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听松除了戴绍,立功回归皇室,老皇帝魏安帝也已经死了,这些人顺理成章地留在了新朝,得见了天光没有丢命,有些才干超脱的甚至被定北侯授予了一官半职,只有诸如沈家那等野心勃勃的在动乱中丢失了性命,季初也琢磨出了几分意思。
怕是沈听松在和聂衡之结盟的时候就已经安排好了,什么人该杀什么人该留下,他为所有人铺好了路,顺手还弄死了几个身怀异心的节度使,恐怕就是打着功成身退之后隐姓埋名的主意。
就和前世一样,他们会像寻常百姓一样地活着。
可是天不遂人愿,季初怅然地笑了一下,没想到他没有安排好自己的命,死在了战场上,一箭穿心,和自己上辈子死的一模一样。
过了一会儿,施岐来见她,季初才收起了心中的怅然。
“娘子,我很快就能为父母家人报仇了!”施岐见到她,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让季初有些惊讶。
他显而易见的态度十分激动,双目微微发赤,这和他以往沉默寡言的模样大相径庭。
季初想了想道,“这和池家的事情有关吗?”池家大公子他们现在还被关在牢里面,施岐的仇人就是当今陛下的外家,杨氏。
施岐郑重地点头,而后欲言又止,一脸有话要说但是又在关键时候绷紧了嘴巴的模样。
季初下意识觉得他要说的话和自己有关,杏眼黑白分明,无声地点点头。
见此,施岐的心中一暖,背负了全族的仇恨,他必须要做一个了断。他低声开口,语气严肃,“娘子,我这些时日打听到了关于杨家的一件事。”
“杨家私下派人秘密地寻找一件东西,就是因为这件东西,宫中的那两人杀光了先皇所有的子嗣。”
“先皇身边有一个伺候的小太监在宫变的时候逃出了生天,他听到病榻前当今陛下连同太后追问象征着帝位传承的玉玺。玉玺并没有被找到,杨家奉命一直在追寻玉玺的下落。”
“也就是说当今的皇位得来的依旧名不正言不顺。”
施岐的语气很轻,听在季初耳中却如同一道惊雷。
季初的父亲是礼部尚书,耳濡目染她也通晓了许多关于皇室的传承礼节……玉玺不只是一块玉石雕刻的印章,它从诞生之初就是帝王的象征,一代又一代不论朝代姓氏地传了下来,只有持有玉玺的人才是名正言顺的帝王。
“不只是当今,据说先皇手中同样没有玉玺,一直用的那块是伪造的,可再也没有同一块水火不侵的玉石。所以,在民间便有一个隐秘的说法,先皇得位不正。”施岐双目灼灼地看着她,季初猛地睁大了眼睛。
她明白了施岐的用意,他怀疑玉玺在沈听松的手中,沈听松死后,玉玺必然会在自己这里。
一时悚然,季初突然想到了杨太后宣旨让她回到平京城,是不是也抱有了同样的怀疑?
“这件事情我并不知道。施岐,你明白我的意思。”季初摇摇头,她不知道玉玺在哪里,可即便知道了她也不懂一块玉玺如何能让施岐报仇。
说到底,象征也只是象征,皇位才是实际的,先帝仅剩下当今一子,就算他拿不出真正的玉玺也是顺顺当当的皇位继承人,杨家也是无可撼动的皇帝外家。
闻言,施岐沉默了片刻,然后冲着她缓慢地摇了摇头,“娘子,我们在拼死护住平京城诛杀戴绍的时候,平京城中的皇族世家在顾着争权夺利。戴绍死后,平京城的危机一解,他们立刻开始争夺功劳,全然不顾拼杀的将士们死了多少人。新皇登基,南方亦有动乱,可这些人依旧顾着拉帮结派搂银挥霍,天下不该是他们的。”
“刮骨疗伤,不破不立。几百年了,皇族世家们都该变一变了。杨家人为何敢那么嚣张目无法度,当然是因为他们还有一个身为皇帝的外孙。”施岐深深地看着她,季初惊了。
***
施岐走后,季初呆呆地枯坐了半响,然后在日暮将尽的时候只身到内室找到了一方匣子。她又不是一个头脑空空的傻子,如果施岐怀疑玉玺在沈听松的手中,那玉玺可能在哪里就显而易见了。
将青色的玉佩严丝合缝地镶嵌在匣子的上方,轻微地一声喀嚓响,季初动作缓慢仔细地打开了尘封在地下多年的匣子。
