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春暖花开的日子,与京兆府临街而对的一处废弃官宅悄悄地开了门,几个皂衣小吏合力抬出了一张匾额,悬挂在了大门的最上方。
匾额上龙飞色舞写着三个大字,济民司。
与此同时,一张张告示被分别粘贴在官衙的墙壁上,显眼至极的字体让每一个路过的行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万民历殇,今天下初定,朕哀民艰,妇幼尤甚……特设济民司……”
待识得字的人将告示上的内容一一细说,人群中瞬时喧闹不停,这济民司竟然是专为了庇护妇幼设的!破天荒的头一遭怎么能不让人惊诧?
不过他们上下看了好几遍,都没弄明白这济民司如何要庇护妇幼。有人提议要到挂着济民司匾额的官衙看一看,然而望着空无一人的府衙门口,在场的人却没有一个人敢动。
百姓天然对带着一个官字的地方畏惧,虽然这济民司的出现似乎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再看看吧,所有人都这样告诉自己,然后不约而同地怀揣着好奇将此事压到了心底。
接连数日没有动静,眼看着讨论声逐渐散去,陪娘子坐镇在府衙里面的双青按捺不住了,不明白娘子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娘子留在平京城她不意外,甚至为娘子能掌管济民司而兴奋不已。这可是天下所有女子都从未做到过的事情,他们家娘子果然是最厉害的。
不过兴奋褪去,济民司一直没有该有的动静,双青又开始为娘子着急了。万一让人觉得娘子不作为怎么办?可不能让人小瞧了娘子。
奈何她着急地不行,娘子却安之若素,慢悠悠地坐在府衙里面作画。
眼看着分拨给济民司的几名小吏都开始惫懒起来,季初也没有任何动向,倒是让观望这个新出现的济民司的人渐渐没了兴趣。
直到济民司开设后的次月,一个形容狼狈的年轻妇人打破了平静。
王六娘出生在平京城外一家普普通通的农户中,爹娘连生了五个儿子才得了一个女儿,对她百般疼爱。
王六娘不仅享受着家人的宠爱,出落的也十分美丽,如果没有出现变故的话日后嫁得一个不错的人家,她这辈子也算平稳。
平京动乱,一整个村子受到波及,王六娘的五个兄长被征去了三个,为了保全仅余的两个儿子,王六娘的父母哭着将她送给了一个小吏做妾。
做妾哪有什么好日子,王六娘为了父母兄长咬牙忍受了两年的磋磨,终于,小吏死了,王六娘回了日夜牵挂的家里。
可没想到如今的她在父母兄长的眼里不仅是一个累赘还是一个污点,毕竟那小吏犯了律法,她便是罪人的家眷。于是,匆忙之下,父母又将她嫁给了一个酗酒的猎户,只因猎户给了家里一只全羊罢了。
猎户性情暴烈,不仅酗酒而且好赌,王六娘小心翼翼地服侍他,可万万没想到猎户竟然一醉之下将她当作赌注输给了那腌臜地方。是啊,她王六娘曾经也长了一张不错的皮子,总也值得一两个银钱。
父母兄长口口声声说疼她却在最关键的时候毫不犹豫地舍弃她,而她的两任夫君一个将她当作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一个更是随手将她输了出去。王六娘不知道自己来这世上一遭是为了什么,她茫然又无措,难道真的要落入那腌臜地方吗?
村人们聚在一起说过那济民司,说是专门庇护妇幼的地方。心中仅存的一丝不甘支撑着她,王六娘逃了,走了一个日夜,她倒在了济民司的大门口……
季初从面如枯槁的女子口中得知她的遭遇,一叹之后又是一笑,她和王六娘的机会都来了。
当日,她嘱咐双青好生安抚王六娘后进了宫求见聂衡之。
“你要这王六娘和离自立女户?”聂衡之从得知她入宫门就放下了手中的事务专心等她的到来,却没想到她是为了一个小小的妇人。
听她干净利落地说到和离二字,聂衡之忍不住咬了咬牙。当然这处理的方式没有什么,可他就是听不得和离。
“不和离难道等着被卖去烟花之地吗?难道女子嫁入他家就成了一个任人支配的物件了?陛下,按照律法,除了王六娘自己,没人可以卖她。”季初语气坚定,她一定要王六娘和离。
“王六娘已经按照父母之命嫁了两次,足以还清父母恩德。和离之后父母兄长不会容她,所以恳请陛下准其立女户。”
季初有些忐忑聂衡之不会应允她的要求,清澈的眸光微闪。
其实允许女子立户往上追溯百年并不是稀奇事甚至写在了律法中,可父亲在世时她翻阅书籍发现,几十年间这一条律法悄悄地就消失不见了,只保留了女子拥有嫁妆的权利。
