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恕罪,老奴也是担忧殿下的身体。”成总管跪下来,语气平静地道,“这法子于殿下无害,老奴就斗胆让甄女史试了。”
桓羿静静地看着成总管,许多念头流水一般从他脑海中闪过,他本来有许多话想说,但看到成总管已经微微发白的鬓发,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大伴也不过才三十多岁,瞧着已经老了许多。
这年头让桓羿心口一涩,许多情绪汹涌而上,在他眼底形成了一场杂乱的风暴。但最终,桓羿将它们一一压了下去。
胃痛的感觉更加明显了。
桓羿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语气平静,“下不为例,你知道我最讨厌自作主张。”
“是。”成总管深深垂着头。
桓羿又说,“用膳吧。”
成总管猛然抬起头,又惊又喜地看着他,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应了,又将小几搬过来,伺候他用饭。
窗外的香气还在源源不断地飘进来,衬得这一桌清粥小菜都没什么滋味了。桓羿想了想,放下筷子道,“叫人去问问,她煮的是什么?”
第004章 饥饿滋味
成总管十分上道,虽然桓羿说得含糊,但他回来时,手里就捧了个小一号的竹筒。
他将竹筒搁在小几上,揭开上面的木塞,原本就弥漫在整个房间里的香气顿时变得更加浓郁,桓羿甚至久违地感受到了唾液分泌的感觉。
偏还要捏着筷子,故意问,“这是做什么?”
“是甄女史孝敬殿下的。”成总管低头道,“她说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一片心意……”
桓羿这才满意了,搁下筷子,捧起竹筒饮了一口。
就这一口,他整张脸顿时皱成一团,险些直接吐出来。这茶闻着香,入口却几乎只剩下酸味,实在是难以下咽。只是自幼所受教养,又让他不能再吐出来,只好强咽下去,一张好看的脸阴沉沉的,眼珠子盯着手里的竹筒,不肯承认自己是被人耍了。
成总管是没有尝过这个茶的,因为闻着香,甄凉又说对殿下有好处,再加上那边是有人从头到尾盯着她的,不必担心她在里面做手脚,因此放心地送来了,但看桓羿此刻的表情,他顿觉不妥,连忙唤道,“殿下?”
桓羿面无表情地将竹筒放在小几上,本来想让成总管尝一下,姑念他这么大的年纪,折腾不起,眼神一转,就落在了小喜子身上,朝他示意,“你过来,喝了。”
小喜子看他脸色就能猜到这竹筒有问题,但主子发了话,不敢反抗,只好上前拿起竹筒,小心地抿了一点,然后立刻被酸得吐出了舌头,“呸呸呸,怎么这么酸?”
桓羿这才满意了,正要说什么,余光就瞥见窗外甄凉也从竹筒里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双手捧着,喝得津津有味,眯着眼睛一脸回味的样子,仿佛喝的是什么琼浆玉露。
要不是自己也尝过,还真会被她给骗过去。
他甚至疑心,是否两人喝的东西并不一样,但想来成总管不会犯这样的错。
那就是这个人的问题了。她是真的不在意那酸味,还是——故意在自己面前这般作态呢?
桓羿垂下眼,面无表情地端起粥碗,舀了一勺粥放进嘴里,结果粥一入口,他面上的表情又是一变。原本口中还残留着那种极致的酸味,桓羿也只是打算喝口粥将那种味道压下去,结果原本平平无奇的白粥,入了口却变得清甜有味了许多。
不是加糖的那种甜,更像是水果的天香,不会叫人发腻。
桓羿面上露出一点惊奇的神色,终于相信甄凉并不是故意要耍他玩儿了。但已经赏赐出去的茶,他自然不会要回来,因此只是默默喝粥。但那茶的酸味明明已经消失了,喝下去的粥却依旧带着淡淡甜味。
不知不觉,桓羿喝完了一碗粥。
成总管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甚至有点怀疑是那口茶太酸了,粥少了压不下那个味道,所以桓羿才多吃了两口。也正因此,他就算再激动,也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只好回头踢了正捧着竹筒小口小口抿着的小喜子一脚,“还不快滚?”
小喜子捧着竹筒出去了,桓羿才放下碗道,“这段时日,让大伴费心了。”
“殿下如此说,老奴就要无地自容了。”成总管见桓羿面色宁定,才终于敢说一两句交心的话,“老奴知道殿下的心病,可人总要活着,才能去做想做的事。殿下……不可自误啊!”
