弯身进来,垂眼走到炕前,将林氏随意扔在春凳上的艳粉绣蝶恋花的锦履轻放在地上。
巾帕浸了热水,拧干,自白腻足踝向上,一点一点热敷小腿。
林氏今儿在大夫人处立了半晌午规矩,以往这般时候,都是顾倾细心为她按摩热敷。她心细温柔,力度适中,忍冬半夏伺候林氏多年,都不及她的手势来得舒服。
林氏歪卧在炕上,掀开眼皮儿垂望着跪在身前的人。
虽是开了脸过了明路,可明显也不得薛晟喜欢,人送进了房里,不足一刻钟男人就气冲冲地出来质问。
他说他身边不需要人。
林氏想到此,不免笑出了声。
便不提薛勤这类镇日躺在女人肚皮上的浪荡子,二爷薛谨娶了王氏那么个清傲贵女,也没少了通房妾室那三两人。
都是一脉血缘的兄弟,薛晟又不是身患隐疾,怎么偏就他不需要人?
这些年她实则没少明里暗里打探他在外头的事,奈何他身边的人个个嘴紧的很,行事又不露半点风,至今她也没能查实,他在外头是不是有人。
想到这里,林氏不免又瞭了眼顾倾,与其叫薛晟日日流连在外,还不如在眼皮子底下摆个人。
她瞧上顾倾,一来这丫头与薛勤之间勾勾搭搭不清不楚,硕大一个把柄握在她手里头,只要她想,就能随时拿来膈应薛晟,断绝这二人交心的可能。二来顾倾实在颜色出众,听说自己要把这么个美貌丫头送给薛晟,连老太太都赞她贤惠心诚。三来么……
林氏抬手换了个姿势,左掌托在下巴底下,慵懒地伸了伸腿。……她情路不顺婚姻不幸,便瞧不得旁人恩爱缠绵情深意笃。顾倾越是心里有人,她越是要强把她推到薛晟床边。
不过是个卑贱无依的婢子,卖身契握在她手里,她干娘邓婆子的命也攥在林家。她不怕顾倾不听话,更不担心她争爱夺宠。不过拿她当个好看的诱饵,能替她吊住薛晟固然好,便是不济,瞧这样的娇花一并也被薛晟嫌弃疏远,她心里着实舒坦快意。
顾倾手腕有伤,怕给林氏瞧出端倪,手上丝毫不敢松劲。才受的新伤耐不住这般受力,疼得额上浅浅蒙了重细汗。
好在林氏今日也是心不在焉,并没指摘她伺候的不佳,倒在她端着水盆要出去的时候,开口喊住了她。
“晚上五爷不过来,你便主动去。”
林氏半坐起身子,似笑非笑地端了杯茶。
“五爷勤于公务,多年苦了自个儿,你是个温柔懂事的,莫辜负了我对你的看重。”
顾倾抿唇不言,低垂眼眸露出几分不愿。
林氏弯唇冷笑,声音微扬,“哑巴了?还是聋了?”
顾倾蹙了蹙眉,半晌方低低应声“是”。
林氏轻敲那矮几,尖长的指甲划过黄花梨木案面,“你们说了什么,干了什么事儿,回来一五一十说与我知。若是有半点隐瞒——”她抬起头来,眼眸轻挑,“我的规矩如何,你心里最是清楚,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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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儿高悬,夜风清洌。
凤隐阁前残灯未熄。
雁歌进来通传,说“顾倾姑娘来给爷送汤水”的时候,薛晟正在案前写字。
修长指头洁润如玉,捏着一柄竹管狼毫,神色端严,眉浓目深,挺阔的衣袖随着润笔的动作轻摆,袖角上银丝云纹隐约闪着波光。
他立在昏暗的灯影里,庄严端雅一如画中人。
雁歌轻步退出来,片刻,幽淡清凉的香气在书室内徐徐铺散,薛晟将笔放回笔架,目视徽宣,直到顾倾来到案前,都没有抬头。
“爷。”她屈膝行了礼。将手里提着的红木描金食盒放在案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但见宣纸上赫然两个大字。
——倾城。
白日一幕幕画面如飞卷而来的水流一般涌向脑海。
记得谁在情最难抑的时候环住谁的脖子小声啼哭。
记得谁解下披风将谁裹住,抱进侧旁假山石洞里等人来接应。
记得谁蒙着脸假作小厮随余妈妈一道跨出二门,双腿虚软地走进凤隐阁中。
记得谁全部的狼狈无助。
记得谁在石洞中,汗湿了发,攥紧谁的衣摆,颤声哀求“不要丢下倾城……”
那年寒冬,也如今日这般冷。十一岁半的她,牵着姐姐的手走进林家后门。
那时她不是顾倾,姐姐不是顾尘。
她们原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顾出尘。
顾倾城。
——她的名字,顾倾城。
孤灯残焰,昏暗凄清。男人缓缓抬起眼,视线落在她平静淡然的面上。
白日里发生过那样的事,她倒还能一派月明风静。他以为她会窘迫哭闹,会撒娇痴缠,甚至也可能会要他给个名正言顺的身份。竟都没有。
他料想过她今夜会来,难得他肯回伯府,林氏必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躲在衙门数日,总不能一直躲下去。有些事,迟早要摊开。
第16章
“奶奶命奴婢送汤点过来。”
淡淡收回目光,她仍是伶俐懂事的婢女模样,将食盒盖子掀开,小心捧出一盅汤水和几样点心出来。
“爷趁热,尝尝?”
