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大伯娘也要分家,正好我们也想出去住,但是从镇上房子里搬回来的东西,都是爸妈留给我们的遗物,不能留下。”
“抽屉里那六七百块,既然大伯娘说只有九十八,那就是九十八吧,我们也不要了,权当多谢这些日子大伯、大伯娘的照料,在这里吃、住两个月,也不能白算……”
“厂里给的两百块钱,有一半是抚恤金,另一半是厂里叔叔阿姨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们不能收,要是让爸妈知道了,也一定不会同意收,我们也得要回来,以后还回去。”
聂正崖不亢不卑,话里话外虽然没有一个字说聂建军跟赵金莲的不是,可几乎字字都是在讽刺他们刻薄侄儿侄女,霸占家产。
他从小受在部队里当过兵的父母影响,虽然年纪不大,可站姿笔挺,气质卓尔不同,如同一棵青松立于悬崖之仞,傲骨凛然,让人不由自主就信服起来。
而他提到的苏净禾放牛摔伤腿的事情,更是叫村民们议论纷纷。
村里可是有八头牛,平常都是小孩们分成队,一组两三个,轮流去管,怎么能叫苏净禾一个才来农村的小孩独自放牛,这不是为难人嘛!
怪不得会摔伤腿。
聂家的小儿子聂谷生一向爱惹是生非,没少撺掇着村里小孩打架闹事,简直是猫嫌狗憎。
他欺负苏净禾的事情村里许多人都知道,赵金莲这个就住在一屋的人又怎么会不晓得。
可苏净禾摔伤腿之后,赵金莲见天就跟人说这个小女孩晦气,娇气,一身病,脾气还大,数落出一堆毛病,现在回想起来,怎一个恶毒了得。
至于那九十八,想也知道肯定不可能是九十八了。
“要我说,正崖娃还是性子太软和了,这回不知给赵金莲昧下多少好处。”
“造孽啊,那个苏净禾,看着白白净净的,听说是 * 个烈士的女儿,国山学雷锋做好事帮着养的,好好一个小女娃,给赵金莲糟践成这个样子,丧天良哟!”
村里人嗡嗡地互相讨论,声音虽然不大,可看向聂建军、赵金莲两人的眼神都不太对了。
赵金莲听到聂正崖这一番话,气得胸口气血翻涌:“什么叫‘那就算九十八’,本来也就只有九十八!老二一家成日大手大脚,一点钱都没攒下来,我……我真没拿那么多!我冤啊!”
蔡二婶怪声怪气地笑了一声:“喊什么喊,正崖娃不是说了,又不要你还,九十八还是九百八,都不要了,你得了便宜就别卖乖了!”
赵金莲有心要同她打一架,只是才撩起袖子,就听到招队长喝了一声“都别吵了!”
他瞪了一眼赵金莲:“建军家的,你要是真没拿,谁能冤枉你!”
苏净禾本来坐在一边,这个时候忽然插嘴道:“还有大军哥、大嫂子接了大爸、大妈的工,我跟二哥也不要那个工了,打算转卖出去,再怎么也是自己一家人,如果大伯、大伯娘看得上,就出钱来买,一个工三百块钱,如果不想要,我们就放出去卖,村里哪个叔叔阿姨想买也可以来找我们,如果村里大家都不要,我们才往镇上去卖。”
这个时候纺织厂的工作就是铁饭碗,旱涝保收不说,待遇又好,时不时还能分点好布料。
苏净禾这句话一出来,原本只是看戏的村民们一下子就炸开了锅,哪怕是招大队长都有些心动起来。
他女儿今年刚满二十,正愁找不到事情做,要是能去纺织厂上班,那这辈子就稳了,说亲也好说。
人往高处走,能进镇上,谁愿意待在村里呢?
至于三百块,虽然一时半会凑不出来,总能想想办法,这个价钱已经算是低的了,真要放到镇上,分分钟能卖出四百打上。
招队长认识的人多,知道纺织厂工人一个月能有二十九块,真能进去,一年就能把钱给赚回来,现在都是有价无市——谁舍得卖呢?
他有些不放心,以为苏净禾是在说小孩子话,连忙问聂正崖:“正崖娃,你想清楚了吗?真卖了以后你们自己怎么办?”