季初可以预见,王六娘和离之后不还家自立门户会遭致世上大多数人尤其是男子的反对。他们会认为这是对父权、夫权的挑衅。
“一件小事罢了,我准了。”看清女子淡定之下掩藏的紧张,聂衡之的心情突然就好了起来。
怕是季初自己也不知道,她紧张兮兮的时候左手会不自觉的握成拳头,仿佛握的越紧就越有底气一般。
是,允女子立女户绝对会引发一片反对浪潮,但那又如何呢?这是她想做的事情,那他就如她的愿。
聂衡之的语气十分的漫不经心,见他随口应下季初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心中滋生一丝窃喜。兴许,聂衡之没有发现立女户背后蕴含的意义,当然聂世子从前就不耐烦管这点子微不足道的小事。
要求一达到,季初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这时才发现一个个小太监进来摆好了御膳。
她下意识往冒着热气的膳食上看了一眼,想要告退。
“御膳是两人的份儿,你留下来和我一起用。”聂衡之眼疾口快,理直气壮地说起了瞎话。
季初粉唇微抿欲要拒绝,她留在宫里和他一起用膳怎么都觉得别扭,但对上男人灼灼中含着期待的凤眼她糊里糊涂地接过了宫人手中的湿帕。
回过神来,她看向聂衡之。锋利艳秾的一张脸没有变化,给人的感觉却多了几分胜券在握的沉稳。
也许,他是真的变了。
第九十二章
皇帝的御膳当然是格外的丰盛, 就连膳桌也大的出奇,聂衡之坐下来,宫人在他的左手边加了一张椅子, 自然就是季初的位子。
季初眼皮一跳, 熟悉感扑面而来,从前她在定国公府用膳的时候就喜欢坐在聂世子的左手边。
可那是从前,如今宫里那么多耳目看着, 季初有些不自在。
“全都退下。”聂衡之淡淡扫了一眼, 宫人们沉默着鱼贯而出。
季初坐下来, 眼皮跳的更厉害了, 宫人们都离开了,那么谁来给聂衡之布膳?她可是了解,这男人一直是个挑剔嘴毒的人, 不好侍候地很。
果然, 下一刻,聂衡之就凉凉地冲她开口了, “玉筷在你手边。”
季初哦了一声, 装作没听懂的样子拿起了玉筷,自顾自地往自己的碗里夹了些菜,慢吞吞地用膳。
见她在装傻,聂衡之轻哼了一声, 眯了眯凤眸长手一伸将女人面前的玉碗抢了过来, 一口一口吃的香甜。
“陛下就不怕我在碗里下毒?”什么人啊,这么幼稚。季初没忍住, 开口讥讽了他一句。
“你尽管下, 我若是死了, 你要给我陪葬。”闻言, 聂衡之放下了手中的玉筷,静静地看着她,凤眸深沉地可怕。
季初看进他眼里,心跳漏了一拍,慌忙移开目光,拿着筷子只夹自己面前的菜,低头小口地吃。
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碗筷相击声,直到聂衡之将玉碗里的饭菜吃光,他看向季初目光不言而喻。
……这次,季初学乖了,索性就当自己是一个布菜的宫女,面无表情地持了筷子给聂衡之夹了一大碗的菜,全都是素菜,绿油油的看的人心中发慌。
原以为他会变脸,没想到聂衡之一声不吭全部将这些吃光了。
玉碗又空了下来,他再次看过来,季初怔了怔,为他夹了些丸子、蜜肉,尤其是鹿肉脯,夹了好多片。之后,她又盛了一碗羹汤放在他面前。
聂衡之的唇角翘了翘,慢条斯理地喝光了羹汤,“那妇人立了女户,肯定会引来争议,你不必理会。”
“怕是也会有人在朝堂上施压,毕竟是济民司这一次作为。”季初闻言接了一句,她从施岐的口中知道新朝的朝政还不是十分的稳当。
“你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这点压力无论如何都落不到你身上。”聂衡之瞥了她一眼,轻描淡写地开口。
朝臣们若有反对质疑的,杀了便是。如今这批官员他正不怎么满意呢,清洗一番势在必行。
季初噤声不说话了,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次日,季初亲自带着王六娘办了户籍安排她留下做厨娘,又在济民司中发放了属于王六娘的和离书。是的,王六娘这种情况根本无需征求猎户的意见,济民司便能自主让二人和离。日后,就算是猎户找上门,这份盖有济民司印章的和离书放到哪个衙门都是承认的。
想见,这种前无古人的行为引发了巨大的争议。
朝堂上几乎炸开了锅,无他,济民司不仅是一个独立于六部之外的机构,它的领导者还是一个女人!它的领导者是晋国夫人也就罢了,它的职权还不明确!谁也不知道济民司会不会管到自己的头上,谁不知道济民司究竟拥有多大的权力!
