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若缓步走来,于众人惊愕之色中一一见礼。而后顿在张氏跟前,恭敬道:“女儿进门前听长辈言说石榴树一事,女儿冒昧,石榴树在西南之地若水河畔,起初是爹爹为阿娘栽种。”
“女儿不懂,这流言怎么忽然就传得这样不堪?”
话落,厅内几人的脸色瞬时变得难看,安姑母还好些,张姨母却是猛地想起先前一声声“害臊”,这会儿那话全似用来说她自个。张氏更甚,脸色一阵青白,面上慈善温和的笑意险些挂不住。
明明这丫头惯是软弱不成事,哪成想就这么生生被她怼在脸上?
然安若顿了片刻,继续莞尔道:“想来是府中下人不知,信嘴胡说,只是这话头若是传入宫中,只怕母亲多少要落一个御下不严,平白遭受罪责。”
张氏再是绷不住,手指落在黄花梨圈椅扶手上,还是猛地紧扣。她挑准时机,撵出一只硕大的苍蝇预备恶心人,结果忽然卡在了自个喉间。
咽不下,也得生生用力,非咽下不可。
张氏后槽牙紧咬,咬得面颌紧绷,正要扯出笑脸将这话圆了过去。安若已然轻咳一声,眉眼低垂继续道:“女儿明白,母亲操持中馈日日受累,难免百密一疏。女儿被怎样言说都无妨,只是不想连累了母亲。母亲待女儿好,女儿都记得。”
台阶骤然铺在眼前,倒省了张氏措辞,当即笑盈盈走来握住安若的手:“这事确然是母亲不对,若儿放心,日后谁再敢在院子里胡说,我定不饶她。”
说着,又是握着安若的手微微用力:“方才你也是来得巧,我正预备同你姨母与姑母解释,你便来了。这孩子,定是觉得委屈。”
“今日你妹妹及笄,方才行过礼,快些坐下,喝杯茶。”
安若又是一褔身表示歉意:“妹妹及笄,女儿来迟了。”
“不妨事不妨事,”张氏笑着,“你身子素来不好,好生养着才是。”
安若这才微微侧身,一面不动声色将手抽出,抬眼瞧向安宁那处。她端坐着,长发挽起。本就是眉眼飞扬的俏丽模样,现下梳了飞仙髻,愈是显得灵动。
安若侧首睇了眼周妈妈的方向,周妈妈立时上前一步,双手正托着一个锦盒。
安若温婉一笑:“今日妹妹及笄,我理当上礼,还望妹妹不要嫌弃。”
那锦盒落在双掌,看着实在小了些。
张氏无暇顾及这些,忙道:“你这孩子,来便来了,咱们一家人,还带什么礼。”
安若唇瓣微抿,没有应声。她若是空手来,只怕回头又要落一个不懂感恩没有眼力的名头。
对面安宁静坐许久,长辈们说话,问不着她,她便静静坐着。这时乍然被提及,纵不好当众甩脸,亦是没忍住轻声嘀咕:“你能有什么好东西?”也好意思拿出来现眼?
张氏忙嗔安宁一眼,守着家中长辈岂能随口言说?然安宁声音小,对面坐着的安姑母同张姨母倒也不曾听见。
安若听得清晰,也只当没听见一般。她将锦盒打开,一面随口说着:“妹妹及笄是要紧事,我自当放在心上。只是我实在没什么好东西,便在当初陛下所赐的珍宝里挑了这颗夜明珠,愿妹妹永如今日,明珠璀璨。”
夜明珠脱去封闭的空间,在敞亮的厅堂里,依旧发着耀眼的光。
霎时间,厅内寂然无声,张姨母一口气抽着,眼睛顿时瞪得滚圆。张家在京中并不算勋贵,最得脸的便是出了张氏这位国公夫人。张姨母的夫婿,借着连襟定国公的光,才勉强落得一个从四品的官衔。
这样的珍宝,莫说见过,竟是连听过都不曾。
张氏同一侧的安姑母见过些世面,却也赫然间被那般大的夜明珠惊到。谁人不知夜明珠,可又谁见过,比一侧桌上摆放的山药糕还要大的夜明珠。
那夜明珠蜷在手心,怕是都握不住。
张氏站得最近,忙一把将锦盒扣上:“这怎么是好?若儿,这是陛下赐你的礼,你怎好送给妹妹?”
安若愣了下,漆黑发亮的眸子蓄些迷茫:“母亲,陛下赐予我,我……我不可送人么?”
