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消息灵通的便道破了孟如川的身份,是那罪臣孟澄海的外室子。那些原本看他可怜为其鸣不平的人也就不再多说什么,立刻调转了话题。毕竟三年前那孟澄海襄助益亲王谋反,人尽皆知,若不是摄政王及时赶回杭城勤王救驾,南昭内乱扩大,就不止是杭城一地血流成河浮尸遍野。
到了质子府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的饭点。
符若初不敢怠慢,从杭城最好的福天楼叫了上等的席面,摆好了招待贵客的架势。
不仅是吃喝用最好的,便是陪酒的美姬,也特意挑了那种娇柔妩媚善解风情的。能言善道的陈奉自然也在列,席间免不了要活跃气氛,符若初自己懒得做的事,交给这种富贵公子哥正好。
吃喝之后,符若初将刘勋请到了书房,让仆从献上香茶,她也说了一套早想好的溢美之词,又取了几卷美人图与刘勋共赏。
酒色风流之事刘勋最是擅长,符若初又存心逢迎,席间一顿夸,饭后书房里点评画卷美人,一步步将刘勋的情绪引导在最佳状态。自始至终不动声色的灌输一个信念,那就是大公子的门路也好用,也能把正经事情办成。
这比一味空洞的拍马屁,更让刘勋受用,顿生知己之感。以往他怎么就没看出来,这年纪轻轻的公子初竟于风月之道见识广博,相处起来莫名舒服呢?明明是个毛都没长全的少年,说起美女头头是道,讲起闺阁享乐之事毫无羞涩之态,该是个御女无数的老手了。
说不定北燕也并非什么蛮荒之地,至少皇室子弟的见识与富庶江南世家子弟也是可以比拟的。
符若初重生前,没少参加刘勋的宴会,他喜欢什么爱听什么,南昭多年的流行时尚,她都心知肚明。曾经嫁人为妻,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内宅与心如蛇蝎的美姬们勾心斗角,她早没了少女的羞涩,讲起话来自然放的开,也很是知道男人们爱听什么。三言两语与刘勋引为知己,对她而言再简单不过了。
两人又饮了几盏茶,冰释前嫌,相约过几日再去喝花酒,增进感情。糊弄走了刘勋,接下来真正耗费她心神的其实是与孟如川的会面。
只不过这事暂时急不得。
孟如川被绳索拴着一路挨着鞭打,拖拽着到了质子府的时候,已经伤痛交加昏迷不醒。却被安置去了质子府的一间守卫森严没有窗户的囚室之内。
关于孟如川的重要性,闵七十分清楚,不用符若初吩咐,他就知道最起码要防着有人来打劫,将孟如川抢走,也绝对不能被孟如川表面上凄惨的样子蒙蔽,这人内力深厚说不得是什么苦肉计,若是不看好了,他或许自己就跑了。
质子府二百来人的规模,奴仆下人们因着身份等级的差异,住的地方和环境也有不同。
这间囚室的位置在奴仆院落与主人院落之间,四面不靠外墙,也有高楼居高临下监视,除了明面上那些守卫,暗中也有影卫巡查。普通下人们若敢在此处探头探脑,也一定能被人看的清清楚楚。一旦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人,第一时间就会报到闵七这里。
孟如川在这间没有窗户的囚室内醒来,凝神就能听到外围那些高手走动的声音。他趴在地上喘息片刻,才适应了漆黑的环境,看到地上一个罐子里似乎盛着一些冷粥,可惜仍然没有医药,暂时无法处理伤口了。
他不禁苦笑,看来这公子初真的很有一套,接下来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了。
第9章 互探虚实
那罐子看起来很不起眼,粥是小米粥,已经凉透了。不过对于好几日只啃了一口干粮,许久水米没沾牙的孟如川而言,有吃的总比没吃的强。
他的脖子上箍着带锁的铁环,铁环上有一段铁链连在石板地面之上,限制着他的活动范围只在很小的半径内。以他的身高若想站直,或者离开太远都不现实,只能是匍匐着将那罐子拿到身边。铁链长度有限,靠不到囚室的墙壁,他于是跪在地上费力的端起粥罐,喝了一口。
看着像是小米粥,很稀,喝起来还有奇怪的药味,但是没有毒,至少是没有他吃过的那些毒药。
因着不是足月出生胎中带毒,他幼时体弱多病,吃过各种药,补血补气的那些很是熟悉,以毒攻毒的也并不陌生。这粥看起来寡淡,实际上都是名贵药材熬的烫汁,细品之下还有人参的味道。
公子初也够下本的,是怕他伤太重缓不过来,没等问话就又昏死过去,才加了点珍贵的人参给他吊命么?