桓羿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移开视线道,“知道了。”
他没有开口赶甄凉走,甄凉也就仿佛在小池塘旁边扎根下来了,每到饭时,必然会准时出现,在那里煮她的茶。开始时和光殿其他人都以为她在煮什么好东西,颇为艳羡,桓羿知道了,索性让成总管多问甄凉要一些,拿回来分发下去,人人有份。
于是很快,整个和光殿都陷入了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因为桓羿吃饭比所有人都晚,而且这茶以他的名义赐下,也没人敢不喝,因此除了他之外,竟无一人发现喝茶之后再喝粥嘴里就会变甜。
连着喝了三日的茶,桓羿身边的两个宫女忍冬和半夏先受不了了。
说是宫女,其实桓羿身边的事多是小喜子和小圆子在做,她们只负责管着衣裳首饰、各色摆件以及账务进出之类,从职能上看,倒比甄凉更像是女官。
之前甄凉闭门抄经不出来,她们也不熟悉。如今喝了两天的茶,便不得不迅速与她熟悉起来,求她再煮点儿别的,换掉这个茶。
“再这样喝下去,只怕整个和光殿都要弥漫着酸味了。”脾气更活泼的半夏如是道。
忍冬更稳重一些,只是说,“咱们年轻也就罢了,连成总管也要跟着喝,实在叫人于心不忍呢。”
于是第四天,桓羿是在一阵勾人的香气之中醒过来的。
他恍惚间,甚至以为已经到了饭时。但很快就清醒过来,意识到这香味与前几日闻到的截然不同,而且他显然也不可能一觉睡到饭时。
那这香味又是怎么回事?
仗着地利之便,桓羿下了床,转到旁边的阁子里,推窗往外看去,便见池边已经架起了炉火。这一回的炉子比之前大了许多,炉子上坐着一只快半人高的砂锅,热气弥漫,香味也是从那里传来的。
她在炖肉。
茶香再怎么浓郁,终究是素的,诱人的程度完全不可与肉香同一而比。很快,整个和光殿都闻着香味起来了。
桓羿回凤京祖陵守孝,至今已经三年没有碰过荤腥了。平日里想起来,也只觉得腻,所以从来不叫成总管他们把荤菜往自己面前端。他本以为,自己习惯了茹素,再闻到油腥味,恐怕会十分不适。
然而并没有,非但没有,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口中的唾液难以自控地分泌,胃部似乎都被这味道引得隐隐作痛。
桓羿站在窗边,听着逐渐热闹起来的声响,不知为何,也有种自己终于醒了过来的错觉。
他终于真真切切地,主动地感受到了饥饿。
第005章 是站着的
才过了卯时不久,但桓羿却破天荒地期待起了午膳。
这一上午,窗外的香味源源不绝,闹得整个和光殿的人都心浮气躁,就是从不出门的百灵儿,也派了丫头过来打探过,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桓羿倒是稳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但其实他心里并没有面上那么淡定。
前些日子,他用来打发时间的还是《左传》,都说《春秋》“微言大义”,自然可琢磨的地方也多,读进去了,时间也就过得快。然而今日,他案边的书已经换成了《淮南子》。
比起字字经典的史书,这一本内容浅显,可以不求甚解,自然也不必集中精神去体会。
看了一早上的书,午膳时间终于到了。小圆子进来请示时,桓羿尚能沉着脸,仿佛略不在意般点头道,“送上来吧。”
小圆子搬了小几放在一软榻旁,小喜子便又拎了食盒进来,打开之后一碟一碟取出来摆在几上。桓羿吃饭一向不用他们伺候,两人行了礼,悄悄退了下去。
桓羿扫了一眼,视线回到书上,没有动。
又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人再进来,他不由心下诧异。这两日,除了第一次之外,余下的每一餐,甄凉熬的汤都是跟着食案一起送上来的。桓羿第一眼没看到,本以为要后面才呈上来,如今却迟迟未曾等到。
他不由放下手中的书,起身往窗外看去。
那只大砂锅依旧在火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甄凉在一旁看着火,似乎并没有动它的意思。
恐怕是火候未至,桓羿想。
然而再转头看向案上那几样饭菜,胃口顿时消了许多。
不过桓羿不是任性的人,以前是真的不想吃,吃不下,如今既然觉得饿,纵然饭菜寡淡些,他也不能挑剔,于是依旧吃了半碗粳米饭。——从他胃口好转之后,成总管就让厨房将粥换成了米饭,只是又加了一碗汤。
