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袋这条线,通常的搜索路径:第一步先找到生产厂家,第二步通过厂家确认售卖点,第三步走访售卖点锁定嫌疑人。三步里只有第二步是没有难度的,第一步的难度也不算太大如果垃圾袋上有明显标志的话,走到第三步的时候,那就是大海捞针了。就这个案子来说,锁定不了嫌疑人的外貌特征,等于从海里捞啥都不知道,几乎是无路可走,这也是王兴没有把真正的力量用在这条线索上的原因。
垃圾袋上没有检出指纹。当然,也没人指望能从在河里或化粪池里泡了几周的塑料袋上化验出什么。而垃圾袋的外表看起来普普通通,要走通第一步就不那么容易。
“用得着打十张这么多嘛,肯定是一个牌子同一卷的呗,正反面各打一张就行啦。”说话的是市队赵雷,和老冯一样属鸡,不过小了一轮,这次分在养老院组里。
老冯笑笑说有道理。话是这样讲,但他摆起的龙门阵也没收起来。
赵雷站在旁边看老冯比对。
“尺寸一样吗?”他问。
“80*100,凶手用的就是这个规格。”
“那怎么弄,这看上去都没区别啊。不知道手感怎么样,但是也不能随便碰证物袋。”赵雷在旁边出着主意,把老冯买的几个袋子都捻了捻。
“摸上去是都很厚实,这么大的袋子,不做扎实不行。这条路难,王队这是又扔给你个……”赵雷撇撇嘴没说下去。
老冯又笑笑。
“咱们鉴证这块的设备还是不行,要是在FBI,直接就化验垃圾袋成分了。每家厂子出的产品,应该说这成分都是有微小差异的。老冯我和你说,科技进步对咱们以后的影响一定会很大,从前破案动脑子,再过二三十年我看福尔摩斯这样的神探意义就不大了。拿现在开始布的监控探头来说,等到布全了,清晰度再一上去,犯罪人员还能往哪里逃?什么心理分析身份分析动机分析,直接调监控逮人!到时候看监控这样的死工作,缺的就是老冯你这种心思细坐得定的人。”
“再几年我就退休了,等不到那时候了。”老冯撕下一个垃圾袋,两手提拎着两头,举在面前仔细打量。
“生不逢时,生不逢时。呸呸,老冯我瞎说的啊,你别往心里去。”
老冯把五种垃圾袋一一看过,然后才对赵雷说:“谢谢你咯。”
“谢我啥?”赵雷不明白。
老冯摇摇头。赵雷评价他生不逢时,这评价其实比许多话闷在肚子里的同事高了。
赵雷耸耸肩走开。等他把自己这两天的养老院线索整理完,要收工回家的时候,看见老冯把五个垃圾袋对折再对折,分别放在五张照片下面,歪着脖子眯着眼睛,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他问老冯有什么发现,老冯没回答,他走出门却在外头走廊上听见屋里传出声音,具体说的啥没听清楚。
六月十七日,王兴在会上拍了桌子。
“这样的进度怎么弄?今天第五天,五个组,哪个组能说出点道道来?照你们的速度,再有十个五天都搞不定!”
这也有点夸张了,有人在下面咕哝。
不过王兴也知道这不是侦查员不卖力,而是人手问题,骂过以后,让各个组多去抓一点实习小警察帮着打电话。
到今天发现了六个尸袋,死者的主要身体部分,除右臂外都找全了。有了初步画像,有了死亡原因,有了更准确的年龄和死亡时间……但都没卵用,真正能用来破案的抓手,还是第一次开会时候的红内裤。只是干警们刚接触到这条特殊线索时的兴奋劲头,经过了这些天几乎看不到止境的枯燥排摸,早就消磨殆尽。就像赵雷所说,侦查员们享受的是用智力破案带来的成就感,这种大海捞针的水磨工夫,只有老冯能甘之如饴。
等王兴一通脾气发完,挥挥手让大家各自去干活的时候,老冯示意说他这里有点进展。
“抛尸点附近有居民报告可疑分子?”王兴问。
“是装尸体的垃圾袋这个方向。我在市面上买了几个常见品牌的垃圾袋比对,结果发现买到的垃圾袋的撕口和装尸垃圾袋的撕口全都不一样。”
赵雷一拳砸在手掌心,想起前天晚上老冯折起垃圾袋和照片比对的模样,说老冯你有一套啊。
王兴让老冯继续往下说。
“我买到的垃圾袋,撕口不是锯齿状,就是虚线状。装尸体的垃圾袋也是虚线状,但它那个虚线不太一样,不是均匀分割的虚线,而是一截长一截短的。昨天我上门拜访了一家本地的垃圾袋厂家,据他们销售部经理说,他知道一家嘉定小厂的垃圾袋是这种撕口。我打算下午去一次。”
“很好,老冯你顺着挖下去,到时候需要的话,我给你配人。”
会后王兴单独叫住老冯。
“刚才你说的那些,写进每日报告里了是吧?”