粥送来的时候或许是热的,可惜他们错估了他的恢复能力,他昏迷了许久才醒过来,加了药的冷粥喝起来真是又苦又涩。其实倒不是他故意耗时间,实在是身体太虚弱了……
囚室的门打开的时候,孟如川才发现,外边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辰。
公子初亲自到来,身后跟着的还是上次在摄政王府地牢里见到过的那个容貌普通的侍从。
囚室内并不算宽阔,公子初就站在靠近门口相对干净的一处地方,在孟如川被铁链控制可以到达的极限范围之外。
那侍从将囚室之内的油灯点亮,门关好之后,取了墙上挂着的一架折叠竹凳,打开放好。
这种竹凳是南昭的特产,据说早年间还是星月门的人发明的。竹凳收起的时候就像是一块扳子还有个拎手,便于携带;打开之后,有靠背有座椅,成人坐起来也很是稳当。制作材料很常见,产自南方的竹子,只不过加上一些特殊的榫卯构件机关。没做出来之前大家都想不到这种东西,做出来之后便风靡一时,让最初售卖这种竹凳的商家赚了不少银子。
公子初在竹凳上坐好,温和问道:“孟如川,你那日对我的影卫说的话,可当真?”
“在下的确知道那件宝物的下落,恳请公子施以援手,帮助在下光明正大离开摄政王的掌控。在下愿携宝投效,终身俸公子为主。这话自然当真。”孟如川说的干净利索毫不迟疑。他也没换姿势,继续跪着,说完话把整罐冷粥都喝了,一滴没剩,才放下罐子,正视公子初。
可惜今日公子初没有戴那根七星伴月的青玉发簪。不戴,人也好看的很。明明是十几岁的少年人,眼神却仿佛历尽沧桑的深沉,明明是笑颜温和的表情,却藏着一层莫名的寂寥之意。慧极必伤,平生难遇一知己么?
与传闻中的差异那么大,公子初这个人绝不简单。
“我答应了摄政王,帮他询问山海图的下落,才将你光明正大弄到我的质子府里,也算是部分兑现了你的条件。接下来或许有各方势力来‘营救’你?你有什么话要交代?”符若初见孟如川面色苍白如纸,强忍着咳嗽身体微微颤抖不知是痛还是在发烧,免不了加快了语速,开门见山直接说了重点,唯恐他清醒不了多久又要昏迷。
孟如川默默运功调息,终于压下了内腑的痛楚,喘匀了气息才说:“别担心,一时半刻晕不过去。在下也没有什么好交代的。携宝投效,并不是一句空话,那件宝物在下定会亲手奉上。”
“你身上不像藏着宝物的样子?”符若初盯着孟如川,语气并不是质问,而似玩笑。
孟如川的心情也莫名放松下来,笑答:“公子不也没有完全让在下离开摄政王的掌控么?”
“你这人怎么如此不识好歹?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南昭权势滔天,你将那件宝物献给他,你想要金山银海高官厚禄或许都能实现。何必吃了那许多苦头,到头来又转手一遭,那件宝物不是照样落在摄政王手里?”符若初一本正经说瞎话,表情语气都拿捏的很是到位,就是市侩狗腿的样子。
孟如川看了半天,竟找不出那精致面孔上的半分破绽。可直觉告诉他,能拥有七星伴月青玉簪的星月门星宗传人,不可能如此没骨气没志气。堂堂北燕嫡皇子,又岂会心甘情愿为摄政王做事?无非是一时权宜之计,又或者是试探他的真实想法。
公子初能与摄政王做交易,自然会怀疑别人也早与摄政王做了什么交易,怀疑他孟如川不过是个诱饵?
“公子之意……是并无野心将那件宝物据为己有么?”孟如川问了个更大胆的问题。
没想到符若初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讲起了之前影十三被大公子带回摄政王府的表面原因:“……不光是金盏被人故意丢向我,还有我上次去摄政王府时,刘管家回答的话,也透着端倪。刘管家原话说,王爷吩咐他如何如何……”
闵七也随着这番讲述,想起了当时陪着公子初与刘管家说的那些话。
刘管家当时说:“王爷吩咐过,您若真想带回自己的人,那就去找大公子赔礼道歉。毕竟当初是你的人伤了大公子的美姬。”
这句话一开始听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毛病,公子初递拜贴是求见摄政王府的主人,摄政王没空接见,打发一个管家应酬。可是影十三是被大公子带回府中的,这种小事,摄政王为什么没有直接撒手不管让大公子出面呢?
是嫌弃大公子刘勋一无是处,怕他处理不好,才特意安排个老成的管家代为应酬么?还是刘勋与二皇子的美姬打架等等荒唐事情,根本都在摄政王的掌控之中。刘勋的那个美姬就算不被金盏砸到,也会因着别的缘故,赖上一个好欺负的人?
