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随着年岁渐长,他渐渐明白了对于鬼方人来说,他半数的中原血统就是原罪,但他也依然没有气馁,在那个时候,裴华泠需要他这个儿子作为精神支柱活下去,而他为了能成为她的精神支柱,他就必须让自己在鬼方王室中占据一席之地,必须要有一定的话语权,为此,即便知道娘亲不允许他踏入与中原人的战场,他也依然尽心竭力的成为了鬼方的谋士。
再后来,他的所作所为一手导致了他娘亲的死因,但那个时候的裴元鸿依然有目标。
那就是让鬼方举国去给他母亲陪葬!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再是造化弄人,也抹消不掉他先弑母后弑父的罪孽。
而就在他终于将亡母的骨殖回到她心心念念的中原故土之后,就被颜锐如同跗骨之蛆一般叮住不放。
其实那时,很短的一个时期之内,裴元鸿并不在意颜锐究竟要做什么。
直到颜锐没等多久就终于向着他这个‘殿下’露出獠牙之前,裴元鸿有过短暂的迷茫阶段。
可惜颜锐那时已经将他当做了禁脔和傀儡,连表面上的遮掩都懒得,这才又一次在裴元鸿死气沉沉的心底激起了戾气。
在那之后,他就如同一条阴沉的狼一样,看似如同一头已经被驯服了的家犬般俯首听命,实则是随时在等待一个噬主的机会。
而这一切,到了现在都已经结束了。
裴元鸿很清楚他的手并不干净,就算最终配合靖王配合朝廷抓捕了颜家这个幕后一切的推手,他也不可能因此居功。
毕竟早在这件事之前,他手上就沾满了大夏人的血,西北军的血。
这一次不过是给了他一个功过两抵的机会,也多少沾了几分纪清歌的光,才让靖王肯对他多些宽宏。
甚至就连卫家,也念在他曾经在那一次雨夜伏击中有过援救纪清歌的表现而愿意既往不咎。
而其实裴元鸿自身并不很在意这些,有生以来头一次乍然之间没了需要去达成的目标,他有种彻底的放松,和疲倦。
但是此时此刻,他不想让面前的少女窥探到他心底那些不能见人的丑陋疮疤,面对纪清歌的询问,他只再次重复了一遍:“还好。”
听他口中说着还好,纪清歌清透的眼瞳中却写明了不信,犹豫片刻,轻声道:“裴公子若是遇到什么难处,我若有能帮忙的地方,公子只管开口便是,勿要独自承担。”
一语落地,风声悄静。
这是大夏建朝以来第一位受封县主的允诺,更是未来的靖王妃的允诺。
但裴元鸿却只勾了勾唇角:“并没有什么为难之事,多谢县主。”
一句说完,停顿了片刻,裴元鸿半垂了眼眸:“我已向鸿胪寺递交了辞呈,待拿到批文之后便会离京,县主无需挂怀。”
咦?纪清歌愣了:“裴公子准备向何方而去?又准备靠甚谋生?”
纪清歌越想心中越是狐疑,裴元鸿与大夏那些官家子弟不同,他没有本族作为倚靠,不论父系还是母系都已经凋零殆尽,没有祖产,也没有荫庇,那些大家族中的子弟可以放纵性情,打着游学的名义去走览河山,甚至也不乏有人靠着写游记成为大家,但那也都是在背后有家族作为人力财力支撑的前提下。
可裴元鸿却没有这样的依仗。
前周已亡,鬼方亦灭,说难听点如今普天之下不论是姓裴的还是姓拓跋的,都几乎无存,他仰仗天恩在鸿胪寺任职的话还可生活,一旦辞官而去,又要靠什么为生?
这样的疑问在脑中盘旋不去,再加上如今裴元鸿整个人呈现出的气质,纪清歌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裴公子,人生在世,不过是一时的挫折请罢了,请莫要太过灰心。”
纪清歌神情中流露的关切不是作伪,裴元鸿凝视了她一瞬,眼底终于柔和了下来,却只说了句“多谢姑娘。”却仍矢口不提其他。
纪清歌见状,心情不由也低沉了下来。
但却就在这两人相顾无言的时候,不远处法严寺山门中却转出一道身影,一眼望见他们便忙不迭的赶了过来——
“小歌儿你怎么来了?”沐青霖脸上写满了不高兴,一句出口紧跟着又道:“来的正好,把那小子给我拦下!别让他跑了!”
