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厂长分出来一半装进了信封里,交代聂正崖:“你爸的名额卖了三百八,一半是钱,一半是粮票、油票,还有肉票和糖票,厂里给你们补了二十块。”
“你跟你妹年纪小,手上一下子拿这么多钱跟票,不一定是好事,现在我先只给你一半,剩下的叫你吴叔叔帮着放在工会里面,用完了再来拿,不要乱花。”
又拿张条子写了个号码:“这是厂里的号码,仔细收好了,有什么急事就拍电报过来。”
吴处长把两个沉甸甸的布袋子放上了桌面:“工会买了点布跟糖,还有两瓶麦乳精。”
又对苏净禾说:“回家就不要乱动,好好休息,等伤好了叔叔去看你。”
纺织厂的待遇好,人情味浓,当初聂国山夫妇都是军人专业,他们做人不计较,做事又认真负责,最后却落得那样的结果,厂里领导、同事都愿意多照顾照顾这两个小孩。
如果不是宿舍不够住,也不能用国家财产白白养着人,他们甚至还想过把聂正崖跟苏净禾留下来。
***
转眼就到了各个县镇带队下乡插队的日子。
苏净禾跟聂正崖早早等在纺织厂门口,还没到约定的时间,就见到一辆大卡车就慢慢行驶过来。
车厢里已经坐满了人,倒是车前座的位置空着。
卡车一停,田校长就从后厢跳了下来。
她五十多岁,短发及耳,戴着一副玳瑁色的眼镜
静江市下面的八个中学里,田校长比其他的校长工作起来更拼命,又有他们没有的细致,出了名视学生如子女。
苏净禾记得她最后是带队下乡插队的时候,因为下雨天抢修堤坝得了肺病,高烧不治走的。
后来很多老师都在惋惜,都说如果田校长还在,杨坪中学里应该会多出几个大学生,而她也肯定不会同意聂正崖不参加高考。
这个时候的田校长虽然瘦 * ,但是看着很精神,她温柔地跟两人打了招呼,帮忙扶着苏净禾上了车,又悄悄往她兜里塞了一把糖。
卡车开到石马村就停下来让车里的人吃饭休息,等其他人都下了车,田校长跟其他老师却没有动弹,等到车子重新启动往前开了七八里地,才各自提着自己的大箱子下了车。
聂正崖跟一个年轻的老师抬着担架在前头带路,走了半个多小时就回到了村里。
他们一行足有□□人,个个不是提着箱子,就是背着包,穿着打扮都不像是乡下人,很快招来旁人侧目。
聂大伯家的小儿子聂谷生本来跟村里小孩在踩狗屎,远远看到聂正崖跟苏净禾,把手里的石头一扔,三步并两步地往家里跑,一边跑还一边叫:“妈!妈!”
第16章 天赋
村里有好事的就问道:“正崖,你这带的什么客人?”
聂正崖回答:“学校的老师今天带队下乡插队,说顺便来看看我。”
村民们听到都是老师,个个肃然起敬,一路目送他们进了聂家村东头的屋子里。
一行人开门进房,很快在里头转了一遍,都有些犹豫。
聂家只有两间房,正堂屋顶的瓦都还没来得及补,现在是透光,一下雨就能漏雨,稍不留意会把书都泡毁了,况且这地方小得一目了然,根本不好藏东西。
后头倒是有个四面透风的厨房,可书这个东西又受不得烟,也受不得风。
苏净禾路上已经把家里的布局想了一遍,见状连忙提议说:“不如藏到我房里吧,把床板翻起来……”
她认真比划了一下:“二哥前几天砍了些竹子,现在应该干得差不多了,我们把竹子削成片架在床板下面,中间留点缝隙,这样好通风,也不容易受潮,又不会给人看到。”
聂正崖闻言带头走了进去。
苏净禾睡的是竹床,简陋得很,床板一翻开就露出下面离地很高的空间,用来放个几百册书一点问题也没有,改起来也方便。
田校长在一边看着,又走近试了试大小,当即便拍了板。
七八个老师一起动手,很快把竹子削成了片,拼成一个个“井”字形状的“竹板”,架在了苏净禾的床下面。
等试过承重没有问题之后,众人这才把各自随身的箱子、背包取了过来。
“田校长。”
苏净禾忽然叫了一声。
她见老师们一个个要直接连箱带书往床下塞,忽然觉得有点不太妥当:“刚刚我们一起回村,除了司机刘师傅,村子里也有不少人瞧见老师们带了行李来,如果不把箱子带走,会不会……”
田校长也是挨斗过的人,知道小心驶得万年船,马上点头道:“说得对!”