季初担忧的立女户一事倒是只有寥寥几人提起,就是提了也没激起水花很快淹没在朝臣激烈的争论中。
“朕说过,济民司只管妇幼之事,诸位不必想的太多,秋日将至,朕打算开科选才。”聂衡之轻飘飘一句话便略过了此事,将朝政之重放在了科举上。
众人看他的态度哪里还不明白,一时有人在心里暗骂红颜祸水,还有人恨恨道最好是只管妇幼,否则就是血溅朝堂也要将这济民司给撤了。
季初稳稳当当地过了关,济民司的名声大噪。短短几日,就有无家可归的女子、饱受虐待的女子甚至从烟花之地逃出来的女子找上门来。
挨个筛选甄别情况,只要情况属实的季初全都留了下来,立了女户,简单安顿。
很快,济民司的人手就不够了。季初便安排了最先立下女户的一批人来帮忙,紧接着绣房开了起来,食肆办了起来,织布坊建了起来,许许多多的女子开始有了容身之地。
不用别人可怜施舍,只要没有别人拿走属于她们自己的东西,她们自己就能养活自己。
后来又有身上残缺的孩子、讨饭的小乞丐找了过来,季初同样收留了他们,济民司进一步扩大。
两年后,济民司的名声全天下皆知,甚至各州府也有了济民司的分司。
中途不是没有出现过争端,但可惜季初的背后有聂衡之,甚至有些时候她仅仅亮出了晋国女人的名头,事情就解决了。
惹得双青一个小丫头每一次都感慨权势是真的好用啊。如今双青也成了济民司中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季初听到了觉得好笑,但看了看面容已然坚定的双青,不由神色认真起来,温声道,“我为你办了女户,你早就不再是我的婢女了,双青,你可想嫁人成家?便是招赘也可以。”
闻言,双青立刻像拨浪鼓一般摇头,语气坚定,“不想,娘子,我不想嫁人!也不想招赘!”
嫁人招赘哪有她在娘子身边舒服,而且又有哪个男子能容忍她抛头露面在外工作。别看世人对济民司多有赞誉,别以为她不知道私底下可都是提防着呢,济民司若是收下一个父母俱全万事都好的小娘子,声讨能炸开锅。
不过有济民司的存在,全天下的小娘子底气都足了很多。
哼,父母若是敢略卖,就去济民司立女户!夫君公婆若是敢虐待,就去济民司申请和离!
娘子都已经成为全天下小娘子的后盾了,她双青也是与有荣焉,恨不得一辈子都留在娘子身边。
“嗯,以后你若是改变了主意再和我说。”季初看她如临大敌的模样,莞尔一笑。
“娘子放心吧,我觉得过的挺快活。”双青拍拍胸脯,心想昔日定国公府世子身边的仲北、坐上了指挥使位置的施郎君都没她日子舒服。
说来,娘子这两年前笑容也多了些,而且时常进宫……前日甚至第一次在宫里留宿了……娘子突然问起她嫁娶之事,会不会是又动了心了?
她眼珠咕噜咕噜地转一脸的好奇,季初却装作没有看到说起了另外一件事,“让人准备好一辆马车,青青给我写信,说是明日卫长意要从潞州归来述职,我们去迎一迎她,许久未见,小宝应该会喊我干娘了。”
小宝就是卫长意和莫青青的独子,如今已经两岁多了,正是可爱的时候。
季初很喜欢他,经常让人送东西过去。这次卫长意拖家带口回京述职,季初忍不住想要见到莫青青和小宝。
说到潞州,双青眼中的促狭收了起来。每年到了沈郎君的祭日,娘子都会回一次潞州待个两三天再回来。
今年的祭日还有半个月就到了,原本双青还以为娘子让准备马车是要提前回潞州呢,原来只是迎一迎莫娘子。
不过,娘子如今心中是怎么想的呢?陛下从登基以来后宫一直空着,传到她们耳中的闲话太多了……陛下这两年来对娘子如何她们全都看中眼里。
甚至双青自己都觉得足够了,娘子从前在定国公府那三年的爱意并没有白费,它长出了果实,娘子随手可摘。
第九十三章
夜深, 月凉如水。
送走了喋喋不休的双青,季初窝在床上睡的很沉。从前她是标准的大家闺秀,睡姿也是规规矩矩的, 平躺双手交叠放在腹部。
后来嫁到定国公府, 被聂衡之的手脚缠着,睡姿也变得乱七八糟。
现在这么长时间过去,变成了她一个人睡, 便又恢复了从前规矩的姿态, 偶有翻动也几乎没有声响。
但这一晚, 季初便是在睡梦里面也感觉到了不对, 肩上沉重像是压了巨石,腰间也像是缠上了锁链,她整个人动弹不得, 连小小地翻一下身都做不到。
昏昏沉沉中, 季初伸手往后推了一下,手掌感受到温热的滑腻, 她整个人骤然惊醒。明明是在有些炎热的夏初, 季初的身上却硬生生冒出了冷汗。
她的房间里面多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