刹那间,一块通体白色无暇的玉石显露在她的眼前,昏暗的屋中顿时亮透了几分。尘埃落定,季初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在雕刻着龙纹的玉石上方,在心中暗道了一句果然。
一时间,她心中五味杂陈,眼眶有些发热,沈听松居然将这样一块象征了帝王权力的玉印当做聘礼送给她……
他不曾念过皇位,也从来对她都是好的。
季初红着眼眶吸了吸鼻子,夜里是抱着玉玺睡觉的,然后她做了一个梦,一个古怪又无比真实的梦。
梦里面,潞州城破,她在逃亡中心口中了一箭,沈听松的背后也被刀剑砍了一下。她死去,沈听松却侥幸地活了下来,抱着她的尸体,沈听松心中燃起了巨大的愤怒。
季初看到他在逃离了潞州后亮明了自己的身份,游说各地节度使的支持,靠着沈家等部下的支持,沈听松很快就在南方积聚起一股不小的势力。
那时,施岐也在他的身边,成为了他身边最得力的部下。是了,上辈子她故自伤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根本就没有在湖州城停留,那么按照发展轨迹,救下施岐的人就会是在湖州漂泊的沈听松。
他们一路高歌猛进,在占据了南方大部分城池的时候,戎族来势汹汹在各地燃起了战火。
然后,季初又“看到”,她的死讯传到了身在平京城的聂衡之耳中,他发疯一般地弄死了魏安帝,弄死了在围场中动手脚的大皇子等人,然后又将所有的怨恨放在了致使潞州城破的戎族身上。他带着兵马在大魏境内同戎族人拼杀,戎族人孤注一掷围了平京城,他不管不顾地杀了戎族人的首领后,最后死在了保卫平京城的战场上。
彼时,沈听松拿出玉玺,证明皇位继承人的身份,勉强在混乱中登基为帝。他殚精竭虑平衡世族间的力量,安抚各地节度使,复兴农业商业,足足花费了十年的时间才还了一个天下太平。
可是,才十年,他的身体就垮了,沈家仗着从龙之功慢慢掌控了朝堂,节度使再起异心,天下又逐渐回到了混乱之中。沈听松被誉为中兴之帝,可病后短短的一年时间他就崩逝了,没有留下一个子嗣。然后,为了皇位,各方势力陷入了恶斗之中,修养生息十数年的戎族为了一雪前耻卷土重来……而这一次没有另一个聂衡之不顾一切地拼杀,戎族人烧杀抢掠将神州大地毁了个彻彻底底,民不聊生,百姓易子而食,混杀了接近百年的时间才有一帝才降世,建立了一个新的王朝……
晨光熹微,季初从长长的梦中醒来,睁开眼睛怔怔地望着头顶的床帐,长久地失神。
这个梦太真实了,会不会上辈子她死后便是如此……如此……聂衡之为她报仇战死,短暂地力挽狂澜后,沈听松也病死……她的族人朋友诸如堂伯父,莫青青后半辈子一直生活在颠沛流离之中,直到死的时候满眼皆是吃人的世道……
季初狠狠地打了一个寒战,怀中的玉玺滑落在厚实的被衾上……
第八十九章
聂衡之觉得今天有些奇怪。这种奇怪不是源于他身边的变化, 而是和他的感觉有关。
其实他身边也没有大的变化,上朝的时候依旧是老样子。朝臣因为一些琐事争论不休,龙椅上的皇帝蠢蠢欲动想要扶持自己的势力, 他面无表情冷着一张脸就足以吓得一些人不敢轻举妄动。起码, 新皇想要将平京城的守卫换成他的亲信一事不了了之。
然而,即便如此,他的心情也一点都不好。
昨日聂衡之得到消息, 季初在自己的府邸里面闭门不出, 只见了施岐一人, 猜到和池家一事有关, 他就黑了脸。
下午随便寻了一个理由召施岐过去,旁敲侧击,结果从他的嘴中一个字都没有撬出来, 聂衡之整个人的气势都阴郁了许多。
那女子究竟在磨磨蹭蹭些什么, 明明想要将池家那些商户捞出来,找他帮忙是最轻便的做法。结果, 他在府中高深莫测地等了一天, 居然只等来了那人闭门不出的消息。
实在是蠢笨!难不成她还真的傻啦吧唧地要去和刑部谈律法,再不济和杨太后皇帝那帮人周旋吧?
