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爹娘仍然怀疑,便笑道:“这物可煎炒,可做炖汤,可煲饭,非但能做路菜,更是一道做菜的好配料。爹娘若不信,到时便等我消息。”
恒老爷阖动嘴唇,颇有些心动:“倘若这是真的,只这一样路菜的做法,便可保我恒家五十年不败。”
曼娘听完定下心来,爹娘同意就再好不过。
“只是,还有一事。”恒夫人犹豫了起来,“上回在家中铺子里择能人,没想到管事呈上来的名单上有个人……”
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倒住了口,踟蹰片刻终于说了出来:“其中有个叫殷晗昱的……”
恒老爷一听就冒火:“这些人也不知如何做事的!怎么胡乱寻个猫三狗四就报上来!”
曼娘愣了一愣。
她自打重生后着实太忙了,打发管事、准备寿筵、开设新店,每日里沾着枕头就阖眼,居然一丝都未再想起这个人。
如今骤然被父母提起,倒有些恍如隔世。
抛开个人恩怨,殷晗昱本身就是极有才干之人,前世自己抬举他后,他能迅速征服对他吹胡子瞪眼看不惯的恒老爷,更能将恒家酒楼经营得蒸蒸日上。
如今恒家酒楼招揽贤才,他能通过考核脱颖而出也不意外。
曼娘思忖片刻,便道:“爹娘还是让他来吧。”
前世两人纠葛起因是她嫁给了他又错付终生,今生她早有预备,自然会提防着他。
与其让他在下头铺子里图谋什么,倒不如放在自己身边看着稳当。
何况三年后殷晗昱自然会恢复记忆,倘若恒家苛待他三年,那便真是救命恩人变仇人。
恒家二老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恒夫人咬咬牙:“也罢,就让他来吧。”
她可想好了,明儿便再请几个媒人进门,将浦江的适龄小郎君们再翻看一回!
第十二章 梅花望潮虾、油多糟琼芝……
恒家二老原本还担心女儿对殷晗昱旧情未了,谁知过几天恒福回禀:
“大娘子打发那小子去撑船了。”
“撑船?!”二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正是。
曼娘不想看殷晗昱在眼前晃荡,便直接派他撑船沿着浦阳江上下游往近处几个码头售卖路菜。
自打恒家路菜脚店开张,因着浦阳江河流纵横交错,往来客商众多,恒家路菜大受欢迎,殷晗昱也随着早出晚归,压根儿就跟没这么个人一样。
账房盘点完银钱,喜滋滋给曼娘贺喜:“不过月把功夫,恒家酒楼并路菜店里已经共盈利二百两银钱了。”
曼娘却仍紧锁着眉头扒拉算盘,喃喃:“犹不足……”
前世殷晗昱走了官府的路子,拉拢来许多官场仕宦,可那是因着他考了秀才投入何大人门下,如今曼娘一个女儿家又如何与官场搭上路子?
旁边的金桔不解“账上已盘了这么多银钱,大娘子犹说不足,还待如何?”
曼娘不答,心里却轻轻道:因着我要将酒楼开到临安去。
机缘来得很快,这日曼娘正在恒家一家绸缎店巡视,却听得背后一声迟疑道:
“这……是恒家大娘子么?”
曼娘回头,却见当日寿筵上的吴夫人。
曼娘听母亲说过这位吴夫人的来路,她娘家是临安官宦家,是以在何老夫人处极得体面。
“你那日寿筵上做的菜可真好吃!”吴夫人笑吟吟拉着曼娘的手,毫无贵妇人的架子,见四下无人还悄悄对曼娘说,“有遭事可得谢谢你。”
曼娘纳闷,吴夫人就小声解释与她:“那天我娘家阿姐从临安府捎了件时兴褙子与我,那天我正张罗赴宴衣裳,赶巧遇上孙夫人来串门便随手将褙子搭在木花门上,我还当她也喜欢,说等绣娘过几天去指点她家丫鬟……”
“谁知过了几天何老夫人寿筵上,她居然就穿上了新褙子,与我那件颜色、花纹一样不错,在寿筵上大出风头!”
