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大姐家这地毯生意,还是他男人搭了祝大山的线,兄弟三个一堆儿攒钱孝敬了黄克俭,再由黄克俭出面,给他们找了这么一个赚钱的营生。
虽说是手工地毯,可用的也是现代化的铁架子,那机器足有五米多长,两米多高,可以满足很多尺寸的地毯需求。
如果接的是小尺幅的,那就各人织各人的,这就导致有人快有人慢的时候,那屁股底下坐着的隔板会调整不过来,织得快的想往上挪一格,织得慢的死活要赖在原来的高度磨洋工。
这么一来,效率低了不说,还容易闹矛盾,于是马大姐一合计,想了个法子,让织得快的女工接大尺幅的,让爱磨蹭的女工织小尺幅的。
而房秋实手速极快,配色也都符合图纸的要求,从没出过错,所以这次马大姐就把新接的特大尺幅的地毯交给了房秋实来做。
一般这种大尺幅的,很有可能会走出口,就算不出口,也是往什么大酒店之类的高端场所出售的,所以相对于小尺幅的来说,一平米的工钱能贵上不少。
有小媳妇有意见,闹到马大姐那里去,马大姐早有后手,立马指着刚空出来的另外一架机子:“早知道你们不服气,给你们留着一块了,我丑话说前头,给你们做可以,时间总归要收紧一点,秋实那块自己做,给的是三个月的时间,你们这块五个人做,给你们一个月总够了吧。一个月交不了货的话,以后再碰到这样的活可别怪我不给你们机会。”
众人信誓旦旦,说一定保质保量按时完成,可是这都二十天过去了,她们那幅才完成了三分之一不到。
反观房秋实的这幅,虽然她提前半个月做,可一整幅就她一个人做,时间才过去一个月零几天,她已经做了三分之二下来了。
所以她这一来,就遭了门口那排机子上女工的白眼。
有人挖苦道:“呦,自己男人都快跟人跑了,还有闲工夫来织地毯呢?”
说话的是前面那排三爷爷家的小孙媳王娟,三爷爷不在了,家就分了,兄弟几个勾心斗角,一个比一个能扯皮。年前还为三奶奶陪嫁的两棵老银杏树大打出手,闹了不少笑话。
房秋实平日里就不爱跟王娟废话,闻言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往里去的那台机子上,搬过来小板凳,准备往她的木头隔板上爬。
结果她还没踩稳,田甜就来了,从后面托了她一把,道:“别理娟子,谁不知道她一开始看上的是鸿来啊,这是把你当情敌了。来,稳当点,上去。”
房秋实笑笑,没说什么,田甜好意帮忙,她就应了,借着推力爬上自己的隔板,继续忙活去了。
没想到,田甜也爬了上来,坐在旁边看着她手起刀落,很是羡慕。
“我要是有你这个手速,我也能接大尺幅的。”田甜不光羡慕房秋实的手速,还羡慕她是个成绩好的学霸。
以前在学校,她就听说过这个比她晚一届的小学妹,回回考试都第一。有一年老师不够,语文老师还去低年级兼任了几门课,一回到他们班就逮着房秋实夸:“你们这群皮猴子啊,但凡有人家房秋实十分之一的认真劲儿,还愁考不上高中?”
后来房秋实果然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还顺利考上了大学,真的是学业上顺利得不像话。
可谁知道呢,她那对黑心肝的父母,居然宁可牺牲她的未来,也要拿那明晃晃的888现钞。
想到这个事儿,田甜就觉得房秋实实在是可惜了,叹息道:“算了,我接大尺幅也没用,这地毯花色太杂了,我可没你这个耐心。还是你沉得住气,你看前面那台,光是配色就吵了好几天。其实要我说,有什么好吵的,咱们这些女人家,都是看婆家眼色过日子的,多挣几个少挣几个,又有什么区别?”