聂衡之冷笑不止,等到了那个时候,池家人有一个算一个, 早在牢里面死了, 说不定连个全尸都剩不下。
坏心情直接延续到今天下朝的时候,聂衡之一个凑上来的官员都没有理会, 对着好心为他掀开车帘的仲北, 他也没有给上好脸色, 上下扫了一眼, 冷冷地哼了一声。
如此一番,弄的身旁的奴仆都胆战心惊地。毕竟,如今的侯爷脾气真和从前的定国公世子千差万别,不要说他们这些下人了,就是当朝的皇帝老子,侯爷不痛快的时候也能指桑骂槐地发上一顿脾气!
聂衡之觉得奇怪的时候,就是在他坐上马车的一刹那间。他眯了眯凤眸,对着窗外随口吩咐了一句,马车慢悠悠地往一处小巷子里面驶去。
现下临近年节,前日刚下了一场小雪,雪化开,青石铺就的路面便有些潮湿,空气中也多了一些湿冷。
聂衡之的脸色也因此更加难看,从前他身为定国公世子的时候,上下朝基本上都是利索地来利索地去,可他现在做不到了。从一年多以前在围场受伤,他的身体几经波折根本没有得到好的修养,一到有些潮湿的天气,双腿乃至关节的地方都会隐隐作痛。
这种痛无法治愈又是在骨头缝里,聂衡之奈何它不了心下便烦躁,最难受的时候双眸发红,恨不得拔刀见着血才罢休。
身上不爽利,奇怪的感觉告诉他可能有人跟踪偷窥,聂衡之咬牙切齿,决定要将跟踪的人挫骨扬灰,之后再随便寻了理由去找杨家的茬。
到了巷子的深处,马车停了下来,他寒着脸一把推开车门,却看到仲北一脸奇怪地过来禀报,眼中带着奇异复杂的光彩。
“侯爷,身后跟着的是恪王……季娘子,她,她有事求见您。”仲北嘴唇蠕动,心里深深地觉得自家的侯爷和季娘子就是冤孽,剪不断理还乱,时隔了这么久眼看着又要牵扯到一起了。
聂衡之的手掌猛地攥紧了车门,扣着车木的指骨泛青泛白。应该是为了池家人吧,果然这就来了,他冷笑了一下,面上一派镇定,“让季娘子过来。”
仲北应了一声,偷偷瞥了一眼,自家侯爷已经稳稳当当地坐直了身体,只要眼神不是那么幽深,急切的话,其实根本没有任何破绽的。
季初偷偷摸摸跟在聂衡之的马车后面也是无奈之举,她若是到聂衡之的府上去拜访,那就是大张旗鼓地让任何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显然,这是行不通的,毕竟眼下这个情形,他们两人的身份都是十分敏感的。
如果再让人知道他们之间有接触,季初可以预见接下来会遇到的试探与麻烦。
所以,再三权衡,她选了这么一个不是法子的法子。
得到了准信,季初怀中抱着一个匣子垂着头从自家的马车下去,只走了两步就到了另外一处更为宽敞温暖的马车上。
马车的车门一关上,四周的人散开,便形成了一个隐蔽的空间。
“你求见本侯,是因为池家人?”聂衡之慢条斯理地打量了她一眼,发觉她明显异于常人的素淡打扮,语气十分冷淡。
谁都看的出来,她是在为亡夫守孝。不过算算日子,一百天的孝期,早就过去了。可真是让人艳羡的深情啊,呵。
季初抬头看了他一眼,眨眨眼睛飞快地又将目光收了回去,低低地回答,“和池家人的关系不大。”
她的语气有些低沉,可听在聂衡之的耳中又是百般的柔软,起码是在重生之后很少能听到的那种软乎。
心下狠狠一动,聂衡之哼了一声,开口的语气反而淡漠极了,“关系不大那就是有关系,当今想要将城防的官员给换掉,本侯顺了他的意放了几个商户甚至抵消掉施岐伪造身份的事都不在话下。只是,本侯为何要帮池家那些人?施岐如今是本侯的人,倒也是罢了。”
“真的和他们关系不大。”季初不太敢看他,在做了那个梦以后。
“那你偷偷摸摸地跟在本侯的马车后面做什么?本侯念着从前的一点子情分,该提醒你的话前日就说过了。”聂衡之撩了撩眼皮,扫了她一眼,看出了她的难得紧张后目光有些晦暗。
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季初了,紧张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模样,竟然和从前她初嫁进定国公府的时候很相似。