原来有这么一出。曼娘不知说什么才好,孙家这对夫妇可真是抄袭的惯犯。
吴夫人喜滋滋夸赞曼娘:“你那天整治的寿筵井井有条,每道菜又好吃又雅致,可真是叫孙夫人好大的没脸!”
这吴夫人可真是性情中人,曼娘见她孩子样解气的模样,灵机一动:“夫人既喜欢穿衣,我给夫人画几个时兴的样子。”
她前世为了讨好夫婿,袄裙褙子永远都是浦江城里独一份,画几个衣裳样子不在话下。
因而叫掌柜的取纸笔,自己仔细回想起半年后才流行起来的石榴裙,认真画在纸张上递过去:“您叫人自己裁剪,我家商船从临安拿来的样子,保证独一份!”
吴夫人拿着那花样子高兴得不知怎么样才好,忽得想起个报答的法子:“下月我小儿子周岁,我些娘家亲戚都要来,还得请你过去给我置办一桌。”
“什么?曼儿,你居然接了吴夫人的宴?”恒夫人瞪大了眼睛。
恒老爷也嘀咕道:“吴夫人人不坏,可她是出身临安官宦人家,带来的陪嫁厨子都是临安厨子,嘴挑着呢,生意场上人人都知道她家从不往浦江定席面。”
虽然人都不明说,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浦江的厨子比不得京城的。
“爹,娘,你们就放心吧。”曼娘笑着扶二老坐下。她前世练得好手艺,又在三千世界历练过,别的不说,这一手做菜的手艺可绝不会输给临安厨子。
二老焦灼的情绪待到开宴的正日子都未缓解。
待到设宴那天,吴家院落被布置得雅致讲究,孩子生得白胖可爱,是以吴夫人娘家诸人都不停称赞吴夫人。
吴夫人乐得合不拢嘴,招呼众人往花间小坐,一边笑道:“这回我可没用陪嫁厨子,请的是恒家酒楼的少东家亲自操刀,诸位且尝尝有何不同。”
客人里头有上回出席过何家寿筵的当即纷纷称赞,还有人跟没去的女眷讲述恒家当日做了什么菜肴。
谁知当中一位吴夫人的娘家姐姐杨素娥不屑一顾:“这穷乡僻壤能有什么好吃食!”
她与吴夫人是同胞姐妹,这回是从陪着母亲从临安过来。
吴夫人闻言有些讪讪,她这个姐姐嫁了富贵人家,言语间惯常有些嫌贫爱富,总瞧不起自己低嫁。
又想起曼娘待自己仗义,便替曼娘辩解几句:“少东家不过十四五,能做得这般已经不容易,你莫要将她与临安那些大厨子比。”
又冲周围人赔笑:“诸位可要担待些。浦江不比临安京师重地。”
倒是杨老夫人和气些:“先瞧瞧,总有可取之处。”
不多时,饭菜端了上来。
第一道菜是以道梅花汤。
这道汤底子瞧着像白水一样,汤色澄澈,里头还飘着几道梅花花瓣。
杨素娥先嗤笑一声:“还说汤呢,不过是白水煮梅花,不知道的,还当是洗手水哩。”
吴妇人心里“咯噔”了一下,上了一道白水,这可是待客不周!
想起周围娘家亲戚的目光,不由得周身出了一身汗。
虽说都是娘家血亲,可谁不想在诸人眼里过得好些?
当初嫁人时父亲两个得意门生一富一贫,她挑了穷书生吴自道,姐姐杨素娥挑了累世官宦的陈少向,婚后自己屡屡被姐夫姐姐嘲笑。
没想到这回居然在孩子的周岁宴上被诸人嘲笑了……
正坐立难安时,吴夫人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上回在何老夫人寿筵上见识过曼娘的厨艺,忽得心里来了底气:厨艺那般高超的娘子怎么会拿白水糊弄呢!