“这……”张氏一时噎住,倒也没人将这话说在明处。
“哎呀!”张姨母上前一步,目光不舍的从锦盒上移开,再瞧着安若哪还有方才脸面被踩在地上之感,蓦地就添了亲昵,“陛下既已给了若儿,自当若儿随意处置,不说赠人,卖了又有何妨?”
“妹妹!”张氏猛地瞪张姨母一眼,“这话岂能乱说?”
张姨母轻哼一声,坐回一侧的位子,安姑母见情形僵持,便道:“宁儿便收下吧,总归是你姐姐的好意。”
张氏握着锦盒,想着今日筹谋全都白费,恨不得立即丢开,偏几双眼睛瞧着,又只得生生忍住。
“咳,咳咳。”安若掩住唇轻咳两声,身子由方才的略见虚软,又添一丝柔弱。
再者,她本就因常年卧榻身子单薄,这时张氏忙亲自搀扶,又与侍女打眼色:“若儿身子不好,便不要逞强。快些送小姐回去,”一面又是叮嘱安若后头的周妈妈,“好生照料着。”
安若亦不强留,当即离去。
随后,安宁也寻了个由头离开。小辈走了,她们年长的说话倒便宜些。只张氏满腔愤懑,无处发泄,终究化作若有似无地轻喟。
张姨母看不懂张氏这一声叹,什么石榴树多子多福亦是与她没什么相干,倒是方才那夜明珠,勾得人心发痒。
她身子侧倾,忍不住打探:“我早前便听闻,多年前安若得赏,珍宝玩意儿一箱一箱往她院子里抬,难不成竟是真的?”
张氏心底攒着火,一时没应,只不着痕迹探了眼安姑母的神色。安姑母不同于张姨母是她的亲姊妹,她是安宁爹爹的亲妹,亦是安若爹爹的。这立场,一直不偏不倚。
是以,有些话不好说。
张姨母这端依是顾自咂摸着:“我看多半是真的,要不,能随意就拿出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来。她那神色,竟似是不知这夜明珠是宝贝。”
眼见得安姑母的脸色陡地沉下,张氏忙打断张姨母:“妹妹!”
安姑母起身,沉声道:“便是有,也是兄长与嫂嫂以命换来。”说着,起身径自离去。
张氏忙紧赶着相送,心内念叨着她这个妹妹,嘴快是可拿捏的点,却也是碍事。遂一面走,一面一声声往回找补。直送到正门前,安姑母的脸色才算好转。
不成想才将人送走,乍一转身,身侧之人便来禀告:“夫人,安宁小姐拿着那夜明珠气冲冲的往碧江院去了。”
张氏一颗心又是吊起,急匆匆走了两步忽然回头,瞧见安姑母上了马车,只留下两行车轱辘印记。
身侧之人见她神色平复,折回静安堂,不解道:“夫人,咱们不去了?”
张氏轻晒一声,乜斜了身侧之人一眼:“两姊妹拌嘴,有什么好管?”
碧江院。
安若回到内室,坐在轩窗旁的窄榻之上,摩挲着白玉杯温热的鼓腹,时不时轻抿一口茶水。这样的闲淡,那一世,她一生不可得。
外头疾风掠过,石竹走近将窗子关小些,却还是留了窄缝。正擦拭屏风的青衣少女瞧见,忍不住打趣:“小姐就是贪凉,姐姐还非要纵着。”
石竹嗔她一眼:“那你过来,我看你留不留。”
安若瞧着她们说话,忍不住唇角扬起。屏风处的少女,唤作石榴,与石竹均姓石,却非姊妹。
起初,石竹是府上收留的孤女,她说她叫石竹。再收留比石竹小几岁的丫头时,娘亲索性瞧着院里的石榴树,说往后就叫她石榴。
不过时日久长,两人处的倒比她和安宁更像亲姊妹。
思绪间,安宁带着身侧两个丫头不由分说闯入碧江院,直入内室,怒目圆睁,抬手便将手中一个圆滚滚的东西砸在安若面前。
那样硬的东西砸下,地板见了裂痕。差一寸,便砸在安若足尖。
东西滚过安若的裙摆,滚过桌角,最后消失于众人眼中。只是事发突然,众人也无暇在意夜明珠滚到何处。
安宁张口便是厉声呵斥:“安若,你少在这假惺惺的,谁稀罕你的东西?”
“我告诉你,你不要以为十年前的圣旨到现在还能作数?就你这副身子,怎么入主太子府,怎么母仪天下?”
“安若,你能活到那一天吗?”
安若默然轻叹,真是杀人诛心。
从前她是眼盲心盲,只觉得安宁比她年幼,应该多多谦让。现下看来,这样句句戳人心尖软肋,哪是无知幼女?