呃?
纪清歌这还是头一次看见她那向来万事懒得留心的小师叔这么言之于表的一脸急切,再看看裴元鸿,刚刚还满是萧瑟意味的神情也在沐青霖现身的同时就变成了掺杂着几分懊恼的不悦和无奈,纪清歌好奇心顿起,眼看着裴元鸿二话不说就想走,连忙侧步拦在他面前。
“裴公子,请留步。”
裴元鸿的动作没有纪清歌迅速,被她移步一挡,只能停步,“县主,纪姑娘,你……”
就这一个耽搁的间隙,沐青霖已是赶到近前,二话不说一把就扣住了裴元鸿的手腕:“跑什么?”
“小师叔,裴公子,你们这是?”纪清歌看得一头雾水。
裴元鸿被沐青霖一把抓住,神情分明不悦之极,奈何他却根本挣不开沐青霖的钳制,这个年轻人脸上浮现出了怒色,看上去竟比方才多了一丝人气。
直到此时,沐青霖才瞥了一眼纪清歌,哼了一声:“下回记得改口,叫师弟。”
这下轮到纪清歌瞠目结舌,“师师师师弟?”
呆了一瞬,她终于明白过来,吃惊的抽了口气:“小师叔,你……你要收徒了?不,慢着,你不是说过你不收徒么?”
“遇到笨的自然不收。”沐青霖哼了一声,转头望向裴元鸿的时候立刻又笑开了花:“不过这个就不错。”
沐青霖一脸满意至极的表情,纪清歌看在眼里心中总觉得怪怪的,她小师叔这一副见了宝的德行,怎么看怎么像只觅食的狐狸看见了芦花鸡似得……
“在下没有皈依佛道的打算,请真人莫要强人所难。”裴元鸿被沐青霖捉得牢牢的根本无法脱身,脸色已经黑成锅底:“莫非道门还有逼人出家的习惯?”
沐青霖啧了一声:“不出家也无妨,拜我为师就行。”
这颇有几分无赖的言辞入耳,裴元鸿脸色更黑了几分,半晌才咬牙呵了一声:“若在下说不呢?”
“没事。”沐青霖笑眯眯的呲了呲牙:“一时想不开不要紧,为师有耐心,为师等得起。”
裴元鸿咬牙看了一眼自己被死死扣住的手腕,冷笑道:“这就是真人的耐心?”
沐青霖顿了顿,颇有几分不情愿的松了手,裴元鸿毫不拖泥带水的拂袖而去,甚至连与纪清歌作别都省了。
“小师叔。”
沐青霖一脸惋惜的盯了一瞬裴元鸿远去的背影,这才死气活样的看向纪清歌:“干嘛?”
纪清歌顿住良久,再开口时话音中已是染上了揶揄:“小师叔,报应呀。”
“哈?”
纪清歌笑吟吟的弯了眉眼:“想当初,一口一个说我没天赋不准师父收我为徒的时候,小师叔可有想过今日?”
“死丫头!”沐青霖没好气的剜了她一眼,冷哼一声转身就走:“等着瞧,跑不了他的!”
“加油呀,小师叔。”
“死丫头!”
第245章
被这突如其来的收徒未果的闹剧给一打岔,直到纪清歌下山上了回程的车驾之后才突然想起来,她好似忘了问小师叔净和方丈究竟是因何圆寂的……
纪清歌掀开车帘探头回望了一眼被粼粼马车遥遥甩在身后的苍莽群山,罢了……下次记得再问便是。
此时此刻,纪清歌心神仍然缠绕在沐青霖既然执意要收裴元鸿为徒这件事上。
不过……想起裴元鸿愤然离去时身上多了的那些许人气,纪清歌觉得这或许也并不是件坏事。
与其让那个年轻人暮气沉沉了无生趣,她到宁可多一个师弟。
反正这件事估计裴元鸿也没什么拒绝的余地。
纪清歌对于裴元鸿的了解并不算多么深刻,但她却知道自己小师叔是个什么德性。
能叫沐青霖上心的事很少,但只要是他认定了的事,那几乎就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端看这位裴公子究竟能不能扛住她小师叔的死缠烂打了……
“姑娘,是有遇到什么高兴的事么?”曼冬动作娴熟轻巧的斟了一杯茶水递到纪清歌手边。
纪清歌抿唇一笑:“这都看出来了?”