继而蹲下来把自己的箱子打开了,同时跟其他人说:“只把书拿出来就好,放的时候小心点……”
有人递,有人取,不多时大家就把箱子、背包里的书全部挪了出来,摆放在了床下,等到 * 把床板重新盖上去,再将被褥一铺,这张床从外表看起来就一点异样也没有了。
苏净禾心中雀跃极了。
虽然仓促之间,她来不及一一细,可一想到在这个精神食粮贫瘠,要找本教科书都难于上青天的年代,自己跟二哥能拥有这么多书,何其幸运。
她认认真真地跟田校长和各位老师做着保证:“我和二哥会把这些书看好的,门、窗都会关严实了,不叫老鼠跑进来,等春天有了太阳,也会时不时拿出去阴晒……”
其中一个老师看她人虽然不大,说话却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忍不住失笑:“你还知道什么是‘阴晒’?”
苏净禾仰起头,比巴掌还小的脸上一双眸子熠熠生辉:“大妈妈说的,我们这里是南边,如果不注意保管书就会发霉发潮,可晒书也不能大太阳底下暴晒,不然会把纸晒脆了。”
又口齿清楚地说:“北宋的大文学家司马光就是因为知道怎么晒书,所以他的藏书‘年月虽深,终不损动’。”
原本只是拿她打趣的老师顿时吃了一惊。
她看苏净禾小小的个子,又一直安安静静的,还以为是个害羞的小姑娘,谁知道人不可貌相,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有条有理的,关键一点也不怯场,谈吐间甚至很有文韵。
田校长闻言也忍不住转过头来问道:“小禾多大了?原来在哪里读书?”
那个女老师也问:“小禾的古文学底子打得很不错,都是妈妈教的吗?”
有几个老师也跟着提了几个古文学方面的问题。
苏净禾不急不躁地一个一个回答了,最后露出一个有点赧然的笑:“有些是大妈妈教的,小时候奶奶也教我背过一些诗书,后来我偷偷看过二哥的教材书,大爸爸还教我学过一点俄语。”
她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话被拆穿。
大妈妈去年确实有个进修的机会,她利用业余时间自学识字,就是用的《声律启蒙》跟《竖翁对韵》入门。
而大爸爸在部队的时候曾经被外派去东北,那边接壤苏联,很多人都会说俄语。
至于小时候的事情,就更无法查证了。
她把大妈妈的事情说了出来:“……大妈妈去年只花八个月就掌握了一千多个字,还被厂里表扬了。”
聂正崖站在一旁,脸上的表情有一点伤感,可更多的却是与有荣焉。
一个原本在边上搬书的男老师听到这里,忽然问道:“你还会俄语?”
苏净禾就用俄语向他打了个招呼,自我介绍了一遍,又问他叫什么名字,夸他把书按照内容分类,排列得非常整齐。
这一回不但那个男老师,其他几个老师也跟着惊讶起来。
现在的知识分子很多都会一点俄语,虽然未必都听得懂,可辨别一下吐字发音跟发音还是不难的。
苏净禾说的话用词不难,但是语句流畅,发音标准,重点是一点卡顿都没有,尤其后面的夸奖完全即兴发挥 * ,可以看得出来她并不是死记硬背了几句简单的对话而已。
“你真的会啊!”男老师意外极了,随即郑重起来,“学习语言不进则退,虽然现在学校不开课,你还是不能荒废了……”
又指着床下的一个角落:“这里都是俄语书,不要光把书压在下面睡觉,要多拿出来学习,你可以每天自学一个小时,哪怕背背单词跟文章也好!”