且安宁,不过小她半岁。
安若眼皮微掀,掠过下意识挡在她身前的石竹,眸光淡淡:“宁儿,你这是怎么了?
第3章 熬药
真是一张无辜可怜的脸!
安宁用尽全力,偏似打在污糟的棉花上,气力无处释放。她愈是扬了声调:“什么宁儿?我早说过,我叫蓁蓁,蓁蓁!”
“嗯,蓁蓁。”安若愈是闲散应声,说话间已是连一个眼色都懒得递去。
乍然重生,安若有太多事需要细细考量,不能由着世事往前推行。她要拓出一条自己的路。
安宁见她不应对,愈是扬声:“安若!”
安若收敛神思,耐着性子,清冷眸光淡然瞟去:“蓁蓁?”
安若知道,“蓁蓁”二字,原是安宁的本名。是在她入叔父名下,叔父紧接着被擢封定国公之后,叔父为表忠心,当即改了安宁与其兄长的名讳。
安宁河是若水的支流。
为此,安宁每每拿此事与她闹。安若从前亦觉得亏欠,仿佛只要安宁一提,她便萌生一股罪孽,觉得矮她一头。偏安若从前还以为,是她的寄居,夺走了部分原属于安宁的宠爱。是以安宁无论怎样的欺辱,她大都忍着,一直忍到最后丢了性命。
走过一世,许多事变得明晰,她再不能如从前一般,委屈求生,低微入尘。
这端安宁本就怒气升腾,瞧着安若不咸不淡,一股火直冲天灵盖。她当即上前一步,一掌便要甩在安宁脸上。一面喝道:“我看你是睡得久了,忘记自己是谁,这是我家,你给我滚出去!”
“啪!”
掌声清脆,安若心知她要发火,心底有所准备,还是下意识闭上眼。
不曾想,这疼痛竟是未曾落在自己身上。石竹身子全然倾斜,生生替她挨了一掌。
安若本不在意这一掌,安宁失了理智才好,到时自有打算。然安宁打在石竹身上,她清淡的眸子乍然冷下,目光骇然落在安宁面上。
安宁一掌难以泄恨,又是扑过来。
安若果决道:“石竹,钳住她。”石竹年长她几岁,身量也比她和安宁高些,又因从前在西南偏僻之地,身上略有些身手。
对不住男子,对住闺阁女子却是轻易。
尊卑有别,石竹一向知道自家小姐不爱惹事,是以第一掌闷头抗住。这时小姐猛地发话,犹疑不过一瞬,下一刻,轻易握住安宁的手腕,令她挣脱不得。
安宁身后的两个丫头急急走来,眼见得一番撕扯避免不过。安宁身在她人院落,顷刻落了下风。
安若睨一眼安宁,眸光凉凉:“蓁蓁,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打我。”她姿态悠然,仿似当真由着她一掌挥来。
说着,又是与身前的石竹温声道:“现在可以放开她了。”这一息停顿,不够安宁醒过神,也足够她身后的两个丫头分辨局势。
安宁杏目圆睁,死死地盯着安若,又看着嫩白皓腕被掐出的红痕,愈是心绪起伏,恨不得将眼前人撕碎。石竹将一松开手,她就要再度近前,身后的两个近身侍女忙生生将她拦住。
一面急急道:“小姐,小姐千万不要冲动!”
“小姐您忘了那回吗?安若小姐身上若是见了伤,到时候不止小姐您,连带着老爷和夫人都要被问责。”
“小姐您缓缓,千万不能意气用事啊!”
安宁挣扎片刻,终是深吸一口气,竭力镇定下来,恨恨地凝着安若:“你给我等着!”说罢,甩袖而去。
安宁刚走,周妈妈那端便也似掐着时辰一般打帘进来。安若懒懒抬眼,目光只落在石竹身上,姿态疲乏:“你们先出去吧,我歇一会儿。”
周妈妈将一进门,只瞧见那杌子被人踢倒,话还未曾说上一句,就又被人遣了出来。不过瞧着石竹脸颊指印,便明白了大概。
几人退去,内室只余她一人。安若眼皮微掀,露出干涩的眼珠。不愿见着周妈妈是一回事,避着张氏稍后可能的问候亦是一回事。然她却也真的有些疲累,挪到床榻之上便是沉沉睡去。
再一睁眼,已是暮色四合,周妈妈不知何时立在床侧,温声问她:“小姐起身吃些东西吧?厨司备了甜枣羹还有鲜鱼汤,小姐用些。”
安若阖上眼睑,压下那丝不耐:“我不饿,你们去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