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周妈妈满目担忧,“您本就身子虚,这样不吃东西怎么行?”
安若缩了缩身子,整个人蜷在锦被里,只露了张惨白的小脸。她紧闭着眼,不再应声。
周妈妈又劝了两句,到底是打帘离去。
一炷香后,张氏得了安若身子不适的信,匆匆赶来,一面着人去请孙太医。
孙太医原在宫中太医院供职,安若七岁那年生了场大病,险些丢了性命。陛下便赐了道恩旨,着孙太医住在定国公府,方便照看。
“若儿,若儿……”
安若迷迷糊糊睁开眼,便见张氏坐在床侧,她口中说着担忧的话:“你这白日里还好好地,怎么忽然就……”
安若眼睫轻颤,无力应声。
外头周妈妈绕过屏风,走至张氏面前恭敬道:“夫人,孙太医到了。”
“嗯。”张氏立时起身,“快请孙太医进来。”言罢,一侧的石竹便将安若床侧的纱帐放下,又取来迎枕垫在腕下。
后头,孙太医不过又说些她身子虚,需要好生将养,另开了药方命石榴去熬药。
安若不在意这些,孙太医医术再是精明,为她诊治十年,说辞却是没有大变。倒是周妈妈与张氏,那些个眉眼往来,她从前竟是没有发觉半分。
张氏白日里见过安若那般模样,平白让她吃了个软钉子,心中正闪过疑虑。可瞧着眼下,安若又是那副病歪歪的模样,那一丝疑虑便是消散大半。
半个时辰后,石竹端着熬好的药进门,却是一抬眼便惊住。
小姐方才还虚软无力,这时怎么竟自己起身了?
石竹急急走去,开口便要关切问询,却见小姐竖指抵在唇上,忙将卡在喉间的话猛地咽下。
“将门关好。”安若低低道。
石竹照做,末了才端着药走到她身边。安若凝着石竹手上药碗,苦涩的滋味顺着氤氲的热息飘入鼻端。
她喉头微动,低低道:“石竹,将这药悄悄倒了。”
“小姐?”石竹不解,迟钝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开口,“小姐是怕药苦吗?可是小姐喝药向来……”向来不是矫情为难之人,怎么今日?
石竹忽然灵光闪过:“小姐是怕这药有问题?小姐不信孙太医?可是小姐自小到大,一直是孙太医照看,若是小姐不信……”
这里头的关隘,石竹从未深想。但今日自小姐醒来,分明有什么和从前不同。
安若眸色清淡:“孙太医是否可信我不知,但张氏不可信。”
她活过的那一辈子,从未想过身子虚软同张氏有关。因着从小如此,又寄居在他人屋檐,得人处处关照,何曾会以这样的恶意揣度他人?
纵然这一世,她亦是没有张氏从中作梗的证据。但有一桩事她却是知晓,天泉寺半载,她断了府上每日两碗的汤药,身子竟是日日康健。
这药,她必断。
张氏?
若说方才石竹仅是有些警觉,这时察觉到自家小姐对夫人称谓的变化,顿时懂了。
她的小姐真的和从前不同。
石竹随即转身,将汤药悉数倒入唾壶。转而又是担忧道:“小姐,那您的病……咱们在后宅,实在不好掠过夫人去找府外的大夫,您可有打算?”
安若思忖片刻:“孙太医何时休沐?”