房秋实本来不想说什么的,可她觉得田甜未免太丧自己志气了些,于是她尝试着鼓励道:“还是不一样的,自己学到本事,涨了经验,以后假如手头有闲钱了,想单干了,也不至于抓瞎。”
房秋实一点都没瞎说,上辈子就是这样的,一开始还是只有马大姐家买得起机器,可是随着地毯市场越来越火爆,更多的人想分这杯羹,加之改革开放的深入,百姓手里的钱富余起来了,所以手工地毯逐渐发展到了可以买一台小点的机子摆在自家接私活的程度。
她就让祝鸿来买了一台,自己从县城的国营厂子那里接活,少去了马大姐这中间商的盘剥,能多赚不少呢。
可是田甜想不到那么长远,依旧长吁短叹:“哪有那个钱啊,我家有为都去深圳好几个月了,也没见一个子儿回来。”
“会有的,这才刚开始,有的工地结账还是老办法,一层一层审批,有点慢,正常的。再等等。”房秋实劝了劝,说话间已经要换工具了,她刚把这一整行补齐了,现在要用耙子从左往右地夯实了。
田甜便识趣地让开了,回到最里面的机器上,继续做她的那块小尺幅的地毯。
中午房秋实照例回去做个午饭,吃饭的时候就猜到了,大姑姐祝翠莲估计要作妖。
因为祝苗苗早上还生龙活虎的,中午却开始哼哼了。
看那一边哼哼还一边眼珠子滴溜溜转的样子,房秋实就知道,一定是祝翠莲教的。
等到了晚上回去,房秋实刷完锅洗完澡准备躺下休息的时候,祝苗苗终于彻底发动了,一个劲地在楼上嚷嚷着肚子疼,要去医院。
房秋实和祝鸿来住在一楼西边那屋,祝大山和刘秀娘则在一楼东边那屋,整个二楼都让给了祝翠莲祝苗苗母子,所以祝苗苗这么一嚎,一楼的四个大人全都哼哧哼哧往楼上跑。
其余三个都是真情实意地在着急,只有房秋实,慢吞吞跟在后面,做做样子。
演戏而已,她没必要着急。
她反倒要谢谢大姑姐,免去了她很多苦恼。
比如,如果今晚祝鸿不跟她牵手了,要正经同房了,她该怎么躲过去?
她本来想着自己装肚子痛的,正好例假快来了,没想到,祝翠莲真是体贴,已经帮她谋划好了。
这可真是,活菩萨啊。
可戏还是要演的,房秋实到了楼上,还是哀怨地问了一句:“鸿来,你要去了医院,是不是今晚就不回来了?”
祝鸿来是知道祝翠莲的打算的,所以房秋实这么问他,他自然要回答:“这么晚了,就不来回折腾了,明天看情况,苗苗要是没有大问题我再回来。”
说着祝鸿来把祝苗苗抱了起来,大步流星往楼下赶去。
到了一楼,嚷了一嗓子:“姐,快点的啊,你抱着苗苗坐后面,我骑二八大杠,到了镇上咱再找克俭叔借车去市里。”
祝翠莲浓妆艳抹地,隔了一会才出来,还特地瞪了房秋实一眼,像一个打赢了一场硬仗的斗鸡。
房秋实该配合她的,那就一定逼真到极致,于是她也瞪了祝翠莲一眼:“苗苗可真会挑时间生病呢。”
“哎呦,秋实啊,瞧你这话说的,小孩子嘛,难保没有个头疼脑热的,这谁料得到呢?就是委屈你了,明明今天晚上要洞房花烛的,可惜了。”见两个老的都下去了,祝翠莲越发肆无忌惮了起来。
等她耻高气昂地下了楼,房秋实却欣慰地笑了,对不住了大姑姐,是你自己上赶着送人头的呀。
那我就不客气啦。
于是这边祝鸿来才带着祝翠莲和祝苗苗离开,房秋实就借口怕祝鸿来钱没带够,管祝大山要了五百,又去前面把陆茂行喊了起来,借走了祝有财家里的二八大杠。
两辆老凤凰,一前一后疾驰在通往镇上的路上,一辆到了镇上就去了招待所,一辆跟到招待所门口,等看到招待所三楼最边上那间客房亮了灯,就调头去了祝翠莲死了的男人家所在的贤庆村。
贤庆村偏僻,一路上只听得见蛙虫和知了的鸣叫,天上月光灰蒙蒙的,路上却有不少萤火虫在飞舞。
在盛夏燥热的夜风里,房秋实心情大好,居然哼起了今天是个好日子。
陆茂行一路听着,嘴角不断上扬,快到时才提醒了一句:“前面有人。”