老冯点头。
王兴干咳了一声,说:“像这种比较重要的进展,以后你报告之外,直接和我讲一声,方便我及时掌握情况。每天报告太多我也不一定看得过来。”
他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因为不看好老冯这条线,没太关注他的进展。
“好的王队。不过再小的厂,每个月也得卖几万卷垃圾袋吧,要想从这条线查出东西,其实比内裤那条线更难。”
王兴拍拍他肩膀,说:“一会儿要是你确认了厂家,接下来走访的工作可以视情况放一放,基本面摸到就行,更多的精力放在垃圾袋上吧。”
当天下午三点半,老冯确认了“六一三”分尸案中,凶手装尸所用的垃圾袋,正是嘉定佳丰塑料制品厂生产的佳丰牌垃圾袋。这家厂的规模很小,只在上海和周边县市有为数不多的销售点,平均每月销售五千到六千卷特大号80*100的垃圾袋。老冯拿到了所有终端销售点的名录,共两百七十二家,其中一百九十家位于上海。就厂方来说,这样的销售规模,的确是小得可怜了。
六月十八日周六早上七点,老冯根据名单,照着由近及远的顺序,开始了佳丰牌垃圾袋销售商的走访。第一家是个菜场里的小杂货铺。
王兴没有给他加派任何人手,这在老冯的意料之中。能不能在退休前立个功,那么多年了,老冯第一次动这样的念头。
第7章
学期第一天,葛卫听完李怡诺的新生自我介绍,就知道自己摊上了个麻烦。第一周和几个同事一起出去唱歌时,王胖子说你们班有个小姑娘漂亮得像个明星胚子啊,葛卫开玩笑说眼红的话让给你带。现在恐怕转给哪个班,哪个班都要敬谢不敏,李怡诺是上宝四中高中部零五届学生里最麻烦的一个,这已经是公论。
葛卫真心不想找李怡诺谈话,谈了也白谈,但作为班主任,出了这样的事情,不谈又不行。
“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葛卫板着脸问。
李怡诺一进办公室就对着窗外出神,在葛卫不得不开口之前已经放空了好一阵,这时把视线移到班主任身上,慢悠悠变出一个羞羞怯怯的笑容,小意地轻声说:“葛老师。”
葛卫在心里骂了声“我去”。
“欧阳励勤和三班的易锋打架的事你知道了吧,后天期末考,现在两人都进了医院,家长来学校问为什么打架,你让老师怎么说?”
“他们两个自己没说吗?”
“他们有脸说?”葛卫反问。
李怡诺向后微微一缩,仿佛柔弱不堪地受到了惊吓。
四中水浅,你不去戏剧学院可惜了,葛卫忍着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其实他知道李怡诺真想演不会这样子,她是肆无忌惮。
葛卫板着脸说了一套话,什么考大学有多重要,高中三年要以学业为主,同学之间要处好关系注意好分寸。他没说恋不恋爱的事,对那两个躺在医院里哼哼的男生来说是恋了,对眼前的李怡诺来说压根儿就不是。
李怡诺浅笑着乖乖听训,等葛卫说完了,她仰起脸问:“葛老师,需要我做什么吗,我可以去医院探望两位受伤的同学。”
“千万别!”葛卫咬着牙说,“你想让他们再干一架?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谢谢葛老师,给您添麻烦咯。”李怡诺深深鞠了一躬,腰弯到最低的时候,才用手把T恤的圆领轻轻掩了一掩。
葛卫心脏通通跳着,挥挥手让李怡诺赶紧走。
这绝对是他当老师十八年来,遇上的顶顶麻烦的学生!