“应是逢五归家。”石竹想了想,“后日便是。”
“嗯。”安若微微沉吟,“那这事便不及,先避开这个日子。”
“呃?”石竹下意识惊异,只觉小姐既要寻了旁人来看诊,自当正挑着孙太医不在的日子才是。顿了顿,又是猛地点头,“嗯嗯,好。”
安若见石竹明明不解,偏还郑重认可她的模样,不由得扬唇:“若正赶着孙太医休沐,目的太强,恐被人猜疑。”
石竹缓了缓,眼底瞬时清明璀璨:“奴婢懂了。”
“石竹,”安若唤她,声音压得愈低。待石竹凑近,她方才附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石竹额间一点点蹙起,末了,眉眼却是蕴出笑意。“奴婢一定办好。”她轻声应下,眸间郑重严谨。
第4章 当铺
是夜。
外头的丫头全都睡去,碧江院的烛火亦全部熄灭,睡在次间的石竹方才悄声爬起,而后踮着足尖,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石竹撩开纱帐,脱下鞋子小心移到床榻之上。而后从怀里拿出一块被油纸包裹的物什,石竹一手托着,一手将油纸剥开,露出里面白玉的糕点。
石竹压着嗓音:“小姐,我悄悄拿了这几块糕点,您先垫着,我再去倒杯茶来。”
安若接过,小口小口用着,待石竹递了杯茶,她又顺了顺喉间艰涩。其实晚间周妈妈提时,她便觉腹中饥饿,只是念着白日之事,同她今时身子颓然,避过一餐饭,亦避过张氏的警觉。
安若心内明晰,往后她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将这身子一点一点养的康健。
然也不必非等着一切将养妥帖,只消好些,她最先要做的,便是从这吃人的府中跳出去。一日受制于人,便一日难以安心。太子府不可入,她须得为自己寻一个归处。
糕点用罢,石竹又是轻声道:“小姐缓缓再睡,若是腹中积食,明日又该难受了。”
房内昏暗,石竹关切的双眸却是灼灼发亮。安若心下一暖,心底攒了十余年的冰凌有细微裂缝。
明日。只消明日之事行的顺遂,石竹便多半是可信之人。
翌日。
安若醒时,又是日上三竿,看天色,约摸再有一个时辰便是晌午。
周妈妈同石竹石榴一道进门伺候,石竹收拾床榻,周妈妈伺候她洗漱,今日不必见客,也省了上妆的麻烦。石榴那端正将一碗滚烫的粥搅动的刚好温热,见安若收拾妥当,忙将手中山药红枣粥递了过来:“厨司的饭菜要晌午才能送来,小姐先将就用些奴婢做的粥。”
石榴说着,又是憨憨地笑笑:“奴婢的手艺比不上周妈妈,小姐可别嫌弃。”
这话说着,纵是她没胃口,也非得喝上两口才是。尤其石榴本就长了张娃娃脸,嘴唇与鼻端皆是小巧,眼睛却是这屋里头一号的圆滚滚。
若不知的,还当她是十一二的少女。
少女娇嗔,总让人无奈。且安若本就有些饥饿,当即接过用了大半碗。吃了东西,安若的精神也较方才醒来时的虚弱无力好了些许。
石榴收拾汤碗退去,屋内只余石竹同周妈妈。
安若瞧着敞开的窗子,外头天光愈是明媚。今日是晴朗无云的好天色,不过她还是喜欢阴雨连绵,淅淅沥沥之时。
她坐在小轩窗前,自个探手将窗子掩了掩,手肘搁在榻桌,双手轻轻交叠,静默了片刻,方抬眸瞧向灰衣妇人:“周妈妈,我昨日睡得早忘了夜明珠一事,你可将它收好了?”
周妈妈道:“昨日便收好,小姐可是要奴婢放回库房?”
安若微微摇头:“这夜明珠妹妹不喜,我也不想再留着。周妈妈,你拿着出门当了去。”她神色淡然,像说着寻常闲话。
周妈妈却是霍然抬头,满眼惊诧。“这……”她一下子慌乱起来,一面迅速措辞,“可是小姐,这是御赐之物,若是当了去实在是……”
“嗯?”安若平静反问。
周妈妈自是说不出自家小姐此番欺君的话来。小姐日子过得再是不畅,蒙受盛宠却是无人胆敢置喙。
若是置喙,岂非当真驳了陛下的颜面,那便真是不要命。
尤其,自昨夜张姨母同安姑母离开,京城便渐渐开始有流言,说是二小姐安宁得了颗极大的夜明珠,羡煞众人。到了今日,大约名门之内尽人皆知。
此时夜明珠被当,实在是……
周妈妈张皇着额角险些坠下汗珠,偏生死活找不到推拒的由头,只得硬着头皮道:“是,奴婢午后便出门去办。”
安若淡淡“嗯”了一声,周妈妈将要缓一口气,忽的又听安若道:“罢了,周妈妈你还是现在便去,昨日蓁蓁闹成那般模样,我实在不想再看见那珠子。”
周妈妈猛地被噎住,当下只得拿了锦盒出门。只想着若是从正门出府,好歹经过主院,到时拐到静安堂便是。
不曾想,她将出碧江院不过几步,还未踏上拱桥石阶,一声唤忽的自身后响起:“周妈妈!”