那个时候她对自己最好,眼神里面带着讨好与爱慕。
季初顿了顿,清澈的眼眸半垂,轻声问他,“侯爷可否告知上辈子的一些事情,那个时候潞州城被戎族人入侵,我不小心中了一箭死去。还不知,我死之后会发生的事情,我死的时候侯爷该还是活着的,伤势也好了有一年吧。”
真真假假,只要聂衡之开口回答了她的问题,她就会分辨出来。
聂衡之在听到她说起中箭身死的时候眼神一暗,又在听到她说他的伤蓦然抿直了唇角,直勾勾地盯着她,“上辈子你知道我的伤好了,你打听过我。”
是了,她一定打听过自己,不然不会知道的那么清楚。上辈子伤好以后他的日子就是数着过的,距离潞州城破的那日刚好是十二个月零七天。
“侯爷是何等的人物,无论到了什么样的境地都不会被埋没,上辈子你的消息不止是潞州城,想必全天下的人都知晓。”季初含糊其辞,又拐着弯儿捧了他一句。
她清楚聂衡之从前的性子,开口夸奖他一句,虽然立刻看不出来,但事后他态度的转变却能让她轻易地察觉到他的欢喜。
果然,眼见着,聂衡之的脸色没有方才的那么难看了,“我们都重活一世,这辈子从你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刻就已经完全变了,你打听上辈子那些事情没用。”
不仅没用,可能还会误导人。
季初明白他话中的道理,奈何她打听上辈子并不是提前想预示某些事情,而是为了验证自己心中的那个猜想。
“我……我真的有用,如果聂侯爷还记得的话就劳烦长话短说告诉我吧,哪怕日后会出岔子。”季初不想放弃,态度有些执着。
“没什么可说的,戎族人到处作乱,后来平京城围着打了一仗,戎族人被打败了就灰溜溜地离开了。”聂衡之说起来的时候兴致缺缺,眉眼的冷淡还没收起来。
他说的含糊又简单,季初深呼吸,沉声追问,“那戎族人是被谁打败的?按理来说,他也算是为我报了仇,我该感谢他。”
“当然是我,除了我这天下还有谁是那些戎人的克星。”聂衡之轻描淡写地开口回答她,很有些她是在明知故问的样子。
“戎人也同样围了平京城吗?就和戴绍做的那样。”季初的心在砰砰地跳,眼睛瞪得大大地盯着他。
“嗯,戴绍我杀了,那些戎人也不过如此。”聂衡之隐约察觉到了她到底想要知道些什么,喉结滚了一下。
“杀戴绍,沈听松死了,你也受了伤。杀戎人,你也受了伤吗?”季初很固执地要得到一个答案。
“哦,上辈子杀戎人啊,我死了。”聂衡之目光晦暗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回答,“战死的,应该有人为我收尸。不过没人会在我的墓碑上刻上未亡人的名字。”
话音落下,他勾着唇角笑了。
季初的心脏却像是被重锤敲了一下,耳朵嗡嗡作响,刹那间脸上的血色尽失。
是真的,那个梦是真的。
原来上辈子会是那样,会是那样惨淡的结局。
季初慢慢垂下头,突然无声地啜泣起来,呜咽声一下一下,都被压在了喉咙里面。
聂衡之伸出一只手,到了半空狠狠顿了一下又收了回去,别过头语气漠然,“上辈子就只是上辈子了,如今本侯的性命还在戎族人首领的头颅已经被砍下来了,不止如此,本侯还会长长久久地活着。”
季初小声地“嗯”了一下,末了抬起头的时候只眼皮有些发红,她终于伸出手臂将怀中的匣子递了过去,“聂侯爷,这样东西这辈子就给你了,我拿它换牢里面的池家人。我想,这场交易你一定会满意的。”
聂衡之皱眉看了她一眼,果然还是来帮池家人的,他接过匣子径直打开,脸上一点情绪都不见。
等到匣子里面的东西全貌露出来的时候,他瞳孔紧缩,才意识到季初交易了什么。第一反应竟然是冲着她低吼,“这么要紧的东西他居然让你保管,你这蠢女子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