苏净禾抢着说:“我们现在只卖大妈妈那一个,大爸爸的以后再说,我的工作以后组织上会解决的。”
聂正崖皱着眉头刚要说话,被苏净禾拉住了手。
她对他摇了摇头,小声解释:“回去我再跟二哥说。”
现在的纺织厂当然是个好工作,可再过几年,就会因为各种原因渐渐衰败,十年之后,甚至连工资都发不出来,工人们只能在仓库里拍着苍蝇数日子。
现在聂正崖年纪还小,留着这个工作只会便宜了大伯一家,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还不如卖出去,至少能有一点钱收拢回来,解决几年里的吃穿用度。
苏净禾这么一说,在场的人不少都激动起来。
组织来解决烈士 * 家属的工作问题,再正常不过了。
那就说明聂家真能有一个纺织厂的工作名额让出来。
就算自己家里没有三百块,东西凑一凑,或者某某亲戚家能不能去买呢?给人通个信,卖个好也不错啊!
赵金莲看情况不对,急忙嚷嚷:“招队长,这可不能胡来,老二家工作的事情当初全靠家里两个老人跑下来的,我们一家也出了不少力气,怎么能给他们说卖就卖!讲不讲道理的!”
第6章 分家
“拉倒吧!”人群中立刻传出嘲讽声,“聂国山跟他媳妇去纺织厂都是部队分配的,关你们什么事!”
招队长的脸色也严肃起来,对着聂建军说:“要分家那就好好分,该是正崖娃他们的东西,你这个做亲大伯的怎么好意思占了去。”
聂建军有苦难言。
赵金莲倒是想说话,只是才一开口就被喝止了。
招队长干脆点了几个壮劳力出来,让他们给聂正崖跟苏净禾搬家。
有了公社大队长做主,外头又围满了村里人,聂建军到底还要脸,最后只能同意把从镇上带回来的东西都分给聂正崖两个,又分了老房子,再给他们二十斤米,一桶油,一袋红薯。
只是说到抚恤金的时候,赵金莲死活不肯承认,咬死了只剩三十块,其余不是花在丧事上,就是花在聂正崖、苏净禾这两兄妹身上了,一个多余的子也拿不出来。
她在边上死死盯着众人往外搬东西,这个也不许拿,那个也不许拿,后来还是聂建军把她给拦住了,这次分家才进行下去。
人多好办事,五六个人一齐出力,很快东西都搬得七七八八了。
众人跟着去了分给聂正崖他们的村东头老房子,全都吓了一跳,里头空空如也,什么家当都没有,地上全是垃圾和灰尘,大门都结了不少蜘蛛网,梁歪柱倒的,顶上的瓦片漏水又漏风,根本不能住人。
一群人帮着收拾了半天,才将将捡出个样子来。
苏净禾翻出柜子里的丝巾,给来帮忙的人一人送了一条,又跟聂正崖一同郑重道谢。
那丝巾是纺织厂里分的年货,在镇上是中档品,到了村里就变成了稀罕东西。众人推让一番,最后还是高高兴兴拿着东西走了。
回到家里,诸人少不得夸一回聂正崖和苏净禾两个人年龄虽然不大,做起事情来倒是很敞亮,又骂聂建军和赵金莲一家子不是东西,这么小的孩子也要欺负。
怎么也是亲侄子,吃绝户就算了,分的老房子根本不能住人,先前连粮食都不肯给,分明是想把人给冷死饿死。
聂大伯一家的名声一下子就臭了。
***
村东头的小屋子里,聂正崖铺好床垫被褥,扶着苏净禾坐上了床。
他端了一盆热水进房,又帮着妹妹擦手洗脸,等到样样都打点好之后,才拖过来一张小凳子,问:“小禾,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把妈在纺织厂的工作让出 * 去?”
什么部队里会帮着解决工作问题,拿来哄哄外人还行,自然瞒不过聂正崖。
苏净禾早就想好了怎么说:“等我能去纺织厂,少说也要过个七八年了,谁知道到时候是个什么情况,二哥,你看大伯、大伯娘那个样子,就算真到了那一天,他们真的愿意把名额让出来吗?”
“现在大堂哥、大嫂子刚去厂里上班,上上下下都不熟,厂里叔叔阿姨都还惦记着大爸大妈的情分,过几年等他们做久了,我们拿什么去把工作要回来?”