周妈妈回头,便见石竹提这裙摆向她小跑而来。走近身侧,也顾不得喘匀气息,便是急促道:“小姐让我同周妈妈一道前去。”
周妈妈心神一滞,险些脱口而出:小姐可是不信我?
自昨日小姐待她便是若即若离,隐约间似不如往日亲厚。她还宽慰自己,病中之人,情绪无端也是寻常。然今日不过办一桩小事,竟还要一个小丫头同行。
只周妈妈终归比着这些小丫头们多活了近二十年,心下不悦,也不至全然显在脸上,只面色如常反问一句:“这种小事我一人便可,小姐怎么又将你派来?”
石竹早已平复呼吸,张口便道:“小姐说这夜明珠实在珍贵,入手银两多,怕万一遇着恶人,周妈妈一人不敌。正好我有些身手,若真有什么事,也好抵挡一二。”
“盛世清平,怎会有这种事?”周妈妈道,“且咱们出自定国公府,叫上两个小厮,谁敢作恶?”
石竹果断摇头:“不可不可。咱们换银子去,哪能自报家门,这不是平添烦扰么?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国公府没落,影响老爷的名声。”
周妈妈憋着的说辞又是卡住,当下只得带着石竹自侧门离去。
原本定国公府正门旁便有两道侧门,静安堂所在后院主院亦有一道门,唯碧江院所在,在梨林对面,围墙后头并非正街。然早年间,定国公为了便宜安若出门,生生在梨林一侧辟了一道门。
两人自这道侧门而出,也免了众人皆知。
待到当铺,周妈妈将夜明珠拿给掌柜,那掌柜眼珠子登时亮起,而后赶忙敛下,佯作寻常道:“不知二位贵人预备死当还是活当?”
周妈妈站在前头,张嘴就要说活当。毕竟这东西入了当铺,若是活当还能他日收回。若是死当,当铺转手卖人,他们便是一点辙都没有。
偏生站在后头的石竹嘴快,迅速开口:“死当。”
周妈妈脸色再是收不住,猛地转身睨一眼石竹,压低了嗓音与她道:“这是御赐之物,怎能……”
石竹尤似未觉,只坦然回应:“小姐说了,她手上没有银子,又太多地方需要银钱,还是死当换的银两多。”
“小姐在深闺,哪会需要……”
“周妈妈。”石竹忙握住周妈妈的手,也一并阻住她的话。“小姐说,茶花与梨花年纪大了,也该许个人家,即便是配给前院下人,也该备些银两。”
茶花梨花亦是小姐身侧的丫头,是小姐寄居在定国公府之后夫人特意拨来,年纪上确实比着小姐大几岁。
然这不是要紧事,周妈妈迅速反驳:“此事自有夫人定夺,小姐尚未出阁,怎能操办此事?”
“操办是不能操办,可银两总要废些。”石竹道,“小姐还说,您曾经照顾小姐的阿娘,现在又照顾小姐多年。小姐想着换了银两也能给您在外头置一个宅子。”
周妈妈张嘴便要推拒,可在外头置办一个宅子须得多少银两她是清楚的。若非主子开口,她们这辈子想都不必想。然小姐忽然提出,心思到底在一刹那摇摆。
这间隙,掌柜忙多问一句:“二位可想好了?”
石竹迅速开口:“想好了,我们死当。”
二人揣着银票回府时,周妈妈一颗心仍是惴惴不安,这银票像是裹着一团火,灼烧着她的心口。
若说在外头还有一丝动摇,回到这偌大无处可逃的院子,她瞬时便清醒过来。这事,须得立即禀告夫人才是。然今日不知为何,碧江院总有些琐碎之事要她办,一会儿是小姐想喝她做的粥,一会儿石榴缠着她,问她绢帕上的针法如何修正。一圈忙碌下来,天色已是黑透。
碧江院内。
明亮的烛火映照少女的脸颊,橘色光晕晃动,要面色苍白之人也显出生机。
安若掠过敞开的轩窗凝望高处悬挂的月牙,轻声问:“周妈妈呢?”
石竹应声:“周妈妈说她身子疲乏,已是睡下。”
安若唇角扯起:“真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