“公子去摄政王府地牢那一日,在下也才被移到对面的囚室。想来王爷故意让公子或者公子的人,与在下打个照面。所图何事呢?”孟如川如是说着,“没想到,公子亲自去了,还把你的人带走了。摄政王现在想的肯定是,公子背后有什么高人指点,或者公子正在被觊觎山海图的人利用。而在下觉得,更有可能是公子本人对星月门和山海图的事更为了解一些?”
最后这句是问话,不过孟如川看见了公子初眼中一闪而逝的惊讶之色,于是不用对方明言暗示,他就已经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符若初沉声说道:“所以,那件宝物我志在必得。无论你真实想法是怎样,是否看得起我,是否愿意将来真心奉我为主。我都要告诉你,你的身契在我手里,你的人是我的。愿意做我的人,我必拼死相护;得罪或背叛我的人,我锱铢必较,以血还血。”
第10章 旧疾突发
乍闻此言,孟如川心跳陡然加速。这话忽悠一般的武夫,绝对能让人头脑一热叩首追随,可惜他还是要见到真章才能心悦臣服。
他当时也不过赌一把,先找个人将他能捞出摄政王府,没想到误打误撞,这公子初竟然真有些本事,还对那山海图的事似乎知道的比一般人多。星月门的星宗一直在北方发展,会与北燕皇室有牵连是极有可能的。
公子初与星宗的宗主究竟是何关系?又或者公子初便是现任的星宗宗主?不会的,公子初太年轻了,即使从娘胎里开始习武,也不过十四年的功力。在以武为尊的星宗,这样的年纪便是出身皇室贵胄也无法服众。
公子初的母后,那位一直在北燕居后宫之首,时不时干涉前朝政务的姜爻,倒很有可能是星宗现任的宗主。
有姜后那样的母亲,教出来公子初这样的见识手段也情有可原了。
“公子这份赤诚之心,在下受领了。”孟如川尽量诚恳的答了一句,也配合着对方可能希望看到的表情还试图叩首谢恩,偏偏是心绪起伏,莫名气血上涌,忍不住终于咳了出来。
鲜红之色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地。
符若初这才意识到,一直没有安排给孟如初疗伤,闵七估计也不敢随便做主。当初是防着孟如川内力高深,唯恐他过河拆桥,出了摄政王府转头就跑了。现在看来他的身体状况的确堪忧,该请个郎中给他治疗一下外伤以及可能存在的内伤了。
“闵七,找个郎中为他疗伤。”符若初吩咐了一句。
“无需麻烦。只是皮肉伤,若能赐些普通金创药,在下略通医术,自行治疗一下就好。”
孟如川这话让符若初想到了质子府上各方眼线太多。如果是普通给下人们看病的郎中,说不得有什么问题,但是用自己亲信的那位……她又并不是很放心孟如川的立场,在没弄清楚他的实力之前,她可舍不得自己的亲信之人,怕突如其来什么变故,再牵扯到自己的秘密。
“那一会儿送些伤药来吧。”符若初改口,从善如流,并未再提郎中的事情。
“公子不必担心,最近这几个月,应该不会有居心叵测之人来质子府叨扰。”孟如川十分肯定的说了一句,咳了一阵才又恳求道,“在下旧疾突发,恐怕体力难支……”
“可是那粥中的药力有何不妥,才引发旧疾?”符若初的这些经验也是上辈子执掌中馈积攒的,否则以她现在的年纪又不是学医的,一时肯定想不到这等细节。
孟如川暗中惊讶公子初的细心和博学,面上却淡然解释:“在下的身体生来就是这样病弱,当初修炼内力无非是为了缓解病痛多活些时日而已。若是随便动用内力,便容易引发咳喘之症,却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只让人看着不舒服,惊扰贵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上辈子符若初不认识孟如川,三言两语的交谈,她也不敢就信了他说的话。有婉婷那种武功高绝的母亲,孟如川又是身负上乘内力之人,眼前这副病弱模样如果是装的,那可是防不胜防。
符若初想要得到山海图,也要得到孟如川这个人。当时她对摄政王说的那番话大多数都是真的,退一万步再不济,也得了个美少年在身边看着养眼。
从囚室出来,回到卧室之内,闵七才斗胆问道:“公子对孟如川似乎颇多疑问,并不信任?”
“我不信他,他自然也不会信我,人与人之间是要相处时间长了才有情谊。只是我未料到他的身体那么糟糕。你找人查一下孟如川过往的生活细节,若他真是天生病弱,肯定有迹可循。”
“公子莫不是看他容貌好,便动了……恻隐之心?”