“比您上山之前看起来轻松许多。”曼冬老实答道。
纪清歌啜了几口热茶,醇香的茶水一路暖暖的熨帖进心口,徐徐透出口气:“算是听到个好消息吧。”
对于裴元鸿来说,若真能跟随沐青霖这位玄微真人修道的话,应该……不是件坏事吧?
不论如何,比他就此意志消沉要强多了。
适才见到裴元鸿的时候,纪清歌甚至觉得这个死气沉沉的年轻人是在做弃世的准备。
曼冬望着她的神情,不由也柔和了眉眼:“姑娘开心就好。”
主仆二人正在闲话,冷不防马车一晃,停了下来,曼冬立即掀帘问道:“周叔,怎么了?”
“有人候在路边,说是想见姑娘。”
咦?
纪清歌听得疑惑,曼冬此时也回身,轻声道:“姑娘,是……纪家人。”
纪家?
纪清歌心中一动,“去见见。”
等扶着曼冬的手下了马车,抬眼果然前面路边停着一辆十分朴素的青油布马车,车前正站着纪文栢纪文雪这一对兄妹。
“文柏见过大……见过县主。”纪文栢见到纪清歌,上前两步冲她行礼,身后纪文雪犹豫了一瞬,也随着纪文栢低低的福下身去。
“免礼。”纪清歌忙道,看着这一对兄妹的装扮和他们身后的车驾,心中似有所悟,问道:“你们这是……”
“我与文雪准备启程回转淮安。”纪文栢答道,又冲纪清歌深施一礼:“谢过县主此前对文雪的援手。”
纪文栢这一揖十分郑重其事,直将礼数做全,这才直起身来。
他之前因为皇后千秋宴上鬼方余孽的行刺一事中被牵连入狱,但其实那只算是段铭承见这小子在外边实在有些惊惶无措自乱阵脚的意思,才将他丢进牢里醒醒脑子。
虽然狱中到底艰难几分,但也有下令不使人为难他,所以纪文栢在牢里也没吃什么苦头,自己单独被关了一间,又有狱卒看着,其他人犯也不敢欺负他,直至将颜家残党一网打尽了之后这才放了他出来。
今日整理了行装准备带着纪文雪启程返乡之际,他也先去了安国公府,这一次卫家虽然没有让他入内相见,却也不曾有过什么刁难,只令门上家丁告诉他县主今日去了城外法严寺,并不在府中。
纪文栢听闻,就带着纪文雪候在城外这条路上静静等候。
他在狱中的日子清冷孤寂,却并不如何难捱,纪文栢也终于从那一朝毁家纡难的冲击中冷静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做错的事只怕不止一两件。
就譬如他轻而易举就听信了人言,将纪家偌大一份家业都交与了人手,更还险些让纪家再与行刺帝王这样诛九族的大罪扯上关系。
所幸靖王殿下多少看在他同是姓纪的份上,并没有真的给他扣一个同党的罪名,只是与之相对的,那些几乎被他散尽了的家财,靖王也并没有义务去给他追回。
纪文栢对此倒是出奇的坦然。
早在颜锐暗中与他接触,想从他手中榨取纪家钱财的时候,纪文栢其实就知道,这件事只怕有诈。
只是那个时候的纪文栢,没有其他选择。
他姓纪,身为人子,他不可能在有人找上门来说可以有办法相救父母的时候摇头说不。
不是不知道这件事十有八九不是真的,但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他都不能拒绝。
礼法不容,他自己也不容。
纪文栢知道,他如果拒绝,今后只怕一生一世都过不去自己心中的那道坎,所以他干脆想都不想的就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