第010章 我和鸿来是过不下去了,我……
事情闹得很大。
祝翠莲的第一个婆家姓高,在贤庆村虽然谈不上大富大贵,但是家族兴旺,子女众多。
而祝翠莲嫁的是老高家最小的儿子高洋,高洋从生下来就被人夸跟年画上招财进宝的童子似的,白白净净憨态可掬,特别受老高夫妻俩的喜欢。
因此,当初明知高洋快不行了,还是厚着脸皮到处给他找媳妇。
一般人家听说高洋活不过三个月都是摇头摆手,没有愿意的,却不料,遇到了祝家。
祝翠莲当时把话说得可好听了,什么“我就是看重他这一身的书生气”,“我打第一眼见他就喜欢他了,还怕他看不上我呢”,“我要是运气好怀了,还能给他留个香火,要是运气不好没怀上,那我就跟他一起去了”。
当时老高夫妻俩感动得跟什么似的,所以祝翠莲要了三百彩礼,他们也咬咬牙给了。
后来果然怀了,虽然高洋没了,可这就是希望的种子啊。
老两口跪在祝翠莲面前,求她留下这个孩子,祝翠莲一口答应,但是有两个条件——第一,她要回娘家住,美其名曰:离开这个伤心地;第二,孩子要跟她姓,免得祝家这边的后爸觉得养了一个外姓人,容不下这个小孩。
老高夫妻俩那个着急啊,愿意把孩子生下来自然是该高兴的,可跟着祝家姓算个什么事儿?
后来,实在是拗不过祝翠莲一哭二闹三打胎地威胁,勉强答应了。
谁想到,今晚却在招待所走廊上,听到了这么一出荒唐的对话。
在贤庆村时,老高夫妻俩听房秋实说苗苗生病了,立马把高家老大老二老三全都喊起来了,兄弟几个连夜护送老子娘往镇上赶,原以为祝翠莲去了医院,到了镇上才知道没去,而是去招待所歇下了。
天黑叫不到车,也是情有可原。
老两个和兄弟三个没有多想,就跟着房秋实往招待所去。
结果……
结果就听祝翠莲隔着一扇门,在那说些不知廉耻的混账话,气得老高夫妻俩,一个捂着心口倒了,一个扶着额头,也晕了。
这事到底还是惊动了黄克勤,他是镇长,家就安在了镇上,离招待所也就一条街的距离。
招待所大晚上闹了起来,他很快就收到了消息赶过来帮忙劝架,这一劝,才知道是祝家的人闯祸了。
他不爱掺和家务事,立马把他弟弟黄克俭叫了过来,黄克俭做倒爷手头阔绰,早就买了货车和小轿车,跟祝家关系又好,便没有什么舍不得的,立马开上小轿车,带上老高家两个和“生病”的苗苗,先往县城去了。
至于剩下的这群人,则叫他隔壁的跟班二狗子开着货车,全都塞进去,跟在后面风风火火也去了县城。
一晚上各种检查折腾下来,祝苗苗根本没病,倒是老高夫妻俩,一个气得脑溢血,一个心肌梗塞,差点没救过来。
抢救室门口,高家三兄弟一个个急红了眼,几次想揍祝鸿来,都被黄克俭拦下来了。
黄克俭也头大,已经叫二狗子去接祝大山夫妻俩来了。
他拦在两拨人中间,劝道:“可能有什么误会,等老祝他们来了,你们再对质个清楚,现在别吵别闹,咱这是在医院,会打扰别的病人。”
祝鸿来忙不迭点头,可一对上高家三兄弟的眼神,立马怂了,虽然怂了,却还是强撑着一口快泄气的胆气,把祝翠莲护在了身后。
至于房秋实和陆茂行,则一直安静地站在走廊尽头,不参与,也不离开。
不参与是因为不感兴趣,不离开是因为房秋实要确保这事必须闹大,哪怕祝鸿来迁怒于她,她也不在乎。
等祝大山和刘秀娘被二狗子接来后,看着一走廊黑压压的人头,两口子差点先动起手来。
“你看看你做的好事!”祝大山都不用问,光看高家兄弟的表情就知道有些事情瞒不住了,而刘秀娘,却还在天真地试图遮掩过去。
这么两个离心离德的夫妻俩,自然很快争吵起来,于是还没走到抢救室门口,祝大山已经一巴掌糊在了刘秀娘的脸上:“败家娘们儿,这么大的事,也敢瞒着老子舞把戏!活腻歪了你马哥把子的!”