“闵七,你知道为何以前我并不亲近你么?”符若初忽然侧目,回望闵七,直视他的双眼。
闵七下意识低头,轻咬嘴唇,心内自省。
“你看着我长大,知道我的秘密,但我希望从今以后,你能将我当成真正的公子看待,而不是嘴上叫一叫,心中还把我当成一个不懂事的毛丫头。我已经长大了,注定会以男子的身份存于世间,做出一番丰功伟绩,才不负此生!这也是母后希望的,对不对?”
“属下明白!”闵七这一次答得干脆利落。
谁料符若初又莞尔一笑:“用你们男人的眼光看,你也觉得孟如川长的不错?那就好,看来不是我年少轻浮,随便就被男人的俊秀姿容所惑?”
闵七惶恐退走,符若初又喊来了贴身婢女月香。
此女自幼服侍在符若初身侧,如今旁人只道月香是公子离不得的屋里人,实际上,月香还懂医术,符若初不方便被外人看的病,都是月香负责。
有关孟如川刚才发病的情况,符若初便转述给月香,咨询一二。
月香言道:“奴婢以前并未听说过类似的病况,公子可否允许奴亲往囚室探视一二?为那孟如川把脉之后,或有判断。”
“孟如川心思深沉,内力修为不俗,怕是脉象不准。”
“公子是怕奴婢被人诓骗欺负?”月香很是知道主人对她的在意。
符若初看着月香,陷入了上一世的记忆。那时月香随她一起嫁入丞相府,却死于其他姬妾的暗算。她明明知道谁是凶手,却为了维系后宅的安宁选择忍气吞声。在别人看来,不过是死了个陪嫁的婢女,为此与妯娌闹翻忤逆当家婆婆不值得……
那什么是值得的?
当年追随她回到北燕的只有不到十个人,曾经死里逃生同甘共苦的那几个人,都是另外那二百多人换来的命。只因出身低微,为她而死便是理所当然,她护不住他们,也没人会苛责于她?
那都是一条一条的人命!她永远都忘不了,逃亡路上被追兵围困在深山老林,藏在洞中饮食断绝,月香毅然割肉放血供她吃喝。
这一世,她不会再让自己落入那种境地。
符若初耐心的将自己所知孟如川的事情讲明,而后说道:“抛开那些不谈,单纯只看外表,他确实生的好看,很容易迷惑女人。”
月香正色答道:“公子,您……您是怕奴婢被俊美男人迷惑失了分寸?皇后当年救了奴婢的父兄,奴婢早就在皇后面前立下誓言,此生随侍公子,永不背叛。除非是公子安排,奴婢此生不会亲近别的男子。他们长相如何,在奴婢看来无非两种,有病人和没病的人。”
符若初笑了:“你对我的忠诚我从未怀疑过。而爱慕优秀的男人,是女人天性。若你将来忍不住喜欢了谁,而那个人又是可信之人,我一定会成全你们。如今让旁人以为你是我的屋里人,已经是委屈你了。我希望你莫要委屈自己,能尽量活得快乐一些任性一点,替我活成一个女孩子该有的样子。”
“公子,您对奴婢真是太好了。那些臭男人都远不如您。”明明两人身材仿佛,月香却如小鸟依人一般,紧紧搂住符若初,撒娇。
惊雷乍响,雨水倾泄。
闵七在门外请示道:“禀告公子,送药去囚室的仆从说那孟如川的情况似乎有点不妙。属下怀疑或许他不是旧疾,而是内伤或毒伤发作了。”
符若初自幼修炼的内力,属于阴柔一路,在未大成之前,与走阳刚那种路子的相比,攻击力有限。不过她的内功路数最适合调理人的经脉气血,孟如川如果真是内伤,以她目前功力为他治疗一二,或许比吃药的效果更好。只是刚才那番交谈,孟如川的意思明显不想求人,是打算自己硬撑,不让他们留下看他狼狈的模样。这会儿他们去而复返,孟如川未必承情。
思前想后,符若初还是说道:“走,我与你一起去看看吧。”
第11章 雨夜初拥
屋外大雨倾盆,囚室之内下着小雨。
孟如川心想这质子府明明新修了才三四年的功夫,怎么囚室居然还漏雨,房顶上的瓦片缝隙太大,还是根本粗制滥造的搭建,敷衍了事呢?
下雨之前,那种憋闷压抑,再加上小米粥里奇怪的补药,引得他的内伤再度发作。
这是三年前的旧伤了,至今并未痊愈。
那一次孟如川为救母亲,在行刺之时拖住大内第一高手段伟诚,被其临死之际发出的剑气震伤内腑心肺经脉,引得体内尚未拔除的余毒复发,几乎濒死。母亲手下最好的大夫为他看了,直言他活不过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