苏净禾点了点头,腼腆地问:“老师,有没有英语书?”
这回轮到田校长坐不住了:“小禾想学英语?”
“纺织厂里之前引进了新技术,特地请翻译专家来指导工作,专家的办公室就在大妈妈他们隔壁,我跟着学了半年,觉得挺有意思的。”
对于俄语,苏净禾真的只是略通,可英语是她上辈子学的专业,提起来一点都不发怵。
她随即吐出一串英文,大概内容是指导工人怎么开机器、关机器流程的,里头不少复杂的单词,但是咬音全都很准,也没有语法错误。
这个时候已经不是十年前,要把自己会的东西掖好了免得惹祸。
过不了两年就会恢复高考,紧接着是改革开放,如果一味藏拙,只会错过很多机会。
第17章 吓也要吓死他们!
拨乱反正之后,全国各地都会铆足了劲加油干,想把落后的时间追回来。
彼时处处都缺少人才,而现在落魄的老师们,只要能顺利回城,都能在岗位上发光发热。
这一批下乡的教师很多都有被抽调到各大机关、单位去的经历,只要遇到合适的情况时,能让他们想到、提到自己,就能多一份可能出头。
田校长当即就着苏净禾的话接了下去,用英语说自己是来自英国专家,问她现在厂里的机器是什么型号,生产力有多大,平常会遇到什么问题。
苏净禾说自己不清楚是什么型号,但是把记得住的问题都反映了一遍。
两人就这样一来一往地交谈起来。
如果说苏净禾说俄语的时候,众人只是感慨这个小孩子真聪明的话,她现在跟田校长流畅对话的时候,大家都有些不知道应该怎么反应才好。
先前那个男老师悄悄后退了两步,问聂正崖:“你妹妹从小就这么聪明吗?你们家小孩是不是天生都是读书的种?”
当初哥哥在学校里就是出了名的天才,学什么东西都能举一反三,有时候甚至不用老师教,他靠自学都能遥遥领先,现在又有这样一个妹妹。
聂正崖掩饰地抬起手,挡住自己扬起的嘴角,但还是有些骄傲地说:“小禾一直都聪慧,她学什么都比我快!”
他心里充满了“我家小禾天下第一”这种不客观的想法,说出来的话自然没有什么可信度。
然而听在老师们耳朵里,却都觉很有道理。
不过苏净禾在语言方面的确很有天赋,她大学的时候成绩优异,还被选派去英国交换过一年时间。
田校长惊喜 * 不已:“你都可以来学校做英语小老师了……”
又感慨道:“外语这个技能,还是越早学越好,小孩子的接受能力最强……”
她想到了大学的师兄师姐来信说的话,现在很多高精尖技术都掌握在西欧、美国手里,如果想要推进经济发展,毋庸置疑不能单单靠俄语,最好能多培养一些其他语种的人才,尤其是英语,适用范围最广。
然而她很快沉默了下去。
现在学校停课,真正的老师们都只能带着学生们下乡种地,还指望什么学外语,不过是痴人说梦。
看到对方的肩膀忽然间耷了下去,虽然不知道原因,苏净禾还是笑着说:“等学校复课,您可要说话算数,真的让我去当一回小老师!”
小少女的笑容干净又明媚,充满了感染力,让田校长的心里缓缓涌起热流。
她笑了笑,说:“真有那一天,我就把小禾请来给高年级的同学们上课!”
屋子里其他的老师们也跟着笑了起来,一时之间,气氛变得轻松了起来。
***
与此同时,聂家已经吵成一团。
杨坪镇纺织厂到村里没有直通的交通工具,廖秀霞昨天回家收拾好东西,跟聂广生带着两个孩子,先坐车,又走路,最后坐船,中间还歇了一晚上,足足花了两天一夜才到家。
当时已经是大半夜,她累得倒头就睡,第二天醒来等公婆下工才获知被招荷花抢了工作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