人一走,茶就凉。
到时候一边是天天在一起上班的同事,一边是几年都没见过面的前同事儿女,谁都会倾向于前者。
聂正崖本来就是个聪明人,听苏净禾说了个头,一下子就明白了,沉默了一会,暗想:怪不得爸妈总是夸小禾聪明机灵,我以前只顾着读书,这些人情世故竟然还不如她懂。
他不禁暗暗警醒自己,日后决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的。
“不如把爸的那个名额也转出去了吧。”聂正崖很快举一反三。
苏净禾小声说:“我想着这种大事,还是回来跟二哥商量下,既然二哥也同意,那当然是卖出去的好,不过不能在村里转,得转给厂里人。”
她提醒道:“当初大爸大妈出事,厂里不少叔叔阿姨来吊唁,我们不能有好事不想到他们,况且到时候厂里有人得了好处,也不会多找事,有时候还能帮忙打点。”
聂正崖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止不住地发涩。
几个月来,先是父母意外身故,丧事还没办完,又接到学校停课的消息,被带回村里的时候正好是秋收,高强度农活的同时,还要经受赵金莲跟聂大伯家的小孩排挤打骂。
可即便这样,聂正崖也没有表现出过丝毫沮丧气馁。
他从小受父母的教育,要做家里的顶梁柱,现在一家人只剩自己跟苏净禾,更是下定决心要把这个小的照顾好,此刻实在惭愧不已:小几岁的苏净禾都能想到的事情,自己居然想不到,这算是什么顶梁柱?
苏净禾跟聂正崖相处了二十多年,对他的脾气十分了解,于是笑着说:“真好,搬出来以后就再也不用提心吊胆的。”
又指着自己的腿说:“我觉得用不了多久就能好了,到时候我也能做工,不用叫二哥一个人那么辛苦。”
聂正崖果然瞪了她一眼,教训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哪能那么快的,就算是腿好了,现在外头冷得厉害,你老老实实在家歇着,什么事情都来年再说,不要腿伤才好,又冻出病来!”
他语气当中带着责备:“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任着聂谷生他们欺负,就算自己打不过,回来也要告诉我!”
又去碰她的背:“冷不冷的?他们把冰水灌进去多久了?”
苏净禾只是抿嘴笑:“刚刚泡过脚,已经不冷了。”
又问聂正崖:“二哥刚刚一路 * 背着我,累不累的?”
她从口袋里捧出了一把花生,笑盈盈地:“刚刚蔡二婶给我的,二哥快来吃一点。”
蔡二婶不但帮着出头跟赵金莲争吵,还主动过来帮着一起收拾东西,苏净禾就在给她的丝巾下面多压了一条手帕。
也许是看出来了,对方临走前偷偷给她兜里装了些晒干的熟花生。
聂正崖坐在边上,默默看着苏净禾低头剥花生壳,见她下巴尖尖的,双颊瘦得一点肉都没有,满脸病容,一时心酸极了,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让家里这个小的过上好日子。
第7章 成交
一小把花生米,两人互相让了半天都不肯吃,最后还是苏净禾发急了,聂正崖才珍而重之地分食了一小半。
聂家的老房子又破又旧,仓促之间根本无法修缮好,时不时就有冷风从瓦片的缝隙里钻进来,可苏净禾和聂正崖都觉得莫名地踏实。
虽然时间不早了,两人还是兴致勃勃地把柜子里的东西翻出来收拾。
事发突然,赵金莲根本来不及偷藏,所以从杨坪镇家里带来基本都搬了过来,除了衣服被褥,还有不少生活用品。
苏净禾坐在床上分东西,聂正崖就一样一样按着从前家里的摆设归置好,即便旧屋子又黑又小,看上去可怜得很,还是渐渐有了“家”的模样。
两人一边收拾,一边商量怎么处理纺织厂工作的事情。
苏净禾拆开柜子里拿出来的一包衣服,头也不抬地说:“大妈妈那个名额肯定要在村里卖,最好找一个降服得了大伯娘的,不然我怕他们又要闹事……”
她想了想,问道:“二哥,招队长家里是不是有个女儿的?”
聂正崖知道她的意思,回答道:“叫招荷花,应该比我大几岁。”
苏净禾觉得招荷花就很合适,提议说:“如果能卖给招队长最好,大伯娘肯定不敢找他们家的麻烦。”
聂正崖却有些担心:“就怕招队长不好意思要。”
这件事情夜长梦多,拖得越久越麻烦,苏净禾想了一下:“二哥,如果他们不要,我们过两天自己上门去问问怎么样?”
聂正崖还没来得及回话,忽然听到招大队长在外面叫:“正崖娃,你们睡了没睡的?”
开门一看,招队长跟就站在外头,手上提了不少东西,进屋之后,先左右看了一圈,又去探看苏净禾。
他一进房门就笑着说:“蛮好,蛮好,我还以为你们两个小娃娃经验少,怕出什么事,想着过来看看。”
又把手上提的的东西放到了地上:“荷花她妈听说这里没柴,锅也只有一口小的,连夜就要我送了过来,怕你们着急起来没得用。”
苏净禾跟聂正崖急忙道谢,又请他坐下,拿个碗给他倒了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