汤是竹笋汤,味道比想象中鲜美一些。桓羿闻着满室香气,将这碗汤慢慢喝完了。
中午没喝上汤,下午整个和光殿的人似乎都跑到花园里来了,围在甄凉身边叽叽喳喳地说话。桓羿一向喜欢安静,可隔窗听着这声音竟也不觉得烦躁,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似乎是做了个好梦,虽然醒来就不记得了,但他的心情还是好得周围的人都能察觉到。
等晚膳端上来,多了一盅盛在白瓷碗里、香气四溢的汤,桓羿心里就更愉快了。
原本早上的时候,他都已经想好了,等汤端上来,不能立刻就喝,须得先说两句“我如今吃不得荤腥”之类的场面话,以免显得自己过于急切。然而午饭时没机会说,这会儿也不好说了。
白瓷碗就放在他面前,上面盖着保温用的盖子。桓羿揭开盖子,不由一愣。
他久不用荤腥,但肉汤是什么样子,却也没有忘记。所以虽然闻着香,其实也有些担忧不好下口。然而这碗里的汤,清澈澄亮,不见一丝油星,若不是香气扑鼻,几乎认不出来。
桓羿尝了一口,果然没有任何油腻之感,甚至回味还有一丝甘甜之意,不由有些好奇甄凉是怎么做的。
可惜身边没有人,疑问也无法得到解答。
一碗热汤下肚,桓羿竟有种微微生汗之感,浑身上下的毛孔齐齐打开,有种十分舒畅的感觉。放下碗时,甚至有些意犹未尽,恨不得再来一碗。
桓羿自幼所受的教育,君子不偏不私,再喜欢的东西也不可多用,就算食物也不例外。他长到现在,这种念头早已根植在身上,再加上平生见过的好东西不少,所以从来不会对某种食物生出迫切之感。
如今骤然打破,让他甚至有种很荒谬的感觉。
原来我是这么……肤浅的人吗?
他的胃口和身体会变成这样,说是因为守孝,但其实也是一种自我放逐。好像让自己的肉身承受够了这些痛苦,精神上的苦闷就会不那么难以承受。
到回京之前,他一度甚至食不下咽,以为自己会就此了结在那里。
然而他毕竟没有死,所以回京之后,慢慢又能吃一点东西了。但对桓羿而言,那只是活着所必须的而已。
他的自苦并没有结束。成总管说的那些道理,桓羿都知道,他只是……陷在这样的情绪里时间太久,早已经无法自拔,也……不想自拔。
桓羿以为,自己这一生或许都尝不出什么味道了。
结果,不用什么大道理,也不用什么山珍海味,不过一碗普普通通的汤而已,他就又有了自己真切地活在世上的感觉。
……
甄凉的炉火依旧每天都在池边燃起,炖汤、蒸鱼、炒菜,每天都有不同的花样,而桓羿食案里的菜色,也渐渐丰富起来。一开始只是汤,后来有了鱼虾之类的河鲜,下油锅炒过的素菜,再后来,就顺理成章加了各种肉。
不过一个月,桓羿的饮食就恢复了正常。
虽然他的胃口依旧较常人更小,跟与他同龄的男性更是不能比,但已经足够成总管喜极而泣,他老人家私底下把自己供奉的观音擦了又擦,连说是菩萨显灵了。
对甄凉,自然更是千恩万谢,生怕她抄经费精神,一天只让她抄写一卷,剩下的时间都可以自己打发。
在桓羿面前,自然也不吝替她美言,“甄女史到和光殿已经有一月了,殿下从前精神不好,不便见客也就罢了,如今总该见见人了吧?”
其实桓羿对甄凉并不陌生,毕竟经常能从窗口看到她。
他到现在依旧看不透这个人,不明白她究竟为什么选择到和光殿来。
——是的,选择。虽说在宫里,被分配去哪里都要看主子的意思,但以甄凉的能力,只需稍微展露她的厨艺,自然有的是主子争着要,帝后那里也留得。可她没有,当初送她过来的女史,说她“写得一笔好字”,可见她故意藏拙,没有暴露自己的能力,才会被分到和光殿来。
她究竟想要什么?这个问题,恐怕一时半会儿是弄不清了。
既然人留了下来,应该给的体面自然不能少。她是女官,又是皇后赐下的人,更不可怠慢。
所以桓羿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道,“说起来,我也有许久不曾出过门了。这几日天气似乎没那么热,晚间我想去花园里走走,散一散心。”
这就是他要主动去见甄凉的意思了,比起直接让甄凉过来拜见,显得没那么正式,但却更见他的看重。
成总管大喜,不管是桓羿愿意出门,还是愿意见甄凉,都是他所期望的。
他看着桓羿,心里有一肚子的感慨,但思来想去,终究一句也没有说。那些从前劝过的话,他知道桓羿其实没有听进去。如今他看着像是要走出来了,又何必再多提?
下午时分,甄凉准时抵达池塘边。炉火早有人生起来了,就连今日要用到的各种材料,也都已经被洗好,整整齐齐地摆在篮子里,等她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