薛晟冷眼瞥了眼那汤,汁水浓稠,尚还散着热气,切成薄片的药材呈淡褐颜色沉在汤底。
他不由冷哧了一声。
山参鹿茸汤。补阳强骨,壮肾益精。
林氏果然不会放过任何给他难堪的机会。
他疏远冷落她,她便努力从各个方面来想办法激怒报复。
在这段无望的婚姻里,他看似是那个可以掌控全局的人,实则何不是在处处受困掣肘。
五年来,他也同样没有舒心和痛快过。
“爷?”顾倾手里捧着汤碗,瞧他望着碗内出神,不由开口轻唤了一声。
薛晟舒开眉头,淡淡道:“放着吧。”
顾倾应“是”,将碗留在桌角,浅步稍退。
屋中沉静下来,只闻烛花燃爆的哔啵声响,和他袖角擦过帛卷时簌簌的轻音。
半晌,薛晟站起身来,顾倾后退数步,躬身候他从面前走过。
轻推窗格,月色如银流泻而下,他立在那儿,周身铺了一重清幽的芒影,肃然负手与月对望。
“这时辰,内园已落钥了吧?”他突然开口,低沉的声音在清寂的空气中漫漫擦过耳际。
顾倾对他的初印象,就是这道声音。
三月的阳春细柳里,她蹲在林家信明堂后的空地上,隔窗听他用温淳悦耳的语调答林参议的问话。
那时她年纪尚幼,即使踮起脚来也无法从后窗瞧清楚屋中说话人的面容。只依稀记得那座绛纱屏后,隐约透出一片挺拔端直的侧影。
“是。”顾倾说。
林氏打发她来的时间刚刚好,踩着落钥前一瞬的时辰,等她进了凤隐阁,就无法再回到内园去。
如果薛晟不肯容留,那她只得自个儿寻个避风处冻一晚。
她是否受冻不打紧,林氏是要逼迫薛晟做抉择。人若被薛晟撵出去她自然快活,人留下来,也勉强合意,明儿少不得在他面前,又有话柄奚落。到底婢子命贱,在她眼里算不上紧要东西。
薛晟嘴角勾起一抹嘲弄之色,顾倾在后瞧不见他的面容,只觉他背影看来孤高而冷寂。
她小步跨上前,停在距他几尺远处,抿了抿唇,低声道:“爷不必为奴婢费神,今晚奴婢歇在外间替爷看茶水,爷忙自己的事就好。若觉着仍不便,奴婢去侧面庑房与雁小哥作伴也没关系。”
薛晟侧过脸来瞧她,显然有些意外她的答案。
她一向忠心护主,几番在他面前替林氏周旋美言,林氏命她凛冬寒夜只身来送鹿茸汤,她不会不知何意,却也甘心从命。眼前,却又体贴他的立场,一时之间,倒有些瞧不懂她。
稀薄的烛影映在她光洁姣好的面容上,那双眼睛温静清明一如往昔。视线一晃,落在她袖角分明的一点红上,他朝她走去,在她困惑的注视下牵起她的左手,将窄袖推卷,露出她腕上渗血的棉纱。
“左边书立架第一排屉子里有伤药。”
他淡淡说,松开她的手坐到适才坐着的书案背后,而后斜眼睨过来,“还不去?”
顾倾慢了一拍才缓过神来,跨步到柜前,打开抽屉,里头果然有几瓶药在,另有张方子,写着伤势病情,用药剂量、换药时间。
“你认得字?”他声音从背后传来,许是发觉她的目光在屉子上停留得久了。
顾倾说“是”,拿了两只药瓶捏在手里,“奴婢在林家跟着管事娘子读过‘增广贤文’和女诫书,抄林祠家训,粗浅识得些字。跟着姑娘们做陪嫁的婢子都是这般。”
不外乎为着担忧未来姑爷嫌弃身边伺候的人粗鄙,连婢子也跟着识文断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