当即稳住心神,慢慢喝汤。
杨素娥嘲笑罢便草草舀了一勺放进嘴里,正待要嘲笑,可笑容却僵硬在脸上——
汤瞧着清淡,可汤底滋味浓厚,浓郁的鲜香从舌尖伸起。
尝过了好东西的杨素娥一口就喝出来这汤是老母鸡汤。
汤中梅花淡淡点缀,瞧着有几份流水落花的意味。
初冬天气喝着这汤水,身上也慢慢暖和起来,原本的寒气一驱而散。
“姐姐,喝这汤如何?”吴夫人慢吞吞问杨素娥,又微笑与娘家亲眷道,“这道梅花汤讲究的就是个雅致劲儿,若大油点子漂浮有失斯文,因而恒家少东家用了不少法子滤去浮油,才让人瞧着是水喝着是汤。”
杨老夫人听着女儿所说,笑着点点头:“我喝起来也甚好。”又吩咐手下丫鬟看赏厨子。
杨家也是小康人家,自然不用多说就明白这汤比纯肉汤要跟具匠心,当即也纷纷跟着称赞。
杨素娥表情略微尴尬,嘟哝一句:“可总归是太清汤寡水些。再说了就一道汤能看出什么!”
这当口丫鬟们又继续上菜,
先上一道油多糟琼芝。
琼芝对杨家女眷们而言并不算什么稀罕菜式,可这道菜不知用了法子,拌得红油汪汪,叫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放进嘴里先尝到琼芝上面包裹着的大量红油,茱萸特有的辛辣味道涌上舌尖,这才了悟原来这道菜用的是茱萸红油。
杨家大嫂子先纳闷:“茱萸能炸出红油么?”
这遭事吴夫人可知道,她听曼娘讲过:“少东家说茱萸有两种,一种提味,一种调色,两种混合便能炸出又辣又红的茱萸辣油。”
大嫂子恍然大悟:“原来这样。说起来小姑寻得这酒楼可真不错,临安许多酒楼尚不如呢。”
杨素娥听得心里窝火,偏偏面上不好发作,只好狠狠吃那油多糟琼芝。
琼芝稍微焯水后就捞出浸泡在糟卤里,而后倒上酱油蒜末红油等调制而成。
琼芝本身脆爽,带着恨吃起来更是咀嚼得“咔嚓咔嚓”作响,惹得周围人侧目。
杨素娥这才反应过来,悻悻然住了嘴,偏偏杨大嫂还要将笑不笑打趣她:“素娥也尝着这道菜好?在素依前头还能短了你的吃得不成?”
说罢女眷们笑起来。
杨素娥脸涨得通红,大家闺秀讲究笑不露齿用膳无声,自己这举止,倒多了几份小家子气。
正待要举箸不吃,可琼芝那特有的脆生生口感、酸爽清新的料汁、辛辣开胃的茱萸辣油,都惹得她不住咽口水,心里猫抓一样。
杨素娥暗暗想:横竖还要在浦江待几天,我使唤仆妇偷偷出去买了来我房里吃!
她便住了嘴,目光又被一道梅花望潮虾所吸引。
这道菜将虾去头留尾清蒸后又撒上青橘茉莉蜜,而后将虾肉铺平,虾头树立,虾肉上点缀梅花,谓之“望潮”。
在座的杨家女眷对这道菜可不陌生:“这不是钱塘江边每年观潮时上的一道菜吗?”
杨素娥这回可不信了,一个浦江酒楼做的临安菜,还能比临安府的厨子做得更地道?
不过这回她长记性了,决计在吃完之前不出声,因而夹起一筷子虾慢慢尝起来。
虾肉紧致,在舌尖弹滑,咬下去之后鲜美甘甜的虾汁立刻在嘴里迸发四溅。
而搭配的青橘茉莉蜜更是点晴之笔。
临安酒楼里做的“望潮虾”都是清蒸加佐料,可这回吃得虾却巧妙加入了青橘茉莉蜜。
青橘清新,茉莉微甜,酸酸甜甜的滋味衬着虾肉,越发显得虾肉鲜美到绝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