刘秀娘被打得满嘴是血,门牙都飞出去一颗,落在高海的面前,叫高海一脚踩住,冷哼一声招呼了其他两个兄弟,气势汹汹地往刘秀娘面前逼近。
“你们的宝贝女儿,祝翠莲,说什么‘你祝鸿来这辈子只可以有我一个女人,我祝翠莲这辈子也只有你一个男人’,还说什么‘反正咱们还有苗苗这张王牌,实在不行,就让咱爸成全咱们两个呗,他老人家还能不要自己的亲孙子’,又说什么‘那个死鬼高洋根本就没力气碰我,我自始至终都是你的’。我想问问大山叔,对于这些事情知道多少,隐瞒包庇了多少?对于我弟弟高洋无缘无故被戴绿帽子,给别人家的种垫背当爸,这件事又知道多少?参与了多少?今天这事,你不给我们兄弟几个一个满意的答复,你们就别想走出这医院!”
高海是老大,五大三粗的庄稼汉,浑身都是腱子肉,又是正当年富力强的年纪,真要是揍起人来,祝大山不见得他的对手。
更何况,他还带了高江和高河两个,兄弟三个,其利断金,这点底气还是有的。
祝大山到底是跑过货、见过世面的,一看这架势是没法再把红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了,干脆实话实说,剖心挖肺,跟高家兄弟坦白从宽了。
高海听完眉头一挑,看着走廊尽头的女子:“看来大山叔不光是对不住我们高家,还把人家小姑娘当傻子戏弄呢?”
“他大哥,你听我说,秋实已经原谅鸿来,愿意给鸿来一次机会了,所以呢,这事在咱们祝家算是告一段落了,现在我就是想,该怎么弥补你们高家的损失,要求你们尽管提,只要可以息事宁人,我愿意配合。”祝大山想想其实挺后怕的,这事幸亏是在镇上闹开的,又转到了县城,这里没人认识他们,不怕高家咋呼,可要是在碧水村,他这张老脸以后就别要了。
高海冷笑一声,直接伸出五个指头:“想私了,五千块,不然咱们法院见!别以为你们祝家是碧水村的第一个万元户就了不起,做倒爷嘛,只要肯吃苦,有眼光,搭上改革的春风,谁没有机会呢?我就不信从今晚后你大山叔还有底气跟我高家兄弟较劲!”
祝大山一听这边狮子大开口要五千,立马垮下老脸,抬手又要甩刘秀娘:“个败家娘们儿,把你个老臭货卖了都不值五千块!”
刘秀娘也急了,这次没躲,老老实实挨了一下,随后哭着喊道:“五千块啊,上哪里凑去啊,这是要我的命啊。克俭大哥,你可要给我们做主啊。”
人黄克俭又不是二愣子大傻子,当初愿意带祝大山跑江湖,自然是觉得祝大山为人可靠。
可今天这个事儿一出,可靠两个字带来的信任瞬间崩塌了。
他已经做了一回冤大头,出人出车出力地跟着跑了县城,还垫了医药费跟着辛苦到了现在,他对自己老子都没这么孝顺,他惜命得很,这糊涂官司,他不会再掺和了。
忙看看左手手腕上的金表:“哎呀,天快亮了,我今天还有批货要交,我就不陪你们了。这里是二百块,留着你们打车用。我得赶紧走了,回见。”
黄克俭一走,祝家彻底没了靠山,高家三个兄弟嗓门儿又大,块头又高,一个赛一个的膀大腰圆,一个赛一个的脸红脖子粗,竟生生吓得祝大山中断了讨价还价。
最后商定,高家老两个医药费和营养费祝家全包,另外祝家一次性补贴高家现金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