葛卫进修过心理学,知道单亲家庭的女孩会成熟得更早,往往也会更有女人魅力,那是因为她们不得不面临比别人更复杂的处境。可是像李怡诺这样妖孽的,也算绝无仅有了。
他意识到李怡诺刚才其实啥都没答应,不禁苦笑。他忽地兴起了暑假去李怡诺家家访的念头,他想看看李怡诺在家会不会有一副真实的面孔。
等在教学楼外的七八个女生把李怡诺簇拥在当中,问怎么样。
李怡诺长发一甩,说:“没事儿,走啦。”
嘻嘻哈哈走过操场的时候,这个小团体已经变成了十几个人。
校门口,一个抱着篮球的高大男生被伙伴一脚踹在屁股上,踉踉跄跄在李怡诺跟前站定,女生们开始起哄。
男生憋红了脸,但还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整话。
以往李怡诺会觉得很有趣,或许会对这头新加入的小斗犬说一句充满光芒的话,比如“你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吗,一个能成为更好自己的人”,然后将他彻底收归麾下。但是今天,她忽然一阵烦闷。这些每天对着镜子观察嘴上绒毛,轻轻易易就可以作出承诺,准备随时品尝甜美多汁爱情的家伙,如此轻松地生活着,仿佛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李怡诺收回轻蔑怜悯的目光,她的指尖在男孩脸颊上拂过。
“嗨,找个随便什么人干一架吧。”
她像头马一样脱离了身边的女孩,把愣怔的男生抛在原地,走出校门。
这几天李怡诺放了学就直接回家,不是因为临近考试。奶奶扭了腰,每天李立都盼着姐姐天黑前带他去公园玩一趟。家旁公园的儿童乐园很小,只有秋千、滑梯、跷跷板和一匹固定的斑驳木马,但已经足够李立翻来覆去地折腾,那劲头不比去锦江乐园时差多少。
李怡诺坐在秋千上,看着李立一遍又一遍从滑梯上滑下来。有一瞬间夕阳忽然大放光芒,蜇得她眯起了眼睛,她抬眼望去,落日又掩入云中。李怡诺跳下秋千,走到滑梯下口,一把接住弟弟,按着他上上下下把土拍掉,最后在他屁股上揍了一下,说回家了。
李立的精力还没发泄完,回家路上一蹦一跳走在前面。
“立立!”李怡诺吼了一嗓子。
李立停下来回头,李怡诺上去一把拽住他胳膊。李立一龇牙,不知道自己哪里惹毛了姐姐,却发现李怡诺的注意力并没在自己身上。
李怡诺咬着牙,盯着一棵梧桐树。
树后慢慢露出半张脸,然后整个人都转了出来。
“又是那个神经病。”李立小声说。
老头的头发乱成一蓬,依旧驼着背。这是他的职业习惯,总得注意看看地上有啥可捡的破烂。长年日晒令他的皮肤松弛,一道道皱褶里布满了斑点,但皮肤下的肌肉精瘦有力,青筋一条一条暴凸在手臂上。他的实际年龄要比看上去年轻得多,也许还不到六十岁。
李怡诺看着老头,她忽然意识到,老头没有像前几次那样转身快步离去,而是慢慢把背挺直起来,脖子、脑袋和双手全都舒展开,对着李怡诺咧嘴一笑,露出残缺的黄牙,活像头老年的雄猩猩。
李怡诺很少对人凶神恶煞,她明白那不是女人的优势所在,尤其是她这样的女人。所以她总是笑,她会各种各样的笑容,对付不同的处境,像是武器或者工具。可是这一刻,对着不远处老头的笑容,她手足无措。
“姐我们快走。”李立说。
李怡诺拉着李立,从树前疾步走过。
老头没有跟上来,但哪怕已经走过了几个街区,走进居住的破楼里,李怡诺都觉得那道视线还粘在自己的后脖颈上。
李立也被吓到,一路上格外安静,连走楼梯的脚步都放轻了。往二楼走的时候,二楼半传来李善斌的声音。
“所以你现在也没办法联系上王海波?”
“方便问一下最近一次有他的消息是什么时候呢?”
“你有他的父母或者朋友……”
李善斌看见儿子女儿从楼梯口出现,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然后说了一声“谢谢”就挂断了电话。
整顿晚饭李善斌都吃得心神不宁,以至于没能发现李怡诺和李立的话比往日少。他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目标竟然消失了,通过几条线都没办法获得确切消息。也许他并不是现在才消失的,而是已经消失了很久,但无论如何,这都是李善斌没有料想到的情况。他觉得自己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凭着过往印象和听到的只言片语,凭着本子上记录的过往细节,生出了目标触手可及的错觉。其实想想目标是个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他的消失并不让人意外。
李善斌苦笑起来,王海波和自己这个技术工人印刷机长可不一样。技术工人就像螺丝钉,如果没有意外,铆在了一个地方一辈子都不会变。
可在他的计划里,王海波是关键一环,一定要把他找出来。李善斌又听见了冥冥中有一搭没一搭的笃笃声,这恍恍惚惚的声音不能细听,否则让人烦闷。它像是一根走向最后时刻的秒针,又像是警察逼近的脚步。
警察还会留给自己多少时间?
李善斌在过道厅里的小餐桌前回过神来的时候,李怡诺已经把碗筷都洗干净,开始擦桌子。
李善斌站起来,忽然对女儿说:“小诺是大姑娘了呢。”
“爸你又要出门?”
“对,要去加班。”
李善斌出门,李怡诺拎了垃圾袋也走出来。李善斌伸手去接,李怡诺摇头。
女儿和爸爸一起走下楼。
李善斌跨上自行车,李怡诺在后面问:“爸,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吗?”
李善斌一怔,回过头,看见女儿的眼圈是红的。
“爸,你有事情要交待我们吗?”李怡诺又问。
李善斌下意识要摇头,脖子却动不了,想